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春梅
(湘潭大學 法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長期以來,“不講原則和稀泥”,被視之為中國傳統(tǒng)調解活動的一個突出弊端而倍遭詬病。不過,我國傳統(tǒng)調解之所以經常呈現(xiàn)“是非不分、善惡不明,甚至黑白顛倒”的“和稀泥”樣態(tài),卻絕非僅僅只是調解員主觀方面“徇私枉法、任性胡為”那么簡單,而是包含著客觀層面深刻的人性邏輯與制度結構性因素。
平兒是《紅樓夢》里公認的思慮周全、行事極為妥帖之人(1)參見梁燕.論平兒[J].紅樓夢學刊,1988(2):167-179;臧衛(wèi)東.論在夾縫中生存的“好秘書”——平兒[J].紅樓夢學刊,2004(6):238-245;亢清.“幾近全人”的丫鬟——《紅樓夢》中平兒形象分析[J].雞西大學學報, 2011(2): 109-110; 馬宇飛.安分守禮與逾分違禮——“平兒”形象的文化解讀[J].知與行,2016(1):55-58等。。她苦心調解的“玫瑰露失竊”案,亦被視之為“妥當的爭端解決方式”[1]002,但同樣難脫“和稀泥”色彩。足見,“和稀泥”并非中國傳統(tǒng)調解制度的偶然異化形態(tài),而是其內在邏輯使然。有感于此,本文擬首先分析“法律中的文學”研究的獨特價值;然后梳理平兒調解“玫瑰露”案的始末原委;最后探討中國傳統(tǒng)調解“和稀泥”現(xiàn)象產生的邏輯結構問題。
通過解讀《紅樓夢》“玫瑰露”案,探討中國傳統(tǒng)調解制度的邏輯結構問題,屬于典型的“文學中的法律”研究。所謂“文學中的法律”(Law in Literature),是指通過文學閱讀,尤其是品讀經典小說中與法律有關的人物行為與故事情節(jié),探討某一文化維度最具普遍性、代表性的正義圖景與法律認知。“文學中的法律”,是1960年代興起的“法律與文學”運動(Law and Literature)最具影響力的研究路徑。閱讀小說“虛構”敘事,挖掘法律“真實”邏輯,是其基本理路,也是本文的方法論所在。
初看起來,“虛構”的小說想象與“真實”的法律生活相距遙遠,甚至風馬牛不相及。然而,細察之下,兩者聯(lián)系密切,聲氣相通。美國“文學中的法律”研究的領軍人物瑪莎·努斯鮑姆(Martha C.Nussbaum)雄辯地指出:
“小說把人類的普遍渴望與社會生活的特殊樣式這兩者的互動作為自己的主題……這種往返于普遍與具體之間的活動已經融人了小說這種體裁的結構本身之中,融入了它和讀者交流的模式中。通過這種方式,小說建構了一種倫理推理風格的范式,一種不帶有相對主義的語境化的范式,在這種范式中,通過以人類繁榮的普遍觀念去分析具體情境,我們獲得了有可能是普世化的具體指引?!盵2]19-20
《紅樓夢》(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中華書局,2001。后文所引《紅樓夢》相關文字,皆出自此一版本,為行文簡潔起見,不再一一標注。代表了中國古典小說的最高成就,被公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百科全書”,其有關斷案決獄、糾紛解決等的精彩描寫,為我們深入理解傳統(tǒng)司法的具體情狀提供了重要資料。其中,第五十五回至六十一回等章節(jié),圍繞“玫瑰露失竊案”的相關敘事,將平兒調解糾紛的前情后果演繹得細膩入微、引人嗟嘆。實際上,“文學中的法律”研究的一個突出魅力,即在于力圖打破法學研究的傳統(tǒng)路徑,借用文學藝術的移情共感作用,大大增強某種法學認知的感染力與影響力。曹雪芹筆下,平淡沉悶的調解流程轉化為生動鮮活的小說場景,人際和諧、利益權衡、司法公正……諸此沉悶的議題,呈現(xiàn)為鮮活靈動的人物形象、絲絲入扣的故事情節(jié),從而獲得令人矚目、發(fā)人深省的美學震撼效果。
