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小田部胤久著 鄭子路譯
美學作為哲學學科的一個分支,于19世紀70年代傳入日本,并于1881年正式進入東京大學的課堂。菲諾洛薩(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1853-1908)和凱倍爾(Raphael Koeber,1848-1923)分別于19世紀80年代和19世紀90年代在東京大學教授美學,對日本學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但到了1901年,美學才真正成為一個膾炙人口的詞匯。這一年,高山樗牛(1871-1902)發(fā)表了論文《論審美生活》,將坪內(nèi)逍遙(1859-1935)、森鷗外(1862-1922)等人都卷入到了——明治時期影響最大的文學論爭——“審美生活論爭”之中。以該論爭為契機,美學作為一個詞匯乃至是一門學科,變得廣為人知。如果從西方近代美學的視角來看,名詞“生活”與形容詞“審美”的關(guān)系,絕非自明之物。但高山毫無顧慮地提出了“審美生活”的概念。這是因為高山并非將藝術(shù)的自律性作為自我立足點,而是像其文標題所示,在每個獨立的個體“生活”中謀求“審美化”。將“藝術(shù)”作為生活樣式進行捕捉的“藝道”觀,構(gòu)成了高山思想的根基。高山創(chuàng)造出的術(shù)語“審美生活”與——并非將其置于生命的彼岸而是在生命的本體之中尋求美或?qū)徝阑摹獤|方傳統(tǒng)的藝術(shù)思想相契合,為西方近代學問美學在日本的生根發(fā)芽做出了重要貢獻。(1)參見[日]小田部胤久:「『美的生活』論爭の射程」『日本の哲學』(《“審美生活”論爭的射程》,《日本的哲學》)第17號,昭和堂2016年版,第52-67頁;The ‘Aesthetic Life’: A Leitmotif in Modern Japanese Aesthetics,”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Special volume 6 (2018):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n East Asia, n. pag.
當然,這并不是說“審美生命”的概念在西方的美學理論中完全不存在。早在1747年,近代美學的創(chuàng)始者鮑姆嘉通(Alexander Baumgarten,1714-1762)(2)因作者的去世,現(xiàn)行的鮑姆嘉通的《美學》(1750、1768年)并非完成版,從目錄來看,他原計劃要在第一冊第一章的第七節(jié)書寫《認識的審美生命》,參見Alexander Baumgarten, Aesthetica (Frankfurt a. O.: Johann Christian Kleyb, 1750), n. pag.的弟子邁埃爾(Georg Friedrich Meier,1718-1777)就在自己的著作中導入了“認識的審美生命”這個概念,認為對于認識來說,它才是“最極致的美”(3)Georg Friedrich Meier, Anfangsgründe aller sch?nen Wissenschaften (Halle: Carl Hermann Hemmerde, 1748), § 35, p. 60.。但鮑姆嘉通和邁埃爾所說的“認識的審美生命”是指,認識對于接受者具有鮮活的效果,與生活并沒有關(guān)系。他們理解的“審美生命”是從辯論術(shù)或修辭學上得來的,即言語作品是否會對接受者產(chǎn)生某種作用。18世紀末,隨著傳統(tǒng)辯論術(shù)的衰退,“審美生命”概念的重要性也同樣被忘卻了。到了今天,甚至都沒有將“審美生命”乃至是“審美人生”作為詞條收錄的美學辭典(4)過去,“審美生命”幾乎沒有被當作是研究的對象,最近值得關(guān)注的文獻主要有以下兩篇:Armen Avanessian et al. (ed.), Vita aesthetica: Szenarien ?sthetischer Lebendigkeit (Zürich: Diaphanes, 2009) ; Christoph Menke, “Toward an Aesthetic Concept of Life,” MLN, vol. 125, no. 3 (2010), p. 552-570.。
