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進
(西南政法大學哲學系 重慶 401120)
學術界對《中庸》歷史詮釋的研究有不少成果,對《中庸》的禪解也有涉及,但就《中庸》的首章三句禪解進行集中研究的,尤其是專門集中考察兩宋至清代之際禪解《中庸》首章三句的似乎付之闕如。關于《中庸》首章三句,歷來解說紛紜,鄭玄、孔穎達注疏此三句,還沒有上升到本體論的高度,鄭玄認為:“庸,用也”,《中庸》是“記中和之為用也”。從心性的角度闡釋主要是從李翱開始的,后來的朱子解此三句則是在理學的背景下展開的。
宋代提倡《中庸》的第一僧當屬孤山智圓(976-1022),是北宋著名天臺宗山外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自號“中庸子”。陳寅恪就指出,北宋之智圓提倡《中庸》,還在司馬光作《中庸廣義》之前,似乎為宋代新儒家之先覺。[1]錢穆也認為:“蓋自唐李翱以來,宋人尊《中庸》者,似無先于智圓者?!盵2]漆俠先生認為,中庸之道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一是孔子提出中庸之道,二是子思撰《中庸》系統(tǒng)化中庸之道,三是中唐的韓愈、李翱以《中庸》為復性之道,四是宋以后成為四書之一,為儒家的核心經(jīng)典。[3]《中庸》在北宋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一是儒佛會通階段,詮釋《中庸》的主導權,主要落在佛教徒手中,智圓為集大成者;二是北宋仁宗朝轉移到儒者身上,周敦頤為闡釋《中庸》的集大成者,契嵩的《中庸解》也是佛門的重要著作,但他認為《中庸》的境界比不上佛教;三是二程時代《中庸》的闡釋進入承上啟下的階段,到朱熹集大成,成為儒家的心法之傳。[4]總之,《中庸》從“治禮之書”演變成了“治性之書”。[5]
智圓沒有解釋《中庸》首章三句,但他認為:“釋之言中庸者,龍樹所謂中道義也。”[6]有學者認為,智圓所說“龍樹中觀”,正是以龍樹為初祖的天臺宗止觀思想的中道第一義。[7]北宋“明教大師”契嵩(1007-1072)的《中庸解》沒有特別地闡釋《中庸》三句,只對“天命之謂性”進行了解釋,“天命”就是天地之數(shù),“性”就是性靈。他說:
夫所謂天命之謂性者,天命則天地之數(shù)也,性則性靈也。蓋謂人以天地之數(shù)而生,合之性靈者也。性,乃素有之理也,情感而有之也,圣人以人之性皆有乎恩愛、感激、知別、思慮、狥從之情也。故以其教因而充之。恩愛可以成人也,感激可以成義也,知別可以成禮也,思慮可以成智也,狥從可以成信也。[8]
契嵩認為“性靈”中有五種情,這五種情擴而充之,就成為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在北宋儒家開始興盛的壓力下,契嵩主要以儒理來詮釋《中庸》,但契嵩的闡述《中庸》,主要是認為《中庸》接近佛理,可以調和儒佛二者之間的矛盾,更好地闡揚佛理。
兩宋之際的臨濟“中興禪師”宗杲(1089-1163)禪解《中庸》,無疑也是在智圓、契嵩融通儒佛的思路下開展禪解《中庸》的,但宗杲的解釋已經(jīng)超出契嵩,完全是大膽地用佛教術語來禪解《中庸》了,不像契嵩用仁、義、禮、智、信這樣的儒家術語隱晦地貫通佛教義理。