《紅樓夢》從第五十五回開始鋪墊,一直到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才正式集中展開的糾紛調解情節(jié),實際上是傳統(tǒng)宗法大家族里的一樁尋常小糾紛:賈母王夫人一眾主仆入宮拜祭新薨的一位老太妃期間,王夫人正房屋柜子里少了玫瑰露一瓶、其他零碎物件若干。見管事丫頭玉釧彩云彼此推諉、拒不認賬,王熙鳳遂遣平兒每日催逼管家林大娘查辦此事。一日黃昏,林大娘帶婆子們巡查大觀園,撞見未在園里當差的廚房主事柳大娘之女——柳五兒。問答間,見五兒 “詞鈍意虛”,林大娘疑心頓起。正巧探春丫頭小蟬、迎春丫頭蓮花兒路過。兩人皆說近期屢見五兒頻繁入園、形跡可疑。蓮花兒更是說,曾在柳大娘廚房見過一個空的玫瑰露瓶。聽聞此言,林大娘立馬帶人搜查廚房,果然搜出露瓶一個、茯苓霜一包(3)依據《紅樓夢》的敘述,玫瑰露茯苓霜是當時上流社會時興的兩種滋養(yǎng)品,前者可以用來療養(yǎng)“熱病”,后者和著人奶或牛奶吃,“最是補人”。不過,兩者應該并非真正值錢的貴重物件。唯因如此,怡紅院丫頭芳官才能數次向寶玉討得玫瑰露贈予柳五兒;廣東官員拜謁賈府時才會將三簍茯苓霜中的一簍給了門房人作門禮;五兒舅媽用一包茯苓霜回謝五兒娘送半盞玫瑰露之情時,才會抱怨賈府門房當班的五兒舅舅近五日外財發(fā)少了,只分得了些許茯苓霜。因此,即便五兒偷竊(玫瑰)露(茯苓)霜的行為得以坐實,對于“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而言,終究不過是樁雞毛蒜皮的小糾紛。。至此,似乎人證物證俱在,林大娘即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其時李紈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遂又去回探春,待書回進去半日,方傳出話來,只叫去找平兒回二奶奶。再到鳳姐房里,鳳姐方才歇下。且她當時因小產后下紅不止,在家閉門靜養(yǎng),只叫平兒吩咐林大娘將柳大娘打完板子攆出去,將五兒打完板子交予莊子或賣或配人。五兒嚇得哭哭啼啼,遂向平兒陳情,由此才引出平兒判冤決獄、寶玉瞞贓領罪的糾紛調解故事。
平兒對“玫瑰露”案的具體調解過程,可謂“細細思量、徐徐引導、多方斡旋、各個說服”,其大致步驟如下:
第一步,聽取嫌疑人的辯解。聽聞五兒說玫瑰露乃芳官所贈,茯苓霜是娘家舅舅給的,平兒只吩咐林大娘先將她“看守一夜”,等明日回了奶奶再作道理。
第二步,循循善誘,引導眾人接受調解方案:
1.面對與柳家母女不和、巴不得將其攆出去的一干婆子的挑唆、奉承與買轉,平兒表面一一應著,內心絲毫不受蒙蔽。
2.當寶玉擔心扯出五兒舅舅的不是,要平兒教五兒改口說,露霜皆為芳官所贈時,平兒表示不妥:一來五兒昨晚已在眾人面前明言“霜系舅舅所贈”;二來隨意放了與贓證牽連之人,難孚眾望。
要高度重視豬舍的通風工作,同時豬舍的雜物以及垃圾要定期并及時清理,特別是豬糞便的及時清理,避免滋生以及傳播細菌。
3.當耿直的晴雯將一個賈府眾人心知肚明的事實直接挑破:“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給環(huán)哥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早有準備:
“平兒笑道:‘誰不知這個原故,但今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著他(文中指彩云),他要應了,玉釧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難道我們好意兜攬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兩個人「窩里炮」,先吵得合府皆知,我們如何裝沒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么說他?”[3]526
4.當寶玉聽到這里,主動提出這事由自己“出面應了”完事,但襲人擔心此舉會引來王夫人的數落(4)曹雪芹寫人狀物,手法高明至極,往往只言片語,便將人物心理與性格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意趣盎然。這里,寶玉聽了平兒說“彩云拒不認賬,反賴玉釧;自己明知彩云賊喊捉賊,卻苦于沒有證據”時,便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要嚇他們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就都完了?!绷攘葦嫡Z,寶玉對大觀園眾女兒的無限愛憐,以及他“好好先生”的慣常作派躍然紙上。而襲人聽聞寶玉的想法,完全又是另一番情狀,她道:“也倒是一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又說你小孩子氣像,不知好歹了?!比詢烧Z,襲人“一心為主子著想”的忠仆形象以及她對寶玉的珍愛心思展露無余。時,平兒非常自然地提出了更深一層的考量:
“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要嚇他們(文中指彩云與玉釧)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就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一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又說你小孩子氣像,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也倒是小事。如今便從趙姨娘屋里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不要管,只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f著,把三個指頭一伸?!盵3]526
這里平兒伸出“三個指頭”,顯然是指“排行第三的探春”。讀到這里,終于了然:包括平兒在內的賈府眾人,對王夫人屋里的玫瑰露究竟是怎樣少了的,實際上大多心知肚明,只是一個個各揣心思,不肯說破而已。而心密如織的平兒更是清楚地認識到,據實處理“玫瑰露失竊”案的最大阻礙,在于“探春的體面”。因此很明顯,平兒來見寶玉芳官一眾利害關系人之前,早就想好了解決此案的“萬全之策”——讓寶玉出面領罪完事。但作為一個下人,處事細密如絲,且深知寶玉為人,她怎會傻到孟浪地自己先提出此種“和稀泥”方案,又怎會沒有想到襲人表達的那層顧慮?因此,她不動聲色,表面看著只是在與寶玉襲人等分析權衡個中各種利弊,實則心里早有謀斷——一遇有人想法(先是晴雯,后是襲人)與其心底主意不一致,就將早已想好的反對理由拋出來,只等“老好人”寶玉主動“跳將出來”。
5.當晴雯襲人等終于心悅誠服地表示,“唯有寶玉出面應事,方為穩(wěn)妥方案”時,平兒的更深一層思量,盡顯其“考慮周全、處事妥帖”的本性:
“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里應起來的為是?!絻河中Φ?‘也須得把彩云和玉釧兒兩個孽障叫了來,問準了他方好。不然,他們得了意,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有本事,問不出來;就是這里完事,他們以后越發(fā)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u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盵3]526
可見,平兒的七巧玲瓏心,絕不止于眼前糾紛的簡單平息,而是謀慮深遠,通盤考慮糾紛平息后的各種后果。如她對自己“精明能干又寬和厚道”的正面形象善加維護,不會只想著“保全探春的面子”,就讓自己成為眾人心中“沒有本事的糊涂人”。又如,她非常重視糾紛解決方案的后續(xù)效果,盡力避免因處理辦法過于寬和,造成行竊之人無所顧忌,再生事端的負面后果。
第三步,恩威并施,敲打教諭糾紛責任人。書中,平兒先將彩云玉釧兩人叫來,開門見山拋出“五兒蒙冤被拘”的事實;然后點明自己心里清楚真正行竊的另有其人,只是礙于姐妹間情分與探春的體面才未挑破;緊接著告之寶玉欲出面“領罪”的一番好意;最后提出告誡:以后若能規(guī)矩行事,便求寶二爺應了;否則,就據實稟告鳳姐。軟硬兼施之下,彩云終于“羞惡之心感發(fā)”,承認“是趙姨奶奶央告再三”,才“拿了些(玫瑰露)與環(huán)哥兒”。
第四步,統(tǒng)一口徑,曉諭眾人,澄清冤屈。與寶玉彩云等統(tǒng)一口徑后,平兒才帶著彩云玉釧芳官來見關了一夜的五兒,授意其改口說茯苓霜也是芳官所贈;然后再曉諭告誡林大娘一干婆子——王夫人屋里少了的零碎物件,乃寶玉偷偷拿走并分予房中丫頭,五兒的霜露均系寶玉丫頭芳官所贈,“怎么就混賴起人來”。
第五步,陳述利弊,說服主子放棄深究。平兒將沸沸揚揚的正房屋失竊案調處停當,方才回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然而,王熙鳳何等老辣,一眼看穿“寶玉出面應事”,并非事實真相如此,而是其一慣“好好先生”(5)《紅樓夢》中,鳳姐一針見血地指出:“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帶上,什么事他不應承?!?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中華書局,2001:528.)做派使然。而且,她認為要查清“玫瑰露”案非常容易,只需叫正房屋丫頭“墊著磁瓦子”,在太陽下跪一日便知分曉。再者,對于柳家的,她認為即便沒有真偷,但“到底有些影兒”,也需“革出不用”。況且“朝廷原有掛誤的,到底不算委屈了他”。平兒聞言,又說出兩層理由,成功說服鳳姐不再深究:1.歸根到底,鳳姐是賈赦邢夫人的媳婦,何苦在賈政王夫人屋里招人怨恨。2.從近處說,鳳姐好容易懷了個男孩,到了六七個月卻小產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過甚、氣惱傷身所致。
總之,圍繞“玫瑰露失竊”這樁尋常小糾紛,曹雪芹筆下眾生百態(tài)、情狀萬端:寶玉是不計影響,一心息事寧人的“和事佬”作派;晴雯單純直率,表現(xiàn)出要求據實處理的耿直傾向;襲人雖心急護主,但又不失溫良忠厚;鳳姐精明能干,處世老辣狠厲;林大娘等一眾婆子則各懷私心,各有圖謀。而作為此段故事的靈魂人物,平兒則既幫五兒洗脫了冤屈,又為探春保全了的顏面;既教諭了彩云玉釧,敲打了林大娘一眾婆子,又避免了鳳姐的冷酷嚴苛,維護了自己“能干公允”的良好形象。
曹雪芹筆下,平兒被呈現(xiàn)為“心細如發(fā)、澄明似水、慮事周全、行事妥貼”的堪稱完美形象。她對“玫瑰露”案的精心調解,通常被評價為“妥當合宜”。這樣一段思慮周全的調解故事,和通常所謂的“和稀泥”方式,相距似乎難以道里計。然而,稍微留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它實際上仍然未脫“和稀泥”色彩。
