時間意識與《西廂記》抒情效果達成

李曉敏 吳艷玲

(1.山西師范大學(xué) 現(xiàn)代文理學(xué)院，山西 臨汾041000；2.山西師范大學(xué) 社科處，山西 臨汾041000)

王實甫《西廂記》是中國戲劇史上廣為傳頌的經(jīng)典，其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在元雜劇中都堪稱翹楚。賈仲明在對《錄鬼簿》的補撰中有《凌波仙》一詞稱贊道：“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盵1]171明代王世貞在《曲藻》中說：“北曲故當(dāng)以《西廂》壓卷。”[2]31王驥德在評點《西廂記》時，也說：“古戲必以《西廂》《琵琶》稱首。”[3]223誠然，《西廂記》以其強烈的抒情性和卓絕的藝術(shù)感染力，獲得了千百年來人們的喜愛和推崇。是什么成就了《西廂記》如此高超的藝術(shù)魅力呢？對此，前人從多方面進行過探討。但時間意識與該劇抒情效果達成之間的關(guān)系，尚未被學(xué)界充分注意。

時間，是人類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形成的一種自我意識。時間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使得自身的存在得到了主體的確認。正如謝林所說：“時間原本是內(nèi)在智能的直觀形式”，“它只是存在于我們之內(nèi)”[4]173。人類的一切活動都發(fā)生在特定的時空中。時間作為一種隱性的自我意識，時時刻刻對主體的行為和情感產(chǎn)生影響。在古代戲劇中，時間意識的存在對戲劇效果的實現(xiàn)同樣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而《西廂記》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對時間意識的強調(diào)，是理解該劇整個情節(jié)推進、意境構(gòu)建和人物塑造的重要角度。本文將從這幾個方面對此問題逐一探討，敬請方家指正。

一

王實甫《西廂記》對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的很多情節(jié)都進行了完善和增補。同時，王實甫創(chuàng)造性地打破了元雜劇一本四折的體制，將其擴充為五本二十折，這不僅擴充了劇本的容量，也增強了故事的曲折性和生動性。這一點，歷來為研究者所稱頌。但我們認為，該劇曲折的情節(jié)設(shè)置和矛盾推進，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對時間意識的強調(diào)。

首先，從本劇故事的開始來看，就體現(xiàn)了時間意識與故事情節(jié)的密切聯(lián)系。如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雜劇》的《楔子》老夫人自述曰：

(外扮老夫人上開)老身姓鄭，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國，不幸因病告殂。只生得個小姐，小字鶯鶯，年一十九歲，針黹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老相公在日，曾許下老身之侄——乃鄭尚書之長子鄭恒——為妻。因俺孩兒父喪未滿，未得成合。[3]1

這里的“三年之喪”即是一個明確的時間概念。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細節(jié)在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是沒有交代的[5]，很明顯是王實甫有意地改編和提示。據(jù)《禮記·雜記》：“少連，大連善居喪，三日不怠，三月不懈，期悲哀，三年憂?！盵6]1142也就是說，中國古代儒家講究直系親屬去世之后，要為其居喪，而三年就是其基本期限。長期以來，這種制度已經(jīng)變成一種司空見慣的禮制。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很可能就對這個“三年之喪”的時間概念熟視無睹。其實不然，這一時間概念，應(yīng)該是整個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條件。正是因為有了“三年之喪”，鶯鶯才沒有與鄭恒完婚；正是因為有了“三年之喪”，才為老夫人悔婚埋下伏筆；也正是因為有了“三年之喪”，其后鄭恒才要回來。如果不是這一時間概念的存在，故事的這些重要關(guān)目和矛盾就無從談起?？梢哉f，這個看似尋常的“三年之喪”，實際上是貫穿整個故事前后的時間意識。由于其某種程度上的“隱秘”性，使得整個故事的構(gòu)建不露針黹，前后連貫。

其次，在整個故事的構(gòu)建中，也時時體現(xiàn)出時間意識的重要性。如第二本寫到孫飛虎兵圍普救寺，情急之下張生挺身而出，以三日為期，劇中借此渲染了一種緊張的戲劇矛盾：