宗杲對《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三句作了禪化的解釋。但宗杲對這三句的禪解,在宗杲的著作里是找不到的,其出處在橫浦的《心傳錄》里。宗杲禪解為:“天命之謂性,便是清凈法身;率性之謂道,便是圓滿報身;修道之謂教,便是千百億化身?!盵9]但宗杲的禪解,自有來處,其實是受到六祖對佛教三身說解釋的啟發(fā)。宗杲在自己收集并著語的《正法眼藏》里,集有六祖慧能對三身四智的解釋,其中六祖慧能對三身解釋為:“清凈法身汝之性也,圓滿報身汝之智也,千百億化身汝之行也。若離本性別說三身,即名有身無智;若悟三身無有自性,即名四智菩提。”接著六祖并有偈:“自性具三身,發(fā)明成四智?!盵10]宗杲對《中庸》三句的解釋,與六祖對三身的解釋何其相似。只不過宗杲稍微轉化了一下而已,其思想底色當然是六祖的解釋。我們下面來做一轉化。
佛(慧能):清凈法身=性
圓滿報身=智
不離本性(佛)
千百億化身=行
儒(宗杲):清凈法身=天命=性
圓滿報身=率性=道
千百億化身=修道=教
我們如果把宗杲禪解《中庸》的思想底色挖掘出來,就會發(fā)現(xiàn)不離六祖對三身四智的解釋?!吨杏埂啡?,經(jīng)宗杲的禪化解釋,就接上了六祖對此的解釋。如此說來,《中庸》三句不離本性,《中庸》三句無有自性,就為四智。自性具中庸三句,發(fā)明成四智。這才是宗杲禪化《中庸》三句背后的思想意涵。
宗杲對《中庸》首章三句的創(chuàng)造性禪解,影響也非常深遠,常為后人引用之。元代天目明本禪師(1263—1323)在《防情復性》里就認為妙喜(即宗杲)三身說是“以復性之學會防情之教”,只是為了破人情執(zhí),是善巧方便而不是實,三身說的真實含義遠遠超過《中庸》首章三句。他說:
群生雖一本乎性,而有世閑出世之殊。世間之學,防情之謂也。出世之學,復性之謂也。防情,有為也。復性,無為也。二說不可相濫。蘇公子由注《老子》序,以六祖“不思善不思惡”之說,配《中庸》“喜怒哀樂未發(fā)之謂中”之意,一也。又謂中也者,即佛氏之言性也,和也者,即佛氏之六度萬行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非佛法何以當之。此說頗類妙喜以三身答子韶之甥所問“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之說。蓋一時善權方便,破彼情執(zhí)而已,豈三身之理止于是哉?[11]
天目明本禪師指出,不管是用六祖“不思善不思惡”之說配《中庸》“喜怒哀樂未發(fā)之謂中”之意,還是用佛家之“性”配“中”,“六度萬行”配“和”,都與宗杲一樣,是權宜之說法。
明代李贄(1527-1602)的《答自信(五首)》的最后一首,認為宗杲對《中庸》首章三句的回答,“最答得三身之義明白。然果能知三身即一身,則知三世即一時,我與佛說總無二矣。”[12]
明代云棲袾宏(1535—1615)指出:“儒佛二教圣人,其設法各有所主,固不必歧而二之,亦不必強而合之。何也?儒主治世,佛主出世。故二之合之,其病均也”(《儒佛配合》)。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云棲袾宏與天目明本禪師站在同一立場上,認為宗杲的法報化三身也是權說,不是萬世不易之定論,不能當作實法會,不可以不察。他在《中庸性道教義》中說:
妙喜以《中庸》性、道、教,配清凈法身、圓滿報身、千百億化身,體貼和合,可謂巧妙。細究之,則一時比擬之權辭,非萬世不易之定論也,作實法會則不可。何也?彼以仁義禮智言性,豈不清凈然,然非法身纖塵不立之清凈也。彼以事物當然之理言道,不圓滿,然非報身富有萬德之圓滿也。彼以創(chuàng)制立法化民成俗為教,色無千百億妙用,然一身之妙用非分身千百億之妙用也。大同而小異,不可以不察也。[13]
