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憲
初見岳母,我是毛腳女婿上門,在上世紀80年代。傍晚,她在家里看電視,那是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看到一位她崇拜的唱歌女星,我奚落了幾句,讓她不滿,還和我爭論了一下。我心想壞了,這次毛手毛腳得要被拒之門外了。不過竟無事,爭辯后,還是得到兩只圓潤荷包蛋的待遇,外加一個半分鐘內削好的蘋果。這當然并不代表對我就滿意了——只是她是包容的:“看得出來,你不會說違心話。但話對不對,想法是否妥當,是另一回事?!?/p>
再次考驗我的是買結婚家具時的“沖突”。在那個年代,家具算緊俏物品,一套家具,36條腿,床櫥柜桌椅,一囫圇買進。買實物前要排隊登記,取得一張購買家具的票證。
我排隊買的是一套700多元家具的票證,地點在上海市四川北路虬江路的家具廠門市部。那套家具在當時屬中上水平,面板及腳架刻有花紋圖案,岳母也看過并認可了。但在我出手購買時,受到一位女士交換票證的誘惑:她要結婚的兒子看中的是700元這一套,她卻在隔壁一家店預定了另一套500多元的家具。她說:“我?guī)愕礁舯诘昀锟纯丛趺礃樱俊?/p>
鬼使神差地,我去了,并擅自將家具票證和那位女士交換了。交換后,才知道我要面對激烈的反對聲音,包括來自岳母的:一生只一次的結婚家具,被我降低了價格、品位及格調,不可原諒。
我不退讓,爭辯理由是:價廉物美,換之有據。一度,對峙無法調和。岳母最終說:“帶我去后面一家家具店,眼見為實?!敝笏χ痤侀_,說樣式比原來的還好,堪以稱心。一番話,讓原來的戰(zhàn)云密布瞬間轉為陽光燦爛。
其實事情不像她當時表達的那樣輕松。好些年后她對我說:“為這事,我長時間心里堵著一塊東西,就是不舒服。”我一驚,往事如流水,我已全然遺忘,她卻還心有戚戚焉。
岳母初見我時,是她人生最干練之時,50歲才過,姿容靚麗,但又經歷了大不幸——岳父病痛后離世。她在命途多舛中育子成長,竟將4個子女都培養(yǎng)成大學生(在那個年代實屬大不易),讓我很生敬意。她在家中掛著當大學老師的岳父生前喜歡的幾幅油畫,還有一把岳父自制的彈撥琴,所有這些,岳母每天都會用雞毛撣子仔細輕拂去灰塵。
岳母一生中有許多時間是孤獨的。我們代替不了她一個人的世界。
但幾十年來,她始終一個人生活。她說:“是我一個人習慣了,很難和你們長久生活在一起?!蔽覀冇羞^不安,但后來想:也好,大家理念不同,生活習慣不同。比如,再熱的天,她不用空調,再冷的天,她基本和熱水洗滌物品無緣。既然她很堅持,彼此不在一起便是對的。直到有一天,岳母說:“我這腳,怎么有時不是我的了。”這才一下感覺,岳母已老,老去光陰速可驚。
上世紀90年代初,她應朋友邀約,做產品流水線上的操作員,地方在淀山湖邊一個簡陋的工棚,一個月幾百元的酬金。已被養(yǎng)育成才的子女對母親的艱辛勞動感到不忍。他們勸說無果,就想派我這個女婿再試試。我去了青浦,懇求她終止在那里賺辛苦錢——用自來水和解手要跑到棚外面,做工的車間遠在幾里地外。那時她60歲出頭,說:“我現在就是跑到天邊也不吃力,干嗎要停下來吃兒女的飯?”話語堅定而倔強。
那天,在湖邊,她用一個小的煤油爐,在彌漫的煤油味中,為我煮了一碗熱氣鮮香的排骨湯面。吃面時,圓圓橘黃的落日快要墜入湖中。
歲月不居。轉眼岳母已到杖朝之齡,那年,我們堅持帶她去香港玩。去之前她猶豫,過程則順利。返回上海前的一天,去尖沙嘴吃潮汕點心,她很滿意。點了叉燒包、蝦餃、腸粉、馬蹄糕、蛋撻,她尤其對叉燒包和腸粉贊不絕口,說口感糯、滑、爽。她是汕頭人,美食家,對家鄉(xiāng)的點心心向往之,說在上海再沒吃到很入味的潮汕點心。
還有一次去豫園,是前兩年的春節(jié),下午連傍晚。我們推著輪椅,她坐在上面看花燈。她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燈的閃爍和中國歷史上夸張的神話形象。風有些冷,她縮緊脖子,但饒有興致。我們給她拍照,為她戴上御風的絨帽、圍巾,她還是打了幾個噴嚏。我們撤離,放棄了等到晚上才能看的九曲橋的美妙燈帶。她邊回頭邊自我安慰:“以前我看過,有好幾次?!?/p>
岳母說:“有我,你們有福氣。”講這話,她一點也不是謙虛。她照顧了我們,又照顧了我們的下一代人,卻從來不會突兀地來打攪我們,一聲不該響的門鈴絕不會響起。最后,她在城市的另一個單獨空間,讓下一輩人去掛念,閑時去探望,隔開一段不近不遠的關切距離。
去看望她,在有電梯的6樓,聽她講講早年住的“溧陽路1156弄”——那是個有文化品位的地方,一幢幢紅色磚墻結構的3層洋房,前后花園,綠草樹蔭,名人薈萃。一樓的大屋子層面很高,北面和東面3扇高大的木 明暗。每年到春節(jié),一家三代十幾口雷打不動必在此相聚。岳母在廚房和大屋子之間出入奔忙,全身帶著菜香飯香和喜氣。熱氣騰騰的紫銅暖鍋里,蛋餃肉丸魚丸都是她親手制出來的,還有入味的紅燒蹄膀、筍干燒肉,連一盆青菜也炒得極好。她說:“好吃?想想那個時候,我做得動,走得動?!庇终f她現在住在“空中樓閣”,很想去踩一樓曾經的花園泥地。
那天,坐在輪椅上的岳母對我說:“我給你削個蘋果。”
她拿起一把水果刀。我見她兩只手的指節(jié)病變彎曲,刀緩慢地游走在蘋果間,削下的皮斷斷續(xù)續(xù),削過之處好似一片“瘌痢頭”,凹凸不平。我說我自己來,在很短的時間內削好了一個蘋果,削下的皮不間斷。我習慣用左手,削蘋果的動作和一般人逆向,這讓岳母有些驚異:“你左手怎么也能削出這么好的蘋果?”
我說起幾十年前她給我煮的兩個荷包蛋,和半分鐘不到削好一個蘋果。她立馬清晰地回憶道:“那天我給你削完蘋果,卻在想,我女兒怎么會看上你這個不會說一句好話的人?”
我的岳母,人很驕傲、獨立、自由,講話率真,自我感覺好,極愛打扮,有點虛榮心,喜歡用鏡子反復欣賞自己的臉。
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也一直在照自己,用一面白色圓形的閃亮小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