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忘記,“審美生命”的理念在西方的近代美學中,也曾發(fā)揮過重要作用。接下來,本文所要探討的是席勒的《美育書簡》(OntheAestheticEducationoftheHumanBeing,1795)?!皩徝澜逃弊鳛橐粋€術(shù)語正是出自該書簡。從這一點上來看,可以說在審美教育的歷史上,該書簡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雖然“審美生命”在該書簡中只出現(xiàn)了一次——“人類每次都通過審美生命(das ?sthetische Leben)重新被賦予人性”(5)譯者注:此處徐恒醇(《美育書簡》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10頁)譯為“他就能通過審美的生命力而重新恢復(fù)這種人性”;而馮至、范大如(《審美教育書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8頁)則譯為“每一次都得通過審美生活重新把這種人性還給他”。對照這兩個譯本,本文一般將das ?sthetische Leben譯為“審美生命”。但由于德語的Leben不僅表示“生命”,也有“生活”和“生命力”之意,所以在下文中,也將根據(jù)具體語境選擇合適的譯名。(21. Brief; V, 636)(6)席勒原文皆引自Friedrich Schiller, S?mtliche Werke, 6. Aufl., München 1980。以下用羅馬數(shù)字表示卷號,用阿拉伯數(shù)字表示頁碼。引自《美育書簡》的內(nèi)容則另附書簡編號?!鶕?jù)它所使用的語境,可以看出這個概念是極為重要的。那么,席勒究竟為何要提出這個——在之后的美學理論中幾乎被遺忘了的——概念,他用這個概念又試圖表達什么?本文將嘗試對這些疑問做出解答。
“審美生命”的概念由形容詞“審美”與名詞“生命”組成。
首先讓我們來厘清為什么席勒在審美教育論中提出了生命的問題。席勒《美育書簡》的核心是在第十五封信中提到的——“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時,他才游戲。也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是全人”(15. Brief; V, 618)。除了這句話,與這個命題有關(guān),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席勒接下來說的這段話——“我向您保證,這個命題將支撐起審美藝術(shù)(die ?sthetische Kunst)以及更為艱難的生活藝術(shù)(die noch schwürige Lebenskunft)的整座大廈”(15. Brief; V, 618)。席勒審美教育論的整個體系,并非與審美藝術(shù)有關(guān),而是將生活藝術(shù)作為焦點。這不僅說明了席勒遵從Kunst在18世紀的用法,將這個詞運用在了更廣義或非審美的意義上,而且也表示了席勒將“生活的藝術(shù)”看成是Kunst的最高意義。在第四封信中,席勒將“技術(shù)勞動者”分為三類——“機械的技術(shù)勞動者(der mechanische Künstler)”(=工匠)、“美的技術(shù)勞動者(der sch?ne Künstler)”(=藝術(shù)家)以及“教育與政治的技術(shù)勞動者(der p?dagogische und politische Künstler)”(=教育家)——加以區(qū)別。而“美的技術(shù)勞動者”與“教育與政治的技術(shù)勞動者”的區(qū)別,則對應(yīng)了第十五封信里的“審美藝術(shù)”與“生活藝術(shù)”的區(qū)別。著手于石材等素材時,“美的技術(shù)勞動者”“雖然也會毫不猶豫地向素材施加暴力,但他們總是會避免看起來如此”。換言之,席勒認為,在藝術(shù)作品中存在的只不過是自由的假象。與此相對,對于“將人作為素材和課題”的“教育與政治的技術(shù)勞動者”來說,他們需要尊重“作為素材的人的獨特性與人格性”(4. Brief; V, 578),并通過促使自己的素材實踐生活的藝術(shù)而成為全人。席勒的審美教育論是以人類應(yīng)有的生命的存在方式為主題而展開論述的。