憨山德清(1546-1623)在《中庸直指》中指出,天命之謂性,“命”就是“性”,天“命”就是天“性”,性就是命,性命不二,本來屬我,不用外求。性為形命之主,人的所有行事都屬于性在作用,此性光明無染,無第二妄念,所以是一,即為至誠。忠、孝、和、信、仁、義、禮、智,都從此性中流出,發(fā)現(xiàn)于日用當行之間,率性就是順此性,非離此性外別有道,故曰率性之謂道,只這率性處便是大道。修道之謂教者,乃圣人之言教,即禮樂刑政,忠孝廉節(jié),仁義禮智,以至致知格物,誠意正心等,一切規(guī)模法范,通謂之教。上古之軍民性醇德全,本自具足,不以己為我,不被外物染習,已經(jīng)在大道中,不教而能。中古之人,人心漸染,以己為我,不率性而率情,忠孝等人倫不盡出于性真,多出于情偽。等而下之者,只知物欲之偽情,而不知有本然之真性,即使有識者想去情復性,也不能達于中道。圣人為使之以合中道,所以立言以垂教。所以修道之謂教,非是離率性之道,分外別有教也。[14]
顓愚觀衡(1578-1645)在《中庸說白》中指出:
此三句一書之大綱也,命,令也。生也,天之生物成物,乃本然之性,故曰天命之謂性,即天下之大本也,率,尊也,循也,圣人循性盡性乃公然之道故曰率性之謂道,即天下之達道也,修造也,行也,圣人之行道弘道,乃常然之教,故曰修道之謂教,即天下之大經(jīng)也,又性在妙悟,可默而識之也,道在勤習,可學而不厭也,教在弘傳,可誨而不倦也。[15]
顓愚觀衡認為“性”“道”“教”三句是全書的大綱,觀衡訓“命”為“令”,為“生”,天生萬物出于本然之性,所以天命之謂性;訓“率”為“尊”,為“循”,循性盡性就能達道,故曰率性之謂道;訓“修”為“造”,為“行”,達道后行道弘道,乃是教化之道,故曰修道之謂教。性在妙悟,道在勤習,教在弘傳。
吹萬廣真在《一貫別傳》里用易理和《楞伽經(jīng)》來融通三句,他認為易就是天命,在人就是性,相當于《楞伽》所謂“三昧樂正受意生身”;隨順寂照就是道,相當于《楞伽》所謂“覺法自性性意生身”;范圍天地,曲成萬物,通乎晝夜就是教,相當于《楞伽》所謂“種類遍現(xiàn)無行作意生身”。三者都是乾元一氣,圣人得之名為道。[16]
天界覺浪盛禪師認為宗杲解此三句很妙,然且未盡。他對此三句進行了重新詮釋,用正因佛性、實相般若來釋天命和清凈法身,用了因佛性、觀照般若釋率性和圓滿報身,用緣因佛性、文字般若釋修道和千百億化身。
天命句,是本來常住法身,即正因佛性,實相般若,不屬修證而成者是也。率性句,是自性現(xiàn)量之德,即了因佛性,觀照般若,不起染污之妄是也。修道句,是日用常行之事,即緣因佛性,文字般若,不墮迷執(zhí)之途是也。[17]780
覺浪盛在《中庸宗旨》中指出,《中庸》的宗旨,全在性道教三句,“性”之一字,乃天然本有,不屬修成。[17]785他認為“天命之佛性,本來現(xiàn)成,無有增減,”[17]743他在《皈戒說》中指出,第一句就是皈依佛,第二句就是皈依法,第三句就是皈依僧。[17]743這告訴我們,天命之性乃是本源佛性,率性之道乃是修習佛法,修道之教乃是以僧團為表率。
蕅益智旭大師(1599-1655),對宗杲的禪解《中庸》首章三句有所發(fā)展,他認為《中庸》可作圓頓佛法解釋,他用唯識染凈、華嚴和起信論的隨緣不變不變隨緣、天臺的性具、法華的圓頓思想來解釋《中庸》三句。他認為《中庸》的“天”就是《涅槃經(jīng)》第一義之“天”,“命”是第八識相續(xù)不斷之妄情所成,此識就是有生之性。關于“率性”,他認為藏識中具有染凈善惡種子,按照染惡種子行動,就是小人之道,按照凈善種子行動,就是君子之道。關于“修道”,他認為去除小人之道,修習君子之道,就是圣賢之教。他說:
即此《中庸》,便可作圓頓佛法解釋。天命之謂性者,“天”非望而蒼蒼之“天”,亦非忉利、夜摩等“天”,即《涅盤經(jīng)》第一義“天”也。“命”非“命令”之解,即第八識執(zhí)持色身相續(xù)不斷之妄情也。謂生滅與不生滅和合,而成阿賴邪識,此識即有生之性,以全真起妄,天復稱命,以全妄是真,命復稱天。全真起妄,即不變而隨緣,全妄是真,即隨緣而不變也。
率性之謂道者,此藏性中具染凈善惡一切種子,若率染惡種子而起現(xiàn)行,即小人之道,亦名逆修。若率凈善種子,而起現(xiàn)行,即君子之道,亦名順修。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正合此意,亦合臺家性具宗旨。
修道之謂教者,小人之道,修除令盡,君子之道,修習令滿,此則圣賢教法,惟欲人返逆修而歸順修,即隨緣而悟不變也。
三句合宗,頭正尾正,凡一文一字,皆可消歸至理矣。以要言之,若得法華開顯之旨,治世語言,資生產(chǎn)業(yè),乃至戲笑怒罵,艷曲情詞,尚順實相正法,況世閑理性之談邪。然此是智旭之《中庸》,非子思之《中庸》也。如大慧杲禪師,以此三句作法報化三身,亦只是宗杲之《中庸》耳。儻子思實知宗杲、智旭之《中庸》者,孔子急當印之。[18]
蕅益智旭大師已經(jīng)糅合了佛教多種思想來解釋《中庸》的三句,可說是佛教里面解釋《中庸》的集大成者。他自信地認為,他的詮釋得到了孔子、子思的真?zhèn)鳌?/p>
清代的道霈禪師(生卒年月不詳)和明末清初的百愚禪師在說法時也引用宗杲的這一解釋,但并沒有作任何解釋?!稙榱氐丽U師秉拂語錄》如此記載:
舉大慧禪師曰:“天命之謂性,清凈法身也。率性之謂道,圓滿報身也。修道之謂教,千百億化身也。”師曰:“妙喜老人慣得其便,等閑開口便穿他釋迦、仲尼鼻孔,拽去拖來得大自在。雖然如是,霈上座則不然。拈拄杖云:“只有這條木楖?豎也,釋迦底還他釋迦,仲尼底還他仲尼,妙喜底還他妙喜。橫也,釋迦、仲尼、妙喜性命總在這里百雜碎。正當恁么時,不橫不豎一句作么生道?”[19]
而在《百愚禪師語錄》里記載如下:
天命之謂性,清凈法身也;率性之謂道,圓滿報身也;修道之謂教,千百億化身也。乃云:“妙喜者般說話,大似截鶴續(xù)鳧,夷山盈壑,簡點將來,猶未盡善。[20]
張九成(1092-1159)在《中庸說》中指出,“天命之謂性”,此指性之本體而言也;“率性之謂道”,此指人之求道而言也;“修道之謂教”,此指道之運用而言也?!疤烀^性”,喜怒哀樂未發(fā)以前者也,所以謂之“中”;“率性之謂道”,此戒慎恐懼于不睹不聞,以養(yǎng)喜怒哀樂未發(fā)以前之理,此所以求“中”也;至于“修道之謂教”,則以天命之性、率性之道而見于用,發(fā)而皆中節(jié)矣,所以謂之“庸”也。
朱子(1130-1200)批評張九成的《中庸說》乃是“釋氏之余緒,非吾儒之本指”。[21]張九成與宗杲本來就交好,經(jīng)常與宗杲談論心性禪理,深受宗杲禪學影響。紹興十年(1140 ),張九成與對宗杲談“格物之旨”。 大慧說“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苯B興十一年(1141)四月,張九成的父親逝世,張九成登上徑山,恰值宋收三大帥兵權之際,宗杲因與張九成說神臂弓偈“神臂弓一發(fā),透過千重甲;衲僧門下看,當甚臭皮襪”,外加坐議朝廷除三大帥事,宗杲應而和之,有影射收兵權之嫌疑,宗杲被秦檜追牒流放衡陽。
紹興二十六年(1156),大慧以《朱主簿讀贊》致朱熹:
龐老曾升馬祖堂,西江吸盡更無雙。
而今妙喜朱居士,覿面分明不覆藏。[22]105
紹興二十八年(1158)大慧再度住持徑山,又作一《偈》致朱熹:
徑山傳語朱元晦,相忘已在形骸外。
莫言多日不相逢,興來常與精神會。[22]154
