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新宇
(淮南師范學院,安徽 淮南 232038)
隨著網絡技術的革新和信息化時代的來臨,公共文化資源已經突破了紙質書籍的載體局限,為公眾提供了一種跨越空間的,更加高效、更加廣泛的公共文化資源獲取途徑。尤其是谷歌在書籍數字化批量掃描技術實現突破之后,更是掀起了公共文化資源數字化的時代浪潮。
在此背景下,谷歌公司于2004年開啟了谷歌數字圖書館計劃。一方面,谷歌嘗試與出版商、作家協(xié)會展開協(xié)商,爭取獲得書籍版權;另一方面,谷歌通過與高校和公共圖書館合作,獲取整合圖書館海量的館藏文獻,突破傳統(tǒng)圖書館的實體限制。但是新生事物往往難以避免遭受既定規(guī)則和既得利益者的干擾和阻礙。谷歌數字圖書館計劃在受到圖書館界一片贊譽聲中也一直飽受作家和出版商等群體的指責和控訴。這些年來,在世界各國的谷歌數字圖書館計劃均有被起訴的事件發(fā)生。谷歌面對訴訟時援引了合理使用制度的公益性抗辯理由得到了美國法律的認可,卻遭到我國和一些其它國家的反對。同樣的案件遭受不同的判決結果,這不得不引人深思。
在本案中,圍繞著合理使用制度,中美兩國都依據自己的法律制度對谷歌行為進行考量,如何與時俱進的認識合理使用制度就成了本案的關鍵。在世界上大多國家的版權法中合理使用制度均有體現,它的本質就是為了平衡各方之間的利益關系,既要保障版權人的合法權益,激勵其更好的創(chuàng)作;同時又要適當的共享,兼顧公眾的社會利益。面對合理使用這一法律條款,中國法律依據12種可歸入合理使用情形的窮盡式列舉,未能找出可認定谷歌數字圖書館復制行為符合合理使用制度的依據,因此更傾向于對版權人合法利益的保護。美國法律充分體現出判例法的靈活性,從社會利益層面認為版權的獨占性不應成為人類思想表達與信息交流的絆腳石,由于谷歌數字圖書館從目的性上屬于非營利性的公益型圖書館,在不傷害版權人利益的基礎上為社會提供了免費的公共文化服務,所以在法律上應構成合理使用。[1]
2004年谷歌先是推出了選擇退出機制和默認許可模式等應對版權糾紛的策略,然后開始與圖書館界合作,啟動數字圖書館計劃。該計劃通過掃描與其達成合作協(xié)議圖書館的海量書籍,以數字化書籍內容并建立文本索引的方式構建全球型的公益數字圖書館。2005年,隨著谷歌數字圖書館的影響持續(xù)擴大,美國作家協(xié)會以谷歌在未經書籍版權人許可的情況下,擅自大量掃描復制其作品并上傳至網絡為由,將其告上法庭。隨即,在法律面前谷歌公司提出了公益性使用作為其核心抗辯理由。2008年,谷歌在美法院仍處于案件審理階段時,在數字圖書館版權問題上做出讓步。通過溝通協(xié)商,與美國作家協(xié)會達成庭外和解協(xié)議,并同意向維權方賠付1.25億美元補償款。2009年11月,美紐約法院初步認可了雙方達成的和解協(xié)議。但是在隨后召開的聽證會上,和解協(xié)議遭到了社會輿論的質疑和抗議。2011年,美紐約法院經過慎重權衡,認為谷歌公司多次修改后的和解協(xié)依然不夠合理并予以否決。經過漫長的審理過程,2013年11月,美國紐約南區(qū)法院通過慎重審理做出一審判決,認定谷歌數字圖書館計劃中的復制、搜索圖書行為符合第107條中合理使用規(guī)定不構成侵權,美作家協(xié)會對判決結果有異議并向法院提起上訴。[2]2015年10月美國第二巡回上訴法院駁回作家協(xié)會訴訟請求。最終,長達14年的美國谷歌侵權糾紛案在2016年由美國最高法院宣布維持原判才徹底告一段落。
表1 美國谷歌數字圖書館案發(fā)展過程
在我國,谷歌數字圖書館計劃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對中國570位作家的1萬多件作品進行非法數字化掃描,此舉也遭到了中國作家的普遍抗議。2009年10月,作家“棉棉”則首先對谷歌公司進行公開起訴,事件在業(yè)內引起強烈反響。隨后,作家協(xié)會也向谷歌公司公開提起訴訟。次年,谷歌公司為平息事態(tài)公開向中國作家協(xié)會發(fā)表道歉聲明。2013年1月,法院一審認為谷歌數字圖書館計劃的數字化掃描行為已經構成侵權行為,且不符合我國版權法中的合理使用規(guī)則,該行為嚴重損害了版權人的合法權益。最終一審判決否定了谷歌公司合理使用行為的核心抗辯,認為其行為已經構成侵權,需停止一切對原告的侵權行為并賠償原告經濟損失。谷歌公司對判決結果有異議,并向法院提起上訴。值得一提的是,同年谷歌公司在美國獲得法院支持,其圖書復制和信息搜索行為被美法院認定為合理使用。2014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對谷歌侵權案做出裁決,認為在《著作權法》第22條規(guī)定的12種情況中沒有任何一種符合該案件,不能證明其行為屬于合理使用,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在中國,持續(xù)了4年時間的谷歌數字圖書館版權糾紛案最終以谷歌敗訴收尾。
本案中,谷歌公司面對訴訟,核心抗辯是認為其復制行為符合《版權法》中的合理使用制度。雖然中美兩國法院均圍繞合理使用制度來裁定谷歌行為,但由于兩國法律體系不同,最終判決的依據和結果呈現出很大的差異。[3]在美國,法院傾向于采用元素主義立法,利用四因素檢驗法對該行為進行司法考量,更加注重的是對法律具體概念和判斷標準的明文規(guī)定。而中國更傾向于采取具有更好穩(wěn)定性和可操作性的規(guī)則主義立法,即先將符合合理使用制度的具體情況進行窮盡式列舉,然后在依據各案件具體情況進行對比匹配,看是否符合法律中規(guī)定的條件。[4]
針對合理使用制度,美國《版權法》第107條中規(guī)定了四項用來甄別合理使用行為的要素。第一,從使用目的上判斷是否達到轉換性使用的條件;第二,從被使用作品的性質判別;第三,看被使用部分占完整作品的比例和重要性;第四,看使用行為是否嚴重影響被使用作品的市場價值。[5]
表2 中國谷歌數字圖書館案發(fā)展過程
美法院經過大量的分析論證,最終認為:首先,谷歌數字圖書館在目的上只是為方便用戶獲取信息而提供了一種檢索服務,同時片段式提供信息而非全篇獲取的方式只能讓其成為檢索工具,其功能完全有別與原作品,所以從目的和性質上符合轉換性使用。其次,在復制比例上谷歌雖然使用了全文復制,但其目的是為了建立完整的檢索數據庫,谷歌只向用戶提供片段式檢索服務,不會以任何方式展現作品的全部內容。所以,谷歌數字圖書館對圖書的復制比例與復制的目的相適應,符合合理使用制度。最后,美法院認為谷歌公司本身雖具有商業(yè)性,但其數字圖書館計劃完全從公益性角度出發(fā),其轉換性使用行為在不影響版權人利益的前提下,還為其作品的傳播和銷售帶來了便利,應被認定為合理使用行為,不構成版權侵權。[6]
中國《著作權法》第22條采用封閉的窮盡式列舉,詳細的描述了12種可歸入合理使用的情形。同時作為補充,又在《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1條中設置了原則性條款,“不得影響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7]具體到谷歌侵權案,經過與《著作權法》第22條中所描述的12種情況進行對照,發(fā)現沒有一項可以用于判別谷歌的圖書復制行為是否為合理使用。此外,我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7條針對網絡環(huán)境下的合理使用有如下規(guī)定,“圖書館、檔案館等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向本館館舍內服務對象提供本館收藏的合法出版的數字作品和依法為陳列或者保存版本的需要以數字化形式復制作品”。[8]依據以上所有相關法律條文,中國法院綜合考慮所有因素后認為:首先,谷歌數字圖書館的服務對象并不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本館館舍內服務對象,復制作品也不滿足陳列或者保存版本的需要。同時,雖然谷歌數字圖書館沒有在該項目中設置盈利項目,但是仍然不能排除其行為存在間接擴大谷歌公司影響力的商業(yè)性質,所以谷歌數字圖書館的復制行為不符合我國著作權法中的合理使用規(guī)定。[9]
數字化資源不僅能彌補紙質資源的不足,還可以解決實體圖書館對知識共享帶來的空間和時間上的限制,但是目前數字圖書館的紙質資源數字化工作深受傳統(tǒng)著作權法的制約,滯后的著作權法已經成為數字圖書館建設工作的瓶頸。我國圖書館界學者應該充分認識到當前數字圖書館建設的版權困境,加強對我國著作權法的學習和研究,制定出合理的策略保證數字圖書館建設在合法的情況下順利開展。同時,圖書館界學者應該積極關注國際上著作權法的最新發(fā)展和變化,借鑒國外先行者的實踐成果和先進理念,為我國著作權法的更新完善和公共數字圖書館建設提出合理的建議。
在我國數字圖書館數字化資源建設上,也可借鑒谷歌數字圖書館為保證用戶檢索圖書時的查全率而創(chuàng)造的有限片段式檢索。谷歌掃描的圖書大致可分為四類情況:(1)已經超出保護期的作品;(2)在保護期內且取得作者授權的作品;(3)在保護期內但是作者拒絕授權的作品;(4)因無法聯系到作者而未獲得授權的作品。[10]前兩類書籍被谷歌全文掃描且提供讀者下載服務。而針對第三類書籍,谷歌為保證數據庫的查全率,為用戶提供基本的書名、作者、出版社等信息搜索。針對第四類書籍,谷歌在提供基本信息檢索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性的為用戶提供有限內容的片段式檢索。這種方式可以在巧妙規(guī)避版權問題的情況下,為用戶提供未獲得版權作品的基本信息和內容片段。這種在合法的情況下,最大限度為用戶提供公共文化服務的方式非常值得我國在當下的數字圖書館建設中借鑒學習。
在版權獲取模式上,由于數字圖書館建設所需要的數字資源規(guī)模過于巨大,如果依然按照傳統(tǒng)的版權獲取方式將會面臨過高的時間、人力和財力成本。谷歌在面對“一對N多”的海量數字版權獲取困境時,創(chuàng)造性的推出了選擇退出機制。多年來,雖然圍繞這一機制的爭議不斷,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在海量的數字資源面前,這種版權獲取模式不失為一種高效且經濟的創(chuàng)新方式。我國在數字圖書館建設上也將會面臨獲取海量作品授權的問題,從降低獲取圖書作品授權的經濟成本和保護作者及出版商的合法權益的角度出發(fā),我國需要借鑒谷歌在版權獲取模式上的先行經驗來完善我國的數字版權獲取制度。[11]
隨著信息技術的大發(fā)展和數字化時代的浪潮,建設發(fā)展數字圖書館已經成為全世界公共文化服務領域的必然選擇。各國的公益性圖書館都在嘗試推進數字化圖書館的建設,但是新技術的產生難免會帶來對現有法律制度的沖擊。在各國涉及數字圖書館建設的侵權訴訟案件中,司法實踐表明,著作權法合理使用制度已經成為保護公益性數字圖書館建設的最有效法律武器。我國圖書館界學者必須重視合理使用制度在圖書館數字資源獲取上的重要性,深入研究并靈活運用合理使用制度來破解數字圖書館所面臨的版權困境。
在我國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規(guī)定的12項中,無法找到可以證明谷歌掃描上傳他人作品屬于合理使用的情形,這直接影響了我國法院對本案的最終判決。雖然谷歌數字圖書館在我國的建設受阻,但是這依舊無法改變數字圖書館是未來圖書館領域發(fā)展的大趨勢,會在將來為各國公共文化服務建設帶來巨大的社會效益。我國應該通過此次事件充分認識到數字圖書館建設的重要性,在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中針對數字圖書館領域增加第十三項合理使用規(guī)定,從法律層面對國內數字圖書館的發(fā)展建設提供必要的法律保護。
雖然封閉式的窮盡列舉可以很好的對各方權利義務進行清晰的劃分,但是隨著技術的飛速發(fā)展,窮盡式的列舉必然無法把所有新的可促進社會發(fā)展的合理使用行為都包括在內。如果法院只是機械的按照法律條文來審理案件,那么無疑會掐滅大多數新技術更好服務社會的可能性,造成立法與社會實踐發(fā)展相脫節(jié),嚴重的阻礙各行各業(yè)因技術進步為公眾帶來的巨大社會利益。所以我國應通過對該案件的深入思考,借鑒美國和其他國家有關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中用于平衡新技術帶來的社會利益和版權人利益的先進理念,通過引進四因素檢驗法來增加我國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的彈性,使法官能夠有效運用合理使用的基本精神和規(guī)則[12]來應對立法所未能預料和規(guī)定的新情況、新問題,克服立法滯后于社會實踐現實的弊端。[13]
谷歌數字圖書館案在中美兩國的不同發(fā)展過程對我國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的完善和當下數字圖書館的建設具有重大的借鑒意義。美國認定谷歌的圖書復制行為屬于合理使用,根本原因是因為美國的開放式因素主義立法模式能夠更好的接納并促進新技術、新事物的發(fā)展。而我國的合理使用制度因為采用封閉的窮盡式列,嚴重缺乏對新生事物的適應性,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必然會阻礙當下數字圖書館領域的發(fā)展。因此,我國想要加快數字圖書館的建設,宏觀層面上就需要適時調整我國版權法中的合理使用規(guī)則,破除傳統(tǒng)法律對數字圖書館等新興領域的阻礙,保證我國的著作權法可以與當下的技術進步相適應;微觀層面上需要我國借鑒谷歌數字圖書館的建設過程,學習先行者的優(yōu)秀經驗,并加以完善創(chuàng)新,為我國當下的數字圖書館建設提供實踐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