其次,讓我們來看看席勒是如何理解形容詞“審美”的。在第二十封信中,席勒認為,作為對象的事物在某個時刻,對于我們顯示出“審美狀態(tài)”。這個時刻即與我們的某一特定的狀態(tài)乃至是能力無關(guān),而“與我們的各種力量的全體有關(guān),卻不成為對被各個力量所規(guī)定的對象”之時。換言之,所謂的“審美”,并非是將我們的內(nèi)心限定在一定的狀態(tài)內(nèi)。內(nèi)心處于這一狀態(tài)內(nèi)之時,這個狀態(tài)也可稱為“審美”。這個狀態(tài)就如第二十一封信所說,必須置于感覺與思考的對比中進行理解。在感覺之中,我們的內(nèi)心在一定的方式下,因顯現(xiàn)的現(xiàn)象而被規(guī)定。而在思考之中,我們的內(nèi)心則規(guī)定我們自身。兩者雖說在主動還是被動上完全不同,但都被規(guī)定為一定的狀態(tài)。與此相對,內(nèi)心在審美狀態(tài)下,將其自身從禁錮的某種規(guī)定中解救出來,而成為自由。人在此時,激發(fā)的不是某種特定的能力,而是能力整體。因此,可以享受到“全體能力的感情”(21. Brief; V, 636 Anm.)。
從此,人在審美狀態(tài)中的“各個結(jié)果”,都歸結(jié)于“無”。這是因為處于審美狀態(tài)下的人,“缺乏個體化的特殊的規(guī)定”。但是,我們不應(yīng)該單純地否定式把握。內(nèi)心在不被排他性規(guī)定和制約時,因欠缺各個特殊規(guī)定,而得以因方式上的無限而成為“規(guī)定的可能(bestimmbar)”,并潛在地將無限的規(guī)定包含在內(nèi)。無論我們在感覺對象還是做出思考時,雖然某種特殊的規(guī)定排除與之對立的規(guī)定,但內(nèi)心的審美狀態(tài)卻并非如此?!皩徝酪?guī)定的可能性(die ?sthetische Bestimmbarkeit)”,即“內(nèi)心因包括所有實在性而不具有制約”。這一審美狀態(tài)初看會被認作是回到被感覺限定前的原始狀態(tài),但事實并非如此。后者的狀態(tài)是并未被某種法則規(guī)定意義上的“欠缺所產(chǎn)生的無規(guī)定性”,如果只是呈現(xiàn)“空虛的無限性”的話,與人的全體能力相關(guān)的審美狀態(tài),在將無限的規(guī)定潛在地包含在內(nèi)的意義上,就顯示出了“充實的無限性”。
促使人類能力整體性運轉(zhuǎn)的“審美生命”,在每次生成之時,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向在各種規(guī)定中存在的人們賦予因規(guī)定而產(chǎn)生的自由,也因此重新賦予他們?nèi)诵?。也正因為如此,席勒主張“人類每次都通過審美生命(das ?sthetische Leben)重新被賦予人性”(21. Brief; V, 636)。在席勒那里,“審美生命”絕非只存在于我們的內(nèi)心。第二十二封信中,席勒將創(chuàng)造“審美生命”的靈魂稱作“高貴的靈魂”,并將它的特征總結(jié)如下:
是否能將平凡的現(xiàn)實,用精神充沛的方式或在審美上得以自由的方式,加以把握?它是在各處都極力尋找的“高尚的靈魂”(edle Seele)的指標。原本應(yīng)該被稱為高尚的靈魂,即能夠?qū)⑹艿絿乐刂萍s的行為和微小的對象,通過其處理方式,轉(zhuǎn)化為無限的靈魂?!呱械木?ein edler Geist)并不滿足于自我的自由。它必須讓周圍的所有他者、甚至是缺乏生命的事物都獲得自由。這就是美。因為美即現(xiàn)象中自由的唯一可能的表現(xiàn)。(22. Brief; V, 644 Anm.)
在審美狀態(tài)中的靈魂其自身即是無限且自由的,而且它還以無限且自由的方式讓周遭的事物——即使是最受制約的事物——也通過它轉(zhuǎn)化成了“無限之物”。高貴的靈魂美化周遭,這即是他為什么將美定義為“現(xiàn)象中的自由”(V, 400)。作為“現(xiàn)象中的自由”的美,就是通過“高尚的靈魂”,寄宿在所有最平凡的事物中。
那么,如何讓這個轉(zhuǎn)化變?yōu)榭赡??席勒給出的答案是“賦予單一手段以自立性的刻印”(22. Brief; V, 644 Anm.)。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多是以目的為導向的,所以我們通常因為某一特定的目的而處理眼前的事物。換言之,對象在目的和手段的關(guān)系中,被目的所規(guī)定。然而,目的并非為了目的的手段。如果成為手段的事物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的話,那么它只存在于有效地達成目的的范圍內(nèi)。但是,我們的靈魂存在于從目的導向的定式中脫離出來的自由的審美狀態(tài)之中,所以被限定在目的與手段的關(guān)系中的對象,也因此收獲了無限的可能性。我們的靈魂也得以向無限開啟。此時的對象,已不是為了目的的手段,而是自律性的存在。
總結(jié)起來,便可以將“審美生命”的主要特征,歸納為以下兩點:第一,“審美生命”因為缺乏任何一種規(guī)定性,而得以接受無限的規(guī)定性,并使得以無限性為特征的人性成為可能;第二,“審美生命”將周遭的事物從目的和手段的關(guān)系中解放出來,并通過向無限的轉(zhuǎn)化美化周遭。
接下來,讓我們來看一看“審美生命”在人的生命整體中占有何種位置。
席勒依據(jù)康德的理論,將自然與理性置于二元對立的位置。與此同時,他也將“審美生命”置于“自然生命”與“道德生命”之間。在“自然生命”——也可稱作“單純的盲目性生命”(23. Brief; V, 642)或“動物性生命”(27. Brief; V, 664)——中,人在受到“感性的沖動”時完全是被動的。因此,人在自然生活中,完全是被動的,此時的活動只不過是自然的部分。與之相反,道德生活將人變?yōu)樽杂?。人在道德生活中,因為“形式?jīng)_動”而成為自律的立法者。如此一來,自然生命與道德生命也就成了二元的對立項。但自然生命并不應(yīng)該也并不能夠給道德生命施加影響,道德生命為了得以實現(xiàn),亦不能對自然生命施加影響。對此,席勒說道:“人早已在對自然生命沒有任何關(guān)心的領(lǐng)域內(nèi),開始了自己的道德生活。換言之,人們?nèi)匀徊坏貌辉诒粍又?、在自我的感性受到制約的內(nèi)部,展開自我的活動性與理性的自由”(23. Brief; V, 644)。這即是為什么審美生命對人們來說是不可缺少的。換言之,在席勒看來,“不僅將人置于單純的道德生命中,而且也將其置于單純的自然生命中并使其從屬于自律性形式”的行為,其內(nèi)容只不過是“在美的領(lǐng)域里,在可以達到的范圍內(nèi),將人美化”。因此,“審美生命”與他律性自然中的自律性顯現(xiàn)有所關(guān)聯(lián)。
第二十七封信的主題就是,自律的生命如何在他律的生命中得以出現(xiàn)。席勒理論的獨特性就在于,他討論了“過?!比绾卧谶@個過程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人類并不僅滿足于與自然相應(yīng)或欲求所需之物,人們追求過剩(überfluss),即素材的過剩(überfluss des Stoffes)。它從欲望出發(fā)隱藏了對其的限制,確保對當下欲求的享受。但這終究會變成對素材中的過剩(überfluss am Stoff),即對審美附加的追求(eine ?sthetische Zugabe)。這是為了讓形式?jīng)_動得以滿足,讓享受得以擴張,以至于超越任意一個單項欲求。(27. Brief; V, 662)
在席勒那里,“過?!笨煞譃椤八夭牡倪^?!迸c“素材中的過?!?。讓前者得以實現(xiàn)的是“自然的游戲”或“材質(zhì)的游戲”,讓后者得以實現(xiàn)的則是“審美的游戲”(27. Brief; V, 664)。前者屬于“自然生命”,為將來提供積蓄。而后者則因為讓自然的享受成為高貴之物,成為了創(chuàng)造“審美生命”的條件。
第一種“素材的過剩”提供超出必要的豐富的素材,并且因為從屬于“自然生命”,所以不僅出現(xiàn)在人類身上,也出現(xiàn)在自然的世界之中。例如,獅子在吃得很飽又沒有敵人來襲時,“百無聊賴之力(die mü?ige St?rke)本身會創(chuàng)造出對象。它在荒野上嘶叫,在因過剩之力創(chuàng)造出的無目的中享受自我”。蟲蟻快活地集隊成群,飛禽發(fā)出歌一般的旋律,都是如此。一言以蔽之,“動物在困乏成為活動的動因時勞動,在力量的富足成為活動的動因時——即在過剩的生命(das überflüssige Leben)驅(qū)使自我活動時——游戲(spielen)”。不僅是動物,在沒有靈魂的自然中,樹木因“無為”而生出無數(shù)的枝椏或樹葉時,也是“這樣的力量的過剩(ein Luxus der Kr?fte)(7)十八世紀后半期從費奈隆到盧梭,“奢侈(Luxus)”均作為巴洛克之物,遭到他們的批判(“Luxe,” in Dictionnaire européen des Lumières, selon la direction de Michel Delon,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97, p. 664)。而此處的席勒卻顯示出了與巴洛克主義的親近。正是因為忽視了這些地方,所以人們才草率地將席勒歸為“古典主義者”。與規(guī)定的松弛(eine Laxit?t der Bestimmung)”。就像這些例子所示,“素材的過?!背霈F(xiàn)在——并沒有因創(chuàng)造物的自我保存與欲求滿足而被限定的——自然活動之中。而此時,創(chuàng)造物享受著自我的活動。雖然“素材的過?!钡拇_遵從于自然的因果律,但它也為游戲留有余地。即使此時的游戲并非構(gòu)成人類本質(zhì)的游戲,但它也是“材質(zhì)意義”上的游戲,即“自然的游戲”(27. Brief; V, 663)。
