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陸
他醒來了。
出門,眼前仍是熟悉的樹、熟悉的院子。
熟悉到他永遠都不想再看到。
他有些懶散地走到樹下,坐下,不知道要去想什么,就那么望著某一個地方出神。
他曾是這個大陸上最優(yōu)秀的獵手。他從不輕易捕獵,但只要他一出手,那就一定是滿載而歸。每每結束一場廝殺,看到強壯的獵物倒在自己的利刃之下,他就總有一種滿足感。甚至當小動物們看見他害怕地四散奔逃時,他都覺得它們是懦弱的。
是的,曾經(jīng)是,可現(xiàn)在不是了。
現(xiàn)在的他不過是一個階下囚而已。
說是囚禁,但他甚至連自己為什么被人監(jiān)禁都不清楚。多可笑啊——連他這樣的獵手竟也有這樣的一天。環(huán)顧四周,他的領地就只剩下了這一片被高墻和鐵柵欄圍起來的彈丸之地,頭頂上是一片黑壓壓的云。
他還記得那天出獵的時候,風雪很大,從半空中看去,整片天空像是被攪渾了的牛奶水,白茫茫的看不見任何景物。為了追一只倉皇逃竄的野兔,他七繞八繞地居然迷了路。他焦躁地左沖右突,最終體力不支,只好在一片樹林中避避風雪,但從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那一片混沌中,他曾依稀地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被看不見的牢籠束縛著,周圍是一片奇怪的黑暗。他睜大眼睛想看清些什么,但還沒看清便又昏睡了過去。
他還記得那個風雪交加的夜里,自己被凍得失去知覺,而在這里醒來的時候卻感覺好些了,身邊是他最需要的食物,每天都有專人伺候——或者說看管。和自己的小窩相比,這里自然是衣食無憂了。
這里很好,但他不喜歡這里。他們給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卻沒有給自己最重要的——自由。
或許是自己殺伐過重吧,他想。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為什么他們要將自己關起來。是復仇?是殺戮?還是……看到面前的食物,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在他睜開眼的那一剎那,他想到,我終究還是失敗了啊。
他仰起頭,看著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的支離破碎的天空。
透過高墻的陽光已經(jīng)西斜,小院中的溫度開始一點一點地降低。幾只麻雀輕易地在鐵絲網(wǎng)的縫隙中進進出出,放肆地搶奪他本不算豐盛的晚餐,他也就坐在那里,任由它們歡快地爭搶。
“你還好嗎?”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疲憊,對面的什么東西沖自己比畫起來,他知道那是一直陪伴著自己的一只紅腹錦雞,他能看懂它“說”的話。這也許也算得上是奇事一件——一個獵手會和他的獵物成為朋友,但事實的確是這樣。
那天他出來打獵前,還特意把它安頓在家里,給它準備了充足的食物,并且加固了周圍的壁壘。不知怎么它也被監(jiān)禁在這里,更諷刺的是,它偏偏被關在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透過那一排鐵柵欄,還能看到籠子里的紅腹錦雞在使勁地向自己比畫著。
他頹然地搖了搖頭。他累極了,真想將自己都泡在水里一動不動。
紅腹錦雞看上去似乎也不怎么樣,看到他這個樣子,便默默地轉過身在籠子里無頭蒼蠅似的散起了步。
看到它轉身離開,他忽然感到害怕,還想說些什么,卻還是一步一頓地走回了樹下。
他知道,有很多人在看著自己,雖然院子里沒有一個人。那種被人指指點點的感覺很不好受。他甚至能想象出他們在說什么——“昔日的獵手竟淪落到這樣的地步!”“竟被人像獵物似的關起來!”
獵物……獵物!
憑什么要忍受這樣的嘲諷!
我不要再被困在這里了!我要出去,我要回家!
就算外面的環(huán)境再艱苦,就算他們不讓我出去,我也要憑自己的本事謀生,也要離開這個地方!
他幾乎是憤怒地撲上前去,不顧一切地撞擊著那一道冰冷的鐵柵欄,連頭頂上那黑壓壓的烏云好像也顫動起來!
一下,兩下,三下……
一陣沉悶的撞擊聲后,他已經(jīng)全身都是傷痕,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但他坐了一會兒,倒覺得好多了——周圍那蚊子似的聲音逐漸消失了,像是天地間都清凈了一樣。他就任由自己倒在地上,反正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在乎了。
被人們抬出小院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生機盎然的熟悉的大陸,又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廣袤的大地和天空。
“……據(jù)記者剛剛得到的消息,一只位列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鷹突然猝死在某縣的動物園中,死因不明,科學家懷疑該鷹可能先前就有精神科疾病。據(jù)悉,該鷹此前曾經(jīng)受過凍傷,被好心人救助后送到了動物園……”
暖氣融融的房間內,老舊得聲音都開始模糊的收音機用昏昏欲睡的聲音播著新聞內容,還沒有播完就被一個年輕人按掉了電源鍵。
“哈欠——”年輕人走向床鋪,無趣地躺進了被子,伸手拉滅了床頭燈。
動物園中,紅腹錦雞朝著那個已經(jīng)變得空空蕩蕩的籠子最后看了一眼,緩緩踱入房中,曳地的華麗羽毛猶如一支盛大的挽歌。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