“和稀泥”一詞,并非嚴謹的學術專業(yè)用語,而是源于日常生活的地方方言。糾紛調解情境中的“和稀泥”,通常包含著“是非不分、對錯不論,無原則地折中勸和之意”。(6)參見史洪舉.執(zhí)法者就該理直氣壯拒絕和稀泥[N].嘉興日報,2018-10-17:002;李曉亮.為是非分明、不和稀泥的判決點贊[N].人民法院報,2018-1-26:002;楊朝明.中庸之道并非“和稀泥沒原則”[N].解放日報,2017-9-19:011; 郭敬波.醫(yī)療糾紛調解不再“和稀泥”[N].寧波日報,2016-4-1:006等。以之審視《紅樓夢》“玫瑰露”案,平兒的調解過程絕非典型的“和稀泥”樣式:她既洗脫了無端受拘禁的五兒的冤屈,又敲打警誡了“拿了些”東西的彩云與想要“混賴人”的林大娘等一眾婆子。不過,平兒的調解方案與方式,無疑又帶有濃郁的“和稀泥”色彩:為保全探春的顏面,她對教唆彩云“拿”露的趙姨娘毫不追究,卻吃準了寶玉“好說話”的性格,誘導說服于此事毫無責任的他出面“應事領罪”。
進一步分析,《紅樓夢》中的寶二爺,是出了名“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的軟心腸。再加上,他對大觀園里一眾小姐丫環(huán),一貫有著非比尋常的可貴赤子情誼。而有口皆碑、“行事周全公允”的平兒,竟誘導他主動“頂缸領罪”,一念及此,頓時心有戚戚焉。尤其是,細讀以“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命名的《紅樓夢》六十一章文本,平兒調解“玫瑰露”案的主要精力,并非用于敲打訓誡彩云林大娘等“不守本分”之人,而是用來誘導說服寶玉襲人一眾并無責任、且與她素日交好之人。平兒利用寶玉性格弱點,實現(xiàn)“案結事了人和”的糾紛調解過程,越發(fā)透出些奸狡意味??傊?,細細品讀,平兒的“判冤決獄”就并非如初見那般和諧美好,而是隱蔽著“杮子揀軟的捏”的幽黯人性意識——“玫瑰露”案的“和稀泥”意味就愈發(fā)濃稠。
不過,如果換一個視角,不先樹立“全人”(7)參見亢清.“幾近全人”的丫鬟——《紅樓夢》中平兒形象分析[J].雞西大學學報,2011(2):109- 110; 孔令彬.奴性世界里的衛(wèi)道士與陪葬人——論襲人與平兒[J].南都學壇,2006(1):52-54;王人恩.平兒——集色、才、德于一身的“全人”[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2):27-36等。的苛責標桿,而是立足“常人”的普通標準,“玫瑰露”案的調解辦法,實在又是丫頭出身的平兒能夠想到的不錯方案了——反正寶玉的“老好人”形象早已盡人皆知,在“玫瑰露失竊”案之前,他也曾多次出面為賈府丫頭們受過。再多這一件,也不會對他的形象造成多大不同的影響。更重要的是,他對由自己“領罪”了事,不僅毫無顧慮,而且十分樂意。另一方面,寶玉“應了事”后,五兒冤屈隨之澄清,探春的體面也得以保全。兩相利弊權衡,平兒要用寶玉頂缸,也就順理成章了。
不過,五兒先前在林大娘一眾婆子面前說得清楚,露是芳官給的,霜則是娘家舅舅給的?,F(xiàn)在兩者卻突然都變成“芳官所贈,而芳官的又系寶玉所賞,寶玉則是趁彩云玉釧不備,從王夫人房里拿得”。兩套說詞明顯不合,老于世故的賈府諸人豈能不生疑?況且,王夫人屋里丟東西的事,已經沸沸揚揚好一陣子了——“鳳姐每日便使平兒催逼林大娘”,寶玉一直悶聲不響。這會子五兒一被拘,他馬上跳出來應事,難免不讓人覺得蹊蹺。再加上,“寶玉好說話”、“露是彩云偷了給環(huán)哥去了”,兩件事賈府幾乎人人皆知。因此,細一推敲,“平兒拿寶玉說事,保全探春顏面”的內情,想必賈府里明眼人早已個個了然。可見,平兒費盡心思、多方周旋的“玫瑰露”調解案,說到底仍是一筆糊涂賬!