“材質(zhì)性游戲”對于人類來說,和在動物身上見到的一樣,出現(xiàn)在“身體器官”的活動之中。人類的“想象力”也在“觀念的自由相繼”中,進行著這種“材質(zhì)性游戲”(27. Brief; V, 663-64)。席勒指出,“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的各類游戲,要不完全是基于因想象力而產(chǎn)生的觀念的自由相繼的情感(das Gefühl der freien Ideenfolge),要不則是將它的魅力基本都托付給這類情感”(27. Brief; V, 664 Anm.)(8)關(guān)于“觀念的自由相繼”,席勒繼承了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的說法??档聦⑵浞Q作“觀念連合”,對此他說道:“與其說在眺望美麗的對象之時的趣味,與想象力在該領(lǐng)域可捕捉(auffassen)之物發(fā)生了連結(jié),倒不如說是與想象力在此時具有創(chuàng)作(dichten)機會之物發(fā)生了連結(jié)。換言之,心靈在通過視線所遭遇的多樣性被連續(xù)性地賦予活力之時,與心靈所享受的原本的空想發(fā)生了聯(lián)系。例如,觀察暖爐的火焰或流淌的小溪的變化的形態(tài)之時,即是這樣。雖然它們的形態(tài)不全是美,但因為維持了想象力的自由的活動( freies Spiel),所以對于想象力具有某種吸引力?!?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Akademie-Ausfgabe, Bd. 5, S. 243-44)。
第二種“素材中的過?!背霈F(xiàn)在“單純只具有材質(zhì)性價值的事物擁有自由的形式價值”之時,或“在其應(yīng)具有的內(nèi)在價值上賦予額外的外在價值(即審美價值)”之時(23. Brief; V, 645 Anm.)。某一事物的材質(zhì)性價值或內(nèi)在價值是指,將事物嵌入目的關(guān)連內(nèi)的實用性。事物因為實用性而得以存在,即使在目的的關(guān)連中缺少自由的審美價值,事物依然還是事物。正因如此,審美價值又被稱作“素材中的過?!保磳τ谑挛锊⒎遣豢扇敝?。席勒將其稱作“審美過剩”(23. Brief; V, 645 Anm., 27. Brief; V, 665)。如果“素材的過?!迸c“自然生命”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話,那么“素材中的過?!被颉皩徝肋^?!眲t與“審美生命”有關(guān)。
那么,從“素材的過剩”到“素材中的過?!被驈摹白匀簧钡健皩徝郎钡霓D(zhuǎn)換該如何理解?在席勒看來,這種轉(zhuǎn)換是伴隨著某種斷絕的“跳躍(Sprung)”。
完全是全新的力量在制動。換言之,此時法則的精神(der gesetzgebende Geist)首次混雜在盲目的本能作用之中,它將恣意的想象力從屬于自我普遍的、永遠統(tǒng)一的事物,將自我的自立性、自我的無限性置于變化與感性之中。(27. Brief; V, 664)
“審美生命”與“自然生命”的根本區(qū)別就在于,前者以后者完全不存在的“全新的力量”——即“法則的精神”——為前提。然而,盡管這個轉(zhuǎn)換伴隨著斷絕的跳躍,但讓這個轉(zhuǎn)換成為可能的卻是——自然因為以“素材的過?!睘槊浇?,“在外在的法則中實現(xiàn)了個人的自由”。
因為素材的過剩所造就的強制以及自然的游戲(der Zwang des überflusses oder das physische Spiel),自然得以從因欲求造就的強制及自然的嚴肅性,轉(zhuǎn)換成了審美游戲。(27. Brief; V, 663)
