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點害怕去中國,不是旅行規(guī)劃或語言的難度,更在于我無從開始探索這面積龐大、歷史漫長、文化迥然不同又精致的“世界上的另一個世界”。我2012年首度前往中國,接受中加兩國的獎學(xué)金資助,在昆明學(xué)漢語。一年。
目前我在中國臺灣繼續(xù)學(xué)中文。許久琢磨該怎么開始寫作,居然想起用中文卸除法語作為母語的負(fù)擔(dān)來寫作。
從臺北往東部行駛,必須穿越山脊,接連幾次隧道,高架橋,又竄入電燈閃閃發(fā)光的隧道。這次本來不是我想來臺東附近的小度假村都蘭,幾年前來過一趟,并沒有留下多少回憶。
都蘭以悠閑的生活方式和沖浪而聞名,算是全球海灘文化的一個據(jù)點,伴隨著很多旅館和酒吧開設(shè),隨處可見放著Bob Marley的音樂,賣漢堡、比薩和啤酒。這個文化碎片似乎告訴我“你在這里應(yīng)該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可它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與當(dāng)?shù)赝耆摴?jié)的文化。離海灘幾百米發(fā)生的事情,以及當(dāng)?shù)鼐用袢粘I?,好像絲毫不影響到它。
然而對我旅伴婷尹來說,都蘭這個地名喚起的卻是非常不同的聯(lián)想。幾年前,當(dāng)她在臺北讀書的時候,和幾個朋友跟著一個名為拍謝少年環(huán)島巡回演出的樂隊一起跑到都蘭,都蘭就是逃學(xué),逃離臺北束縛與郁悶的代名詞。
我們決定待幾天,借此更新或重啟我前幾年的印象,也讓婷重拾自己的回憶。
我們住的旅館由巴里(Barry)經(jīng)營,一位臉皮曬黑的荷蘭人,看似五十多歲,有可能更年輕些。他老婆索尼婭是都蘭人。像這里的許多外國人一樣,就算大海和海浪先吸引他來這里,卻是當(dāng)?shù)厝藗冏屗ň酉聛?。在旅館的前庭有幾幅油畫。一幅上畫著他為她演奏吉他,另一幅是一場音樂會,畫幅的稚樸線條令我想起馬蒂斯的畫風(fēng)。
“我得先走了,”巴里說,“請你們慢慢休息。這周末都蘭部落的阿美人慶祝豐年祭。有很多歌舞可以看。你們背海而走,離開公路,由小港上坡,右轉(zhuǎn),在小學(xué)后面就是了。慶典繼續(xù)到傍晚。”
位于臺灣東部海岸的都蘭,每天太陽都會很快躲在中央山脈后而消逝,于是我們決定晚點才去海灘。我不想在晃眼的太陽下犧牲我脆弱的皮膚。
豐年祭的最后一天。都蘭部落人聚會吃燒烤,喝小米酒及跳舞唱歌。背井離鄉(xiāng)在外讀書打工的年輕人也被長輩叫回家鄉(xiāng)來了。自古至今,豐年祭是不同年齡階層的通行儀式。
很久以前,阿美人借由這種嚴(yán)密的年齡階層制度安定各人的角色,團結(jié)部落,加強抵擋外敵的能力。同時透過豐年祭的瘋狂氣氛,女孩男孩得以告白彼此的愛情。據(jù)傳統(tǒng)所定,告白以贈送檳榔為表達方式,但如今吃檳榔的青少年極少了。我想,也許這個傳統(tǒng)被手機傳訊取代了。
有兩三百人聚集在鋪有鐵皮頂?shù)拈_放式大棚下,面積約有網(wǎng)球場之大,襯得與大棚相鄰的一座小廟好像蜷曲著被周圍的喧囂壓縮了。臺上的舞者分成二三十人,我們從每個舞隊一致的服裝上區(qū)分部落各家族。男士穿著幾何圖案的刺繡裙子,飾有金屬和羽毛的頭飾,女士則扎著寬腰帶,戴著羽毛和白色皮毛的頭冠。因為舞臺四面開放,幾個穿著斑斕服裝的男孩負(fù)責(zé)阻攔住過度靠近表演的業(yè)余攝影師們。
當(dāng)我們加入觀眾中時,舞者正以Despacito那首拉丁歌為節(jié)律晃著臀部跳舞,而緊接著的歌曲是臺北世界大學(xué)生運動會的流行主題曲。編舞很簡單,而且大多數(shù)舞者實在不可稱為舞蹈之才。其中跳得最優(yōu)秀的舞者在最前面,因為臺下坐著長老評委團。舞蹈語匯以輕松和幽默感為特征。忽然整個觀眾席包括我都大笑起來了:一個臥在小推車上的老人從天降到舞臺了,他偽裝成潛水漁人,迅速穿梭在排好的舞者之中,擾亂表演。突然他停在評委團前揮舞著一把魚叉來逗弄部落的長老們。
手持塑料劍或農(nóng)具的舞者上臺了,仿佛為了拼成阿美人傳統(tǒng)生活的一幅畫面。有些舞隊將孩子置于隊伍前面,也許為了藉小孩徘徊不穩(wěn)、十分認(rèn)真的可愛小步來贏得評委團的青睞。另一個舞隊中有一個外國隊員,我后來得知他叫沃得。我身邊的女士說他在都蘭住了很久,阿美語講得很厲害。
頗為支離破碎的表演,婷尹和我的第一反應(yīng)相當(dāng)消極,看到阿美人毫不留戀地拋棄了傳統(tǒng)歌舞而迷上拉丁式的rag-gaeton和國際流行音樂,我有點心痛了:
他們?yōu)槭裁慈绱撕雎詢H屬于自己的歌舞,跟從數(shù)億人去同質(zhì)化的鸚鵡學(xué)舌呢?
然而這個想法也讓我稍微有點自責(zé),這個可能是為迎合我表演的節(jié)目,他們認(rèn)為我這個洋人游客喜歡觀賞與我立場相符的節(jié)目。可是像其他正在拍攝照片或視頻的游客一樣,我不是漫無目的地走到這的,“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舞蹈”等詞語早已形成我們對祭典的很多期待。
臺灣的原住民,像世界所有族群,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一樣,一直在保持和改變傳統(tǒng)文化的進程中。一個游客來到他們的村莊,總是喜歡尋找正統(tǒng)的“卡在靜態(tