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勇
2016年12月30日,年終歲末,拉薩,寒冷逼近最低溫度。上午11時半,78歲的扎西次仁盤腿坐于家中床上,在完成日常,誦經(jīng)后,他將坐前桌上一杯甜茶拿起喝過后,一邊穿鞋,一邊和老伴莫尼瑪啦說:“我要去見他們嘍,午飯不用等我。
扎西次仁所說的“他們”,是指尼瑪倉曲和旺欽以及幾個常年跟他學習拉薩朗瑪堆諧的人。
2019年6月4日,春意正濃,位于拉薩藏熱北路的那間安逸居所,記者再訪扎西次仁。這位80歲的老人著一身淺灰色藏裝,笑吟吟地站在院中,精神矍鑠。
時間撥向70年前,10歲的扎西次仁在上萬名孩童中,成為最終入選的20名“嘎珠”中的一員,成為舊西藏地方政府布達拉宮宮廷嘎爾歌舞隊的一員。
從此,人們稱呼他為嘎珠扎西次仁。在當時,入選布達拉宮嘎爾歌舞隊的孩子,被稱呼為“嘎珠”。
生于舊西藏的扎西次仁,成長于新舊交替的時代。這個經(jīng)歷過新舊西藏的老人,嘎爾國家級傳承人、拉薩堆諧、拉薩扎念琴彈唱自治區(qū)級傳承人,雖已入耄耋之年,但每日忙碌的他,越發(fā)感到日月如梭,時不待人。
他說,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那些曾經(jīng)歷艱難歲月,但依舊美好的古老藝術(shù)。
20世紀三四十年代,西藏正處于風雨飄搖的關(guān)鍵時刻。一聲嬰兒的啼哭,穿過夜幕下的拉薩,縈繞在八廓上空。一個聲音洪亮的男孩出生在八廓居民區(qū)“溫頓邊巴”(宅名),這是扎西次仁來到這個世間的第一聲吶喊。
男孩出生后不久,家人便把母子二人一同接到了位于堆龍德慶境內(nèi)的乃瓊奚卡即乃瓊莊園。這兒正是扎西次仁家族的莊園所在地。位于拉薩八廓的“溫頓邊巴”是他們家族在拉薩的家,也是奚卡在拉薩的辦事處。
在乃瓊奚卡,家境殷實,加之有父母雙親的寵愛,在田間山野與兄弟們玩耍嬉鬧的日子,讓扎西次仁度過了人生中最無憂、最快樂的七年時光。
7歲時,他被父母送到拉薩一個叫“甲巴康薩”的私塾開始系統(tǒng)學習藏語文知識。三年后,年滿10歲的他,與大多數(shù)同年紀的男童一樣,即將面臨著第一次不由他選擇的人生。
那一年,正是舊西藏地方政府布達拉宮宮廷嘎爾歌舞隊12年一輪招收新隊員的時間。在舊西藏,選男童到布達拉宮宮廷歌舞隊,也屬于支差服役的一種。當年,政府派來的“嘎加”(藏語,招收嘎爾歌舞隊員的公職人員)早早就將戶口以拉薩為主、家境符合條件的全藏境內(nèi)選擇嘎珠。嘎加們將有等級的貴族子弟、僧人以及傳統(tǒng)低等職業(yè)或下層中的男孩除外,凡滿9至12歲的上萬名男童召集在一起,共同等待命運的考量。
經(jīng)過拉薩雪巴列空(地方政府機構(gòu))一輪又一輪、幾級篩選過后,嘎加們將最后留下的相貌端莊、長相俊俏的50名男孩帶到達賴喇嘛的仲尼欽姆(禮賓官)跟前,由他最終篩選出所需的20名嘎珠。
那是一個動蕩的年代。早有耳聞嘎珠訓練嚴酷至極的家人,百般不情愿讓扎西次仁成為一名嘎珠,但偏偏命運之神將他選了去。從此,他最美好的童年時光,如斷了線的風箏飄搖遠去,幸福也戛然而止;從此,成為一名優(yōu)秀嘎爾歌舞隊員最艱苦的強化訓練,如影隨形,伴他成長。
每天,一陣陣急促的敲擊“達瑪”之聲總在凌晨4時的黑幕中央,向正在熟睡中的少年們襲來,起床、整理鋪位、排隊……匆忙中,20名男孩從第一依次排隊,由第一位向第二位打耳光,第二位再向第三位打,依次類推,最后一位一早上會被打19次。最遲的少年還得舉起雙手狠狠地拍到地上,以示恥辱。
就這樣,每天天不亮,懲罰伴著少年們,迎接新的曙光。就算是吃飯時間,也不能放松。吃慢了或是不小心把糌粑撒地上,那“普孜”(收碗的人)也會將他手中的碗直接敲向誰的頭,那是一種懲治。
凌晨開啟的強化訓練,每5位學員由一位老師教嘎魯,一遍又一遍。早飯后,嘎珠們由幾位老師帶隊從雪巴列空來到嘎巴林卡。