朱子的老師劉子翚、義父劉子羽與宗杲交好,還向宗杲問禪法大意,而且朱子曾經(jīng)師事大慧宗杲的弟子道謙禪師。道謙去世后,朱熹還撰有《祭開善謙禪師文》,里面提到:“開悟之說,不出于禪。我亦感師,恨不速證?!敝熳釉诳荚嚨耐局?,所帶的書箱中只放一本《大慧語錄》,可見大慧對他影響之深。參禪終不能悟入的朱子,在李侗的勸導下只看圣賢言語,有所領會和悟入,終于覺得覺得“釋氏之說,漸漸破綻,罅漏百出! ”[23]2620
朱子由佛轉儒后,自認為看破了宗杲的看話禪:
“如杲老說‘不可說,不可思’之類。他說到那險處時,又卻不說破,卻又將那虛處說起來。如某所說克己,便說是外障; 如他說,是說內障。他所以嫌某時,只緣是某捉著他緊處。別人不曉禪,便被他謾; 某卻曉得禪,所以被某看破了?!盵23]1057
所以,朱子也是很難同意宗杲的禪解的。朱熹固然盛贊宗杲為“禪之俠者”,但更形容宗杲為“出入人鬼間,卻不以為恥”。朱熹對此有一個評價:
杲老與中貴權要及士夫皆好,湯思退與張魏公如水火,杲老與湯張皆好。又云:杲老乃是禪家之俠。[23]3037
韓退之詩:“陽明人所居,幽暗鬼所寰。嗟龍獨何智!出入人鬼間。”今僧家上可以交賢士大夫,下又交中貴小人,出入其間不以為恥,所謂“出入人鬼間”也。如妙喜與張魏公好,又與一種小人小官好。[23]3037
朱子對《中庸》有另外的解釋。朱子把“命”解釋為“令”,“性”解釋為“理”,“率”解釋為“循”,“道”解釋為“路”。他認為:
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修,品節(jié)之也。性道雖同,而氣稟或異,故不能無過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當行者而品節(jié)之,以為法于天下,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24]
朱子以“性”釋“理”,有非常強烈的理學色彩,與宗杲、蕅益智旭等人的禪解完全不同,朱子站在理學的立場,對宗杲等人的禪解是不能同意的。
康有為也曾引用過宗杲禪解的《中庸》三句。他認為把“性”解釋為“理”,是程子的說法,朱子采納此說,這種解釋是不正確的。古人只言“道”,不說“理”,今人尊理,來自于宋儒的說法。[25]
可見,智圓雖然沒有專門解釋《中庸》首章三句,但開禪解《中庸》之肇端,主張佛家之“中道”即為儒家之“中庸”。契嵩主張以儒家的仁、義、禮、智、信來貫通《中庸》的“性”。而宗杲用佛教的法報化三身來禪解《中庸》首章三句,其獨創(chuàng)性影響后世深遠。李贄、蕅益智旭大師、道霈禪師、百愚禪師、天界覺浪盛禪師、康有為都受其影響。用唯識染凈、隨緣不變不變隨緣、天臺的性具、法華的圓頓思想來解釋此三句,是蕅益智旭開創(chuàng)出的另一種詮釋路徑。天界覺浪盛禪師用正因佛性、了因佛性、緣因佛性,實相般若、觀照般若、文字般若來解釋此三句同樣別開生面。
總之,不管是智圓、契嵩,還是宗杲、憨山德清、云棲祩宏、蕅益智旭、天界覺浪盛等人,對《中庸》的詮釋,乃是出于對士大夫弘法的需要而引發(fā),其目的是為了以禪貫通《中庸》,在《中庸》里種下佛法的種子,為佛教的順利弘法開辟道路。另一方面,由于他們對《中庸》的儒佛融通,促進了理學家對《中庸》的空前重視,為理學家融通佛、老創(chuàng)造了條件,為理學家復興儒學開辟了道路,為宋明理學奠定了思想基礎,這是禪僧們所沒有想到的。自唐李翱的《復性書》,始以佛教中的禪宗思想解釋《中庸》,宋儒,尤其是程朱,雖辟佛甚力;但在中和的參證、解釋上,仍于不知不覺之中,未能跳出禪宗的窠臼,并且伊川的門人,晚年所以多走向禪宗去,也正是以中和思想為其橋梁的。[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