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幫立
樹葉稀疏,冠頂上還剩下最后一枚熟透了的柿子,小燈籠似的照亮著院落,閃著吉祥的光。院后的野菊綻放了。菊花開,露水輕,老太太一大早去屋后捋野菊了。兒女們要用這些野菊裝枕頭,今個(gè),孩子們會(huì)回來的。此時(shí)的菊花很能滿足她,似乎她一邊采著一邊開著,連著手采,這不會(huì)讓她分神,她和花一起在時(shí)光里靜悄悄的。臨近中午,隔著院墻,她還是一會(huì)兒聽到院子里有腳步聲,一會(huì)兒聽到掛在老柿子樹上的提桶入井打水的響動(dòng)。
她返回院子,院子里空蕩蕩的。提水洗洗臉,她想清醒清醒疑神疑鬼的腦子。她取下提桶,掀開井蓋——揉揉眼,是不是眼看花了——井里一條蛇,昂頭張嘴吐著信子。井,蓋得嚴(yán)絲合縫,哪來的蛇?再看,還有,再看,又無,再看,還有。
哎——老太太長嘆一口氣,你咋一回來家就不小心掉進(jìn)井里去了呢?
老太太來到屋檐下,那里有一根長竹竿,她要把蛇撈上來。拿起竹竿,老太太又想起來這么光的竹竿怎么能撈起一條比竹竿還光溜的蛇呢。她找來破布條子和幾根木棍,在老木凳上坐下來,她要在竿梢綁上她能用得上的東西——這些對付生活的小聰明,都是和她生活半個(gè)多世紀(jì)的老頭子教她的。小時(shí)候她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傻姑娘。
竹竿在她手指間長出枝枝丫丫,她滿意地笑著,向井上看了一眼??戳艘谎?,老太太僵那去了:井的上方老柿子樹上吊著一條蛇,張著嘴吐著信子。兩條蛇?老太太疑惑著。不會(huì)是兩條蛇。停一會(huì)兒,老太太堅(jiān)定了她的想法:水里的蛇是樹上蛇的影子。樹上攀著層層蜘蛛網(wǎng),蛇爬到網(wǎng)里,纏裹嚴(yán)實(shí)了,被一縷秋陽照得明晃晃的一綹蛛絲倒掛在樹上,在清爽的秋風(fēng)里蕩著秋千。
還沒摔怕。老太太自言自語地說:那年爬樹摘柿子,不讓你上,你偏逞能,掉下來摔斷了腿,遭的不是罪,你忘了?一輩子玩性大,假逞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回來就還去上樹摘柿子,不就還剩一個(gè)了嗎,你看得真是清。
不能直接把你勾下來,掉井里咋辦呢?掉進(jìn)井里不好撈啊,水也涼啊,激感冒了咋辦。再說,掉水里總是不吉利的事。老太太蓋上了井蓋,是一口反扣的破鐵鍋。老太太摸到竹竿,又想起一件事,鐵鍋多硬啊,萬一再摔傷了咋辦?老太太到屋里,抱出一床她和老頭子蓋了許多年的被子來,軟乎乎在井口上扯平鋪好,這才拿起竹竿,顫顫巍巍小小心心地向那綹蛛絲勾去。那蛇,扭動(dòng)著細(xì)長的身子,在她眼里,在院里,在空中,玩起雜技來。蛇一動(dòng),蛛絲偏向了一邊,老太太一下子還沒勾著。
別動(dòng),別動(dòng),別動(dòng)……老太太一迭聲地對著蛇喊:再動(dòng),我不救你下來了,一輩子就是不聽話。那蛇,的確不聽她的話,她還沒再舉起竹竿,它在空中鬧騰得更歡了。好,不聽話,不就是年輕時(shí)練過幾年雜耍嗎?天天在我面前顯擺,一直把我哄到白露河岔子野地秋草里……老太太臉有些發(fā)燙,也許是中午的陽光發(fā)威了。好,我今兒個(gè)好好讓你顯擺。老太太從廚房里拿出一個(gè)豁了邊的鋼精盆,坐在舊木凳子上緊一聲慢一聲地敲著,蛇就很舞弄一陣子,終于吊直了身子,只剩下嘴一張一合了。
認(rèn)輸了吧,不逞強(qiáng)了吧。老太太再舉起竹竿,說我也是糊涂了,蛛絲懸在一根枯樹枝上,一勾不就斷了嗎?
啪的一聲,蛇往下落。
滴、滴、滴,門外響起了刺耳的汽車?yán)嚷暋?/p>
誰回來了?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丟下的竿,腳移得那么的快,瞬間站在了院門外。
菊花枕頭做好沒?媽,飯熟沒,餓死了。是老四,這家伙從小就咋咋呼呼的,一腳跨進(jìn)院門里。倒是這外地的兒媳婦柔和,拉著一個(gè)剃著茶壺蓋的小男孩說:快喊奶奶。茶壺蓋眼里散發(fā)著怯怯的陌生的光,不肯開口。
不喊奶奶,我就不讓你進(jìn)門。老太太沉下臉來,后退一步張開雙臂把住了門口。像是在逗孩子玩,又像是給孩子較真。
媽,快讓開,被子上怎么盤著一條花練子蛇,能咬死人,幸虧我今天順路回來了。老四大嚷著從院里沖了出來,竹竿枝枝丫丫上掛著那條蛇——頭被砸得稀巴爛,身上還在抽搐、尾巴還在顫抖著。
老太太跟隨著蛇的尾巴渾身顫抖起來,目光漸漸呆滯:你爹屬蛇,你爹記得我今天過生,變成蛇回來看看我,你,你,你把你爹……
沒有風(fēng),那枚火紅的柿子,正垂落在燦爛的秋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