現(xiàn)在,位于宇拓路西面的商業(yè)繁華地帶就是舊時的嘎巴林卡。傳統(tǒng)上,新進的嘎珠們每日要在嘎巴林卡學習嘎爾的舞蹈部分。包括坡嘎(男子嘎爾,手舞木斧)、莫嘎(女好嘎爾,手無配件)以及持嘎(舞刀嘎爾)。
嘎巴林卡綠樹成蔭,平壇草地隨處可見。然而,在那里,少年們卻無暇享受美麗的大自然。因為稍不留神,老師們的樹鞭可是手下無情。
脫了藏裝,露出小腿肚練嘎爾的各種舞蹈招式,一旦犯錯,樹鞭打在少年細嫩的腿上,那種鉆心的疼痛至今讓扎西次仁難以忘懷。
老人說,那三年就好比現(xiàn)在孩子們的六年學習時間,從凌晨4時到晚12時,除了三餐時間外,都在苦學中度過。
每當夜幕降臨,城中一聲鳴響,整個拉薩城隨即進入黑暗模式,人們不再出門。這一聲來自布達拉宮的鳴響也意味著少年們一天的訓練結(jié)束,終于可以睡覺了。
就這樣,三年嘎珠強化訓練在每日的緊張與各種懲罰中結(jié)束,13歲的扎西次仁成為了一名正式的布達拉宮嘎爾歌舞隊成員。此后,嘎珠們將加強學習藏語文知識。每周六,他們?nèi)砸蠋煹礁掳土挚▽W習表演。
扎西次仁說,流傳至今的嘎爾藝術(shù)源于堆(上部阿里一帶)地方。舊時的西藏,布達拉宮嘎爾歌舞隊的節(jié)目由歌“嘎魯”和舞“嘎爾”組成。相傳,公元17世紀,五世達賴喇嘛時期,拉達克首領(lǐng)帶著歌舞隊來拉薩獻演,后來布達拉宮成立了自己的歌舞隊,即宮廷嘎爾歌舞隊。宮廷嘎爾,音樂格調(diào)平穩(wěn)和諧、莊嚴肅穆,宮廷氣氛濃烈,與傳統(tǒng)歡快的西藏歌舞迥然不同。
在布達拉宮嚴格的強化訓練下,年僅13歲的扎西次仁和同伴們基本學會了全部58首嘎魯和23種包括坡嘎、莫嘎、持嘎的嘎爾各式舞蹈招式。
作為宮廷歌舞,布達拉宮嘎爾歌舞隊主要為大型典禮和迎送高僧大德等為上層階級表演服務(wù)。每逢藏歷初一、初二,歌舞隊上百名成員盛裝在布達拉宮、羅布林卡、大昭寺演出。
每年藏歷二月三十日,一場年度為數(shù)極少的游街表演時刻即將登場。這場從大昭寺開啟、到布達拉宮前、再到小昭寺的路程,讓民眾迎來了布達拉宮嘎爾歌舞隊,與來自甘丹、色拉、哲蚌三大寺及其他周邊一些寺院的上萬名僧人,一同進行的一場集體游街的表演模式。
那一天,對百姓而言,拉薩城里盛況空前,似乎是一年中難得的狂歡時刻。而對少年扎西次仁來說,那是期待已久的盛會,他會格外賣力地演出。每當陣陣掌聲從普通民眾中響起,一種久違的快樂伴隨新的一年讓他莫名地激動。
描述這場景時,80歲的扎西次仁笑逐顏開:“我們沿著八廓街轉(zhuǎn)經(jīng)道一路走到布達拉宮,在雪印經(jīng)院前有一個乃康拓康,那是一個很大的場子,在那里表演《布達拉宮頌》。這時候,整個布達拉宮附近全是黑壓壓的人。”
時間撥向1956年4月22日,西藏自治區(qū)籌備委會員成立,主席委派國務(wù)院副總理陳毅率中央代表團進藏祝賀。
那一年,為歡迎中央代表團的到來,按照西藏地方政府的要求,布達拉宮嘎爾歌舞隊第一次將民間的朗瑪與堆諧吸收進來。當時,拉薩民間有朗瑪吉度組織,這是舊時西藏的音樂行會,其成員有不少是極具藝術(shù)天賦,卻身體殘疾之人。
相比,屬于宮廷的嘎爾歌舞以宗教訓示、宗教人物頌歌較多外,歌詞采用古藏語,艱澀難懂。而朗瑪堆諧則來自真正的民間。從第一次接觸,扎西次仁便被其歡快與輕靈美妙的樂感所吸引了。此時,他多么想成為一名歌者、一個樂者、一位舞者。
彼時,扎西次仁在鄉(xiāng)下的家一乃瓊奚卡的生活富足而平穩(wěn)。每日來往于奚卡與拉薩“溫頓邊巴”之間的兄弟總是牽著一頭驢,將奚卡的一些物資賣到拉薩,還順帶著把家里最新鮮的食物拿給扎西次仁。
這段時日,住在“溫頓邊巴”的扎西次仁仿佛離夢想越來越近了。此時的他,完全被朗瑪與堆諧藝術(shù)吸引住了。他先跟一位叫哈比布的穆斯林老師學習吹笛技藝,后又把當時拉薩朗瑪吉度的成員之一、盲人藝術(shù)家次仁多吉啦請到家中,專門師從他學習扎念琴彈唱藝術(shù)。