換言之,雖然自律性制動的精神本身即是可以也必須要立法的,但精神在他律性自然之中得以行使自我的法則,卻是因為自然通過“素材的過?!睆耐庠诜▌t中解放了自我。確實,席勒將精神與物質(zhì)的二元對立作為基本出發(fā)點。在他看來,自律性立法只屬于“道德生命”,并不存在于“自然生命”。但與此同時,他卻主張立法的精神只通過“素材的過?!睂ψ匀话l(fā)揮影響,并試圖以此架起了物質(zhì)與精神之間的橋梁。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說“審美生命”在席勒的理論中發(fā)揮了中心作用。這也是因為“審美生命”出現(xiàn)在自律性在他律性的自然中得以顯現(xiàn)之時,而他律性自然中的自律性也因為他律性自然本身以“素材的過?!钡姆绞匠蔀榱丝赡?。他律性自然通過“素材的過?!保蔀榱恕皩徝郎钡臉?gòu)成要素。并且,從屬于“自然生命”的“素材的過剩”在“審美生命”之中,因為從屬于“道德生命”的立法性精神的制動,進而轉(zhuǎn)換為“素材中的過?!蹦酥潦恰皩徝肋^?!?。
然而,“審美生命”雖然證明了他律性自然中出現(xiàn)的自律性,但絕非表示“審美生命”可以被還原為“道德生命”?!皩徝郎眳^(qū)別于“道德生命”就在于,在前者中“過剩”成為了不可缺的要素。被立法性精神所支配的“道德生命”并不一定需要“過?!?,也不承認“過?!?。承認“道德的過?!奔词恰皩㈨б夂团既恍詭氲赖隆保膊坏貌弧皬U棄”道德(23 Brief; V, 645 Anm.)。自律性不一定需要“過?!保簿褪钦f“形式?jīng)_動”抑制“游戲沖動”。正因為如此,“審美生命”在人類的整個生命之中占據(jù)著獨特的位置。
最后,讓我們通過對以上討論進行總結(jié),來看一看“審美生命”究竟如何對審美教育產(chǎn)生貢獻。
“審美生命”具有兩個方面:一方面,“審美生命”使出現(xiàn)在“道德生命”內(nèi)部的自律性顯現(xiàn)在自然的內(nèi)部。從這點來看,審美教育的課題不就是以“審美生命”為媒介,將人們從“自然生命”導向“道德生命”嗎?席勒如此說道:“從感覺的被動狀態(tài)轉(zhuǎn)換為思維及意志的主動狀態(tài),只能通過審美自由這一中間狀態(tài)?!尭行缘娜俗?yōu)槔硇缘娜说奈ㄒ环椒ǎ褪亲屗麄兿茸優(yōu)閷徝赖娜?。?23. Brief; V, 641)所以,對于審美教育,“審美生命”可以說是為了實現(xiàn)“道德生命”的手段。并且,在作為目的的“道德生命”中,理性因為得以自律性地立法,所以并不存在“過?!焙陀螒颉5硪环矫?,允許“審美過?!钡摹皩徝郎保⒎鞘冀K是作為目的的手段。這也是因為,“審美生命”并不受到作為“道德生命”特征的“理性的排他性立法”(21. Brief; V, 636)的支配。從這點來看,審美教育的課題不就是將人類從目的導向的圖式中解放出來,并通過這個過程給人類賦予“規(guī)定的可能性”——即潛在地接受無限的規(guī)定嗎?正因為如此,席勒主張“人類每次都通過審美生命(das ?sthetische Leben)重新被賦予人性”(21. Brief; V, 636)。對于審美教育,“審美生命”即是目的本身(9)前注中所引用的論文作者門克(Christoph Menke)對于赫爾德所使用的“靈魂的審美生命”概念所具有的兩面性,如此說道:“這在將人類的自然本性作為理性的他者進行捕捉的同時,也作為理性的可能性條件加以捕捉”(p. 569);“審美生命的自由,正是作為從普遍性的所有規(guī)則——它還包含規(guī)定理性諸種能力的規(guī)范——中獲得的自由,成為理性諸種能力發(fā)展與成立的條件”(p. 570)。我基本贊同門克的看法,但他的說法對于從來沒提到過“靈魂的審美力”的ヘルダー是否妥當,尚是問題。倒不如說,門克有關(guān)“靈魂的審美生命”的理論放在席勒的“審美教育論”中更為妥當。。
或許,在這里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即這個想法——對于審美教育來說,“審美生命”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是否矛盾?但只要在這里提出手段與目的的二選一,那么對于審美教育的課題而言,即是有所損害的。如果我們只是將審美教育看作手段的話,那么它就不能稱之為“審美”。這是因為,“審美”對于席勒來說,在定義上必須得是從目的導向的圖式中解放出來的自由。如果我們只重視“審美生命”,而拋棄“自然生命”或“道德生命”的話,那么“審美生命”就無法成為“規(guī)定可能”之物。這是因為潛在地將“審美生命”涵蓋其中的規(guī)定本身就來自“自然生命”及“道德生命”?!暗赖律痹谧匀粌?nèi)得以顯現(xiàn),就是因為“審美生命”從理性的排他性法則中脫離出來,轉(zhuǎn)化成為了自由。這便是席勒賦予“審美生命”的獨特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