(飛虎領(lǐng)兵上，圍寺科)(卒子內(nèi)高叫云)……三日內(nèi)將鶯鶯獻出來與俺將軍成親，萬事干休。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藍盡皆焚燒，僧俗寸斬，不留一個。(夫人、潔同上，敲門了)(紅娘看云)姐姐，夫人和長老都在房門前。(旦見了科)(夫人云)孩兒，你知道么？如今孫飛虎將半萬賊兵圍住寺門，道你“眉黛青顰，蓮臉生春，似傾國傾城的太真”，要擄你做壓寨夫人。孩兒，你怎生是了也？[3]50

孫飛虎準(zhǔn)備強搶鶯鶯，兵圍普救寺，提出“三日”之限。這“三日”的時間概念，也是對劇中主要人物內(nèi)心及其行為的重要限制。無論是當(dāng)事人鶯鶯、崔夫人，還是法本、紅娘，都被這一限期搞得神情緊張，尤其是崔夫人，顯然已經(jīng)是手足無措。這就為接下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奠定了很好的基礎(chǔ)。若不是這時的手足無措，也不會有對張生出謀劃策的倚重。這也就說明，老夫人提出解普救寺之圍者即以鶯鶯相許本是在這種時間壓力下的權(quán)宜之計，這與后文老夫人“此計較可。雖然不是門當(dāng)戶對，也強如陷于賊中”的表述正好呼應(yīng)。這也就暗示了解圍之后的老夫人可能會出爾反爾?？梢姡叭铡敝?，既對故事進一步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凸顯了張生的挺身而出，同時又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重大鋪墊，使得故事的結(jié)構(gòu)出人意料之外，又盡在情理之中。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同時，在實際的舞臺演出中，使得觀眾會為這短暫的期限而產(chǎn)生一種情緒上的緊張，從而更好地吸引觀眾體會戲劇本身的喜怒哀樂，達成很好的表演效果。

再有，鶯鶯是在春天少女懷春，而其后崔張的私會偷情也安排在春天，這也不是偶然的。春天這樣的時間概念，象征著萬物復(fù)蘇，欣欣向榮，是生命的希望，也是愛情滋長的季節(jié)。將崔張的戀愛和偷情安排在這樣的季節(jié)，既是中國傳統(tǒng)季節(jié)性思維的結(jié)果，也與中國文人的傷春情結(jié)有關(guān)。正如黨月異所說：“崔張二人在這樣一個繽紛的季節(jié)相逢，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渴望，終于走上一條偷情之路?！盵7]同時，春光易逝的感慨和傷春惆悵的情懷，更加能襯托出男女主人公情愛的纏綿悱惻，也給全劇蒙上了一層朦朧、感傷的意境。

總之，時間在《西廂記》中，并不是簡單的概念，而經(jīng)常是構(gòu)建戲劇重要關(guān)目的有機組成因素。正是因為有了時間意識的加強和凸顯，使得該劇很多的情節(jié)和矛盾達成了更好的舞臺表現(xiàn)，其抒情效果的達成，與時間意識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二

《西廂記》的意境營造非常具有藝術(shù)感染力，這一點已被學(xué)者廣泛認識[8]?？梢哉f，對中國傳統(tǒng)詩歌藝術(shù)的借鑒和熔鑄，是其抒情效果實現(xiàn)的關(guān)鍵。而在這方面，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作家對時間意識的關(guān)注。以廣為讀者所知的《長亭送別》為例來看：

首先，崔張離別的時間被限定在“暮秋天氣”，這本身來自中國抒情文學(xué)傳統(tǒng)。西晉的陸機曾言：“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盵9]12誠然，中國文人有著濃郁的“悲秋”情結(jié)。將崔張的離別放在這樣一個“暮秋”的時間點，就必然更增加了離別的惆悵。正因為如此，鶯鶯才會情不自禁地發(fā)出“好煩惱人也呵”的哀嘆。同時，這種特殊的時間意識，引出下文的景物描寫：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3]158

在后世讀者的眼中，此段寫景堪稱經(jīng)典，然若非中國文學(xué)中長期形成了“悲秋”傳統(tǒng)及王實甫對這一時間意識的刻意凸顯，長亭送別的抒情效果達成，恐怕要大打折扣?！包S花”和“西風(fēng)”這對寒秋的典型意象，自然引發(fā)了 “悲秋”的時間意識，使得讀者或觀眾主觀上參與了對劇本意境的構(gòu)建，從而加深了對人物情感的深層體驗，最終被其離愁別緒所深深感染。