哈比布和次仁多吉啦一個教他吹笛子,一個教他彈唱扎念琴。當悠揚的笛子與美妙的扎念琴那自由、歡快、活潑的音調(diào)響起,扎西次仁如沐春風,常常沉醉其中。
那時,他與那些原來同在布達拉宮嘎爾歌舞隊的隊友、老師還保持著聯(lián)系,他們常到他的“溫頓邊巴”做客,大家即興表演,相互切磋。這段時間,他學會了笛子、扎念琴、揚琴、二胡、胡琴、林琴、鐵琴以及屬于嘎爾的根卡、達瑪鼓、嗩吶和皮鼓。
很快,歷史再一次改變了他的命運。1959年,西藏發(fā)生武裝叛亂。此后幾年間,扎西次仁的人生也發(fā)生了多次變故:他參與修建納金電站;他去了離他家鄉(xiāng)很遠的“羌擦拉崗”(那曲硼砂廠)當工人;他成為拉薩城關(guān)區(qū)東方業(yè)余文藝演出隊的一名成員;然后,又成為拉薩七一農(nóng)機廠的一名工人……
從20歲起,那些輾轉(zhuǎn)工地與不同工種的時日,扎西次仁從未放下音樂與歌舞。他總是隨身揣著一支竹笛,干完活兒就吹一吹,悅耳的聲音,總讓他忘卻了疲勞與煩惱。
這期間,他偶爾也去教小學生和一些年輕人彈唱扎念琴,從中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他開始收集樂譜,自己試著譜曲……此時,成為一名歌者、一個樂者、一位舞者的夢想離他仿佛很遠,又似乎很近。
20世紀80年代,一場專門針對搶救、保護宮廷嘎爾的工作在拉薩展開。在政府的組織下,包括扎西次仁在內(nèi)的11位老藝人聚在一起,開啟“搶救與保護嘎魯?shù)墓ぷ鳌薄?年后,一本凝結(jié)著老藝人們心血與深情的《嘎魯歌曲集》于1985年正式出版。
此時,年滿46歲的扎西次仁在借調(diào)到搶救嘎魯工作中后,被組織調(diào)到西藏大學藝術(shù)系任教。他不止成為了夢想中的歌者、樂者、舞者,他還為人師表,成為了一名傳授藏族傳統(tǒng)樂器的專業(yè)老師。
直到1998年,他退休又被返聘到藏大藝術(shù)學院,繼續(xù)教學院里年輕的教師們朗瑪、堆諧藝術(shù)以及扎念琴等傳統(tǒng)藏族樂器。
半個多世紀里,他的人生因成為一名嘎珠與藝術(shù)結(jié)緣,又因藝術(shù)而得到不斷的升華。
今年6月4日,再訪老人時他興奮地告訴記者:“近日,一位'非遺'專家拿給我一本書,書中記載了嘎爾藝術(shù)有3800多年的歷史。在苯教祖師頓巴西繞米沃欽時期,‘扎念這個名詞也早已出現(xiàn)了,還有包括必旺、笛子等樂器。所以說,包括嘎爾、宣等藝術(shù),在距今3800年前就出現(xiàn)了。這些古老的藝術(shù)如此博大精深,而年老的我越發(fā)感到要收集和學習的東西太多,可留給我的時間卻明顯不多了!”說這段話時,老人家的語氣里不免有些遺憾。
舊西藏,嘎爾歌舞曾只為上層服務(wù),但那并不影響它源自久遠年代的韻味以及自帶的些許神秘光環(huán),被西藏百姓接受并喜愛著的事實。
這些年,扎西次仁每周六要去西藏大學教藝術(shù)學院的師生一些傳統(tǒng)的樂器和傳統(tǒng)歌舞。而近兩年來,從自治區(qū)藏劇團到娘熱藏戲團,扎西次仁每周定期要把舊時布達拉宮宮廷嘎爾歌舞隊的嘎爾、嘎魯教給那些年輕的藏戲演員們。
扎西次仁說:“我曾見證了新舊西藏的交替,我的人生也因新西藏而受益。
這些年,在有關(guān)部門門的支持與幫助下,扎西次仁錄制了多部“嘎爾與嘎魯”拉薩堆諧”拉薩朗瑪”扎念琴”等唱片及影像光盤。為嘎魯、拉薩堆諧、朗瑪記譜。由他研究整理的《西藏經(jīng)典音樂》《西藏傳統(tǒng)古典音樂》等書目也陸續(xù)出版。
盡管退休了,扎西次仁很少讓自己閑過。
在人生暮年,依然堅持繼承、保護、發(fā)揚拉薩朗瑪堆諧、嘎爾、嘎魯以及扎念琴彈唱等傳統(tǒng)歌舞,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他最終級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