一本糊涂賬,無疑有損對平兒行事公允性及其調解方案妥當性的肯定判斷??辞辶似絻核信e動的最終深意,其實在于“保全探春的體面”。她為柳氏母女洗脫冤屈,對彩云林大娘的敲打勸誡,就淪為其調解方案中的順水人情與附帶產物而已。然而,堅守判冤決獄、規(guī)訓不端的基本底線,是中國傳統(tǒng)調解的正當性根基所在。如果底線問題并非首要原則,而僅僅是一種附帶考量,那么,能否堅守住它,就大有疑問了——畢竟真實的調解實踐中,“寶二爺”這樣的“好人”往往難求,有權勢者的面子卻常常要給。
可以推想一下,如果找不到“寶二爺”這么個人,而當家人三小姐的顏面又不敢不全,那么平兒會如何平息紛爭?會不會也淪為林大娘之流,明知“露是彩云拿給環(huán)哥了”,卻一心逮個“軟杮子”頂缸,以便交差了事?而《紅樓夢》“平兒調解玫瑰露”一案,之所以被公認為“妥當”“公允”(8)對于平兒調解的“玫瑰露”案,幾乎所有論者均為溢美之辭,反思性批評意見極為鮮見。參見張未然.《紅樓夢》“平兒行權”中的司法倫理[N].人民法院報,2018-06-01;亢清.“幾近全人”的丫鬟——《紅樓夢》中平兒形象分析[J].雞西大學學報,2011(2):109- 110;王人恩.平兒——集色、才、德于一身的“全人”[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2):27-36等。,實際上僅在于平兒捏的并非顯白的“軟杮子”五兒,而是深具隱蔽性的“軟杮子”寶玉。然而,它終究未能走出“專揀軟杮子捏”之人性劣根性邏輯。
進而言之,糾紛雙方的不平等性,是導致傳統(tǒng)調解落入“軟杮子”窠臼,進而催生“和稀泥”流弊的根本原因。“玫瑰露”案中,真正實施偷竊行為的,是王夫人房里的管事丫頭彩云。作為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頭,彩云的地位自然比廚房干粗活的柳大娘母女要高。更何況,彩云身后還有趙姨娘環(huán)哥兒,更有王夫人看重的三小姐探春。因此,與彩云相比,五兒肯定是個更好捏的“杮子”。不過,通常而言,嫡出的公子寶玉,明顯比庶出的小姐探春更加尊貴。但寶玉“好說話”,對女孩更是關愛有加。探春卻好惡分明,精明潑辣。而且,“縣官不如現(xiàn)管”,她那時正代鳳姐管家,相當于平兒的“直屬上司”。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庶出身份非常忌諱,深恨趙姨娘賈環(huán)時常讓自己“沒臉”。因此,平兒調處“玫瑰露”案,若牽扯出趙姨娘賈環(huán),等于是直接打臉探春。正是基于如許考量,平兒才讓與此事并無干系的寶玉出面應事;對幕后事主趙姨娘卻避而不究。
最后,誠如“玫瑰露”案所示,中國傳統(tǒng)調解深嵌于社會宗法結構與差序關系網絡之中。個體地位的不平等性、人際關系的非對稱性,是其典型特性。而且,因階層內部進一步分化、社會交往的疏密有別、個體性格的軟硬不同,以及案件具體情勢的復雜變化,糾紛當事人間的強弱高下對比,往往演化出更為動態(tài)多變的繁復樣態(tài)。一言以蔽之,“糾紛當事人的不平等性”,是中國傳統(tǒng)調解的基本底色,也是導致從“軟杮子”心理走向“和稀泥”亂象的深層法理邏輯。中國社會正處于現(xiàn)代化轉型過程中,傳統(tǒng)調解的邏輯結構依然深刻影響著今天的司法實踐。那種寄希望于調解員道德自律來化解調解“和稀泥”流弊的改革思路,可能充其量只能帶來“平兒”與“林大娘”之間的差別。而完善當事人合意制度,形成“法律陰影下的調解系統(tǒng)”,實現(xiàn)糾紛雙方“法律武器”的平等,方是避免“軟杮子”邏輯,繞過“和稀泥”陷阱的根本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