“離別”本來就是中國傳統(tǒng)詩詞中最常見的題材，在文學(xué)史上出現(xiàn)過很多優(yōu)秀的作品。柳永的《雨霖鈴》可謂是其中的經(jīng)典名篇。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董西廂》還是《王西廂》，都在送別意境的整體營造上借鑒過《雨霖鈴》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其尤為突出的特征，正是對時間意識的掌控和安排，深得柳永三昧。這突出表現(xiàn)為王實甫在這場長亭送別過程中對時間意識的一次次刻意強調(diào)。如其曰：

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捍撕拚l知？[3]159

作家在這里所涉及的，其實是離人對時間的復(fù)雜感受?？梢哉f，時間在整個送別的過程中所充當(dāng)?shù)?，正是離人的對立面。它的存在，會造成抒情男女主人公內(nèi)心的緊張感。時間意識是離別者最大的敵人。所以，此處送別張生的鶯鶯，對時間表現(xiàn)出極度的敏感。而王實甫正是抓住了這一心理細節(jié)，在字里行間對其進行精細的描摹?！罢哿蛣e”本是古人傳統(tǒng)，以寄托對遠行者的挽留和思念，因此文中講“柳絲長玉驄難系”。但為了功名，更是為了崔張的愛情，張生的離去是不可改變的現(xiàn)實。鶯鶯對此無奈，但在無奈中又希望作出一點無謂而深情的“對抗”。所以她仍希望“疏林掛住斜暉”！然而，時間是客觀存在的，不會因為任何人的主觀不舍而稍作停留！所以這句“疏林掛住斜暉”，只能是一種絕望中的希望。鶯鶯的這種感覺實際上是屬于她自己的“心理時間”而非客觀時間。至此，我們真正體會到時間意識在鶯鶯內(nèi)心所引發(fā)的細微而真摯的情感變化。也只有明乎此，我們才能真正理解長亭送別中鶯鶯對張生的深情。而這，在具體展開崔張離別的場面描寫之前，已經(jīng)為其后感情的迸發(fā)作了充足的蓄勢。

其次，在描寫長亭送別的整個過程中，作家也是有意讓時間意識一次次凸顯。這在文本中往往是以“催促”的形勢體現(xiàn)的。上文已論，時間是離別者最大的精神壓力來源，時間不斷流逝本身就是對離別者的催促。所以，才會有上文所言鶯鶯式的“心理時間”或即對時間的有意回避。然而，主人公越是回避，王實甫就越是要讓時間凸顯。如其曰：

(夫人云)小姐把盞者！(紅遞酒，旦把盞長吁科云)請吃酒！[3]159

這段語言描寫非常簡短，也非常傳神。在這里，作家通過老夫人之口，安排的不過是離別餞行時最正常不過的行為——“把盞”，而這卻是對時間的有意提示和凸顯。因為“把盞”即是餞別的開始，同時也是離別的倒計時。上文已經(jīng)寫到崔張在離別時“執(zhí)手臨歧”，完全沉浸在兩人構(gòu)建的情感“小世界”中，似乎要忘記整個世界，當(dāng)然也忘記了時間。這顯然已經(jīng)將崔張之情寫到了深處。但王實甫的高明之處不僅于此，在這時安排老夫人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第三者出現(xiàn)要求“把盞”，就刻意去提示了時間的存在。崔張構(gòu)建的情感“小世界”，在現(xiàn)實“大世界”的時間意識面前瀕臨毀滅。崔張內(nèi)心本身就存在的對時間的敏感，因老夫人的提醒而加劇。自然，接下來必然是鶯鶯對離別惆悵之情的抒發(fā)：

合歡未已，離愁相繼。想著俺前暮私情，昨夜成親，今日別離。我諗知這幾日相思滋味，卻原來比離別情更增十倍。[3]159

顯然，鶯鶯的這種惆悵情感正是時間使其內(nèi)心緊張感加劇后的產(chǎn)物，或者說鶯鶯的情感正是被時間逼迫而出。正因如此，讀者對崔張的同情和對老夫人的厭惡才會感同身受，被文本深深吸引。事實上，王實甫并不滿足于老夫人對有情人離別的一次殘酷打斷。其后，老夫人又重復(fù)道：“紅娘把盞者！”雖然換成了催促紅娘，但仍是在催促鶯鶯。這里，又是王實甫有意對時間意識的凸顯和提示。如果第一次老夫人催促已經(jīng)使得崔張情感緊張度加劇的話，這第二次無疑是火上澆油。進而，將整個離別的愁緒推向新的高潮。類似的時間提示，在下文還有，如：

(夫人云)輛起車兒，俺先回去，小姐隨后與紅娘來。

(紅云)夫人去好一會，姐姐，咱家去！[3]160

這里的文本似乎是紅娘來提示時間的存在，但隱含的仍是老夫人給崔張的壓力。所以，縱觀長亭送別的整個過程，老夫人的催促時刻不曾停歇，而時間作為懸在這對男女頭上的利劍隨時有掉下來的威脅。這就營造出了整個關(guān)目哀婉、凄美的意境。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實際上正是被時間意識逼迫而出，貫穿送別的整個過程。時間意識參與了這一關(guān)目抒情效果達成的全部。這在整部戲劇中并非特例，而是作者最常使用的一種構(gòu)思技巧。

總之，縱觀王實甫《西廂記》的整個劇本的意境營造，時間作為一個無形的惡魔時時威脅著抒情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而且它還常常由一種隱性的存在被刻意提示進而“出場”，使得整個戲劇的情感氣氛驟然緊張，將戲劇的事情效果不斷推向高潮。這不僅增強了全劇的抒情性，而且牢牢抓住了觀眾的心理期待，使人不禁為之深深吸引，隨之或喜或悲。

三

鄭振鐸曾言：“中國的戲曲小說，寫到兩性的戀愛史，往往是二人一見面便相愛，便私訂終身，從不細寫他們的戀愛的經(jīng)過與他們的在戀時的心理?！段鲙返拇蟪晒Ρ阍谒娜慷际峭袂丶毮伒卦趯憦埳c鶯鶯的戀愛心境的?！盵10]69《西廂記》作為一部文學(xué)經(jīng)典，其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中國戲劇史上也具有很強的典型性。追求愛情的鶯鶯，癡情風(fēng)魔的張生，潑辣機智的紅娘，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認為，時間意識的凸顯，在該劇塑造人物方面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首先來看鶯鶯。劇中鶯鶯首次與張生有交流，是月下對詩。面對張生的借詩傳情，鶯鶯的回答是：

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yīng)憐長嘆人。[3]21

張生對鶯鶯一見鐘情，所以才會在月夜苦等，鶯鶯與紅娘燒香，正好給了他傾訴衷腸的機會。但鶯鶯又何嘗不是對愛情久已抱有憧憬之情？“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一句，正好寫出了青春少女對春季這一特殊時間概念的敏感。大好的春光怎能辜負？而自己的青春也正如這大好的春光一樣，應(yīng)該有一個真正能懂得欣賞的人出現(xiàn)。然而在張生出現(xiàn)以前，鶯鶯只能春光虛度，眼看青春流逝，內(nèi)心的惆悵和期望溢于字里行間。正是這次與張生的“正面交鋒”，建立了情感聯(lián)系，也集中體現(xiàn)了鶯鶯少女懷春、自由大膽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在此，鶯鶯時間意識的體現(xiàn)，起到了很好地塑造人物性格的作用。

再有，上文所論孫飛虎兵圍普救寺曾提出“三日”之限，在如此緊迫的時間下，將故事的矛盾沖突推向了高潮，同時也將鶯鶯及老夫人推向了絕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鶯鶯主動提出將自己獻給孫飛虎，并說：

(旦云)不如將我與賊人，其便有五：

第一來免摧殘老太君；第二來免堂殿作灰燼；第三來諸僧無事得安存；第四來先君靈柩穩(wěn)；第五來歡郎雖是未成人，須是崔家后代孫。[3]51

通過時間的逼迫，在強烈的矛盾沖突下，鶯鶯深明大義，自我犧牲的形象就得以展現(xiàn)出來。這也就越發(fā)使得鶯鶯的形象完整而具有魅力。

再來看張生。張生最大的特點就是癡情，即“風(fēng)魔”。如第二本第五折中，紅娘為張生出計約定鶯鶯晚上燒香時讓其以琴傳情，在等待鶯鶯的過程中，張生就感到了時間的漫長。如其曰：

(末上，云)紅娘之言，深有意趣。天色晚也，月兒，你早些出來么！(焚香了)呀，卻早發(fā)擂也；呀，卻早撞鐘也。[3]91

字里行間表現(xiàn)的是張生的“風(fēng)魔”。但這一特點倒可以從他對時間的感受作以解讀。從“月兒，你早些出來么”一句來看，說明張生覺得時間太慢了，他急于向鶯鶯傾訴自己的衷腸，所以對“月亮”都有了埋怨和催促的心理。他顯得有些迫不及待。對月亮的祈求，充分表現(xiàn)出張生的可愛和呆傻，也更體現(xiàn)出其陷入愛情的志誠。其后又說：“呀，卻早發(fā)擂也；呀，卻早撞鐘也。”這句說明張生對約定時間的到來感覺太快，有些許的驚慌中又滿含驚喜，多少有點措手不及。這時，他對時間的感覺是過得太快了。這和前面看似矛盾，其實不然。正是這種貌似矛盾的復(fù)雜心情描寫，才足以表現(xiàn)張生向鶯鶯表白之前的興奮、緊張和癡傻。如此細致的心理，通過作家對人物的時間意識的認真刻畫，可以說活生生展現(xiàn)在觀眾和讀者面前。

當(dāng)然，《西廂記》中通過時間意識塑造張生形象的例證很多。如第三本第二折寫張生拿到紅娘傳簡，苦等與鶯鶯月夜相會之前的一段描寫就很具有典型性。其曰：

(末云)萬事自有分定，誰想小姐有此一場好處。小生是猜詩謎的社家，風(fēng)流隋何，浪子陸賈，到那里扢扎幫便倒地。今日頹天百般的難得晚。天，你有萬物于人，何故爭此一日。疾下去波！“讀書繼晷怕黃昏，不覺西沉強掩門，欲赴海棠花下約，太陽何苦又生根？”(看天云)呀，才晌午也，再等一等。(又看科)今日萬般的難得下去也呵。“碧天萬里無云，空勞倦客身心，恨殺魯陽貪戰(zhàn)，不教紅日西沉！”呀，卻早倒西也，再等一等咱?！盁o端三尺烏，團團光爍爍；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輪落？”謝天地！卻早日下去也！呀，卻早發(fā)擂也！呀，卻早撞鐘也！拽上書房門，到得那里，手挽著垂楊滴流撲跳過墻去。[3]113-114

這段文字可以說又是《西廂記》中描寫張生癡情風(fēng)魔的經(jīng)典文字。對于為愛苦悶消瘦已久的張生來說，紅娘送來的簡帖兒正如救命稻草般珍貴。而張生又從中讀到了所謂的“月夜之約”，這就更加讓他喜出望外，甚至得意忘形。所以他是無比期盼晚上的到來，“天，你有萬物于人，何故爭此一日。疾下去波”一句，多么的癡傻，多么的可愛！把張生內(nèi)心對約會時間到來的渴盼描寫得淋漓盡致，同時也將其“風(fēng)魔”的性格刻畫到極致。下文的一看再看，一等再等，又將其內(nèi)心面對時間的煎熬細致如絲地表現(xiàn)出來。時間在此時對渴盼馬上與鶯鶯成就好事的張生來說是最大的敵人，但正是這個敵人的凸顯，將張生的性格刻畫得生動迷人，使張生的人物形象給讀者和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處，可說是王實甫《西廂記》在刻畫人物時很好地利用時間意識的又一成功關(guān)目。

時間是一把懸在人頭上的利劍，它對人心時時是一種威脅,隨時有可能掉下斫傷人的靈魂。人與時間，經(jīng)常會處于一種緊張對立之中。正因為如此，時間與人的關(guān)系，被很多文學(xué)經(jīng)典關(guān)注。就此，筆者曾撰文認為：“由于時間具有線性的、流逝性、不可逆性的特征，往往在能清楚意識到時間存在的主體那里會造成一種情感上的緊張和恐慌情緒，而這種情緒的存在，實際上玉成了很多文學(xué)經(jīng)典的藝術(shù)感染力。”[11]是的，我們認為，《西廂記》最感人至深之處，正是男女主人公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所體味到的悲歡離合。這些悲歡離合與時間意識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本文分情節(jié)推進、意境構(gòu)建和人物塑造三個方面探討了時間意識與全劇抒情效果達成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這僅是為了對問題的探討更加條理，三者在全劇的表現(xiàn)并不是割裂的，常常是融合為一的。同時，時間是人類共同的心理感受，當(dāng)抒情主人公被時間逼迫時，觀眾或讀者往往都能感同身受。正是這種作家、主人公與讀者、觀眾的共同心理體驗，讓《西廂記》的抒情能穿越歷史時空，將其感人的力量滲透到每一個人內(nèi)心，從而成就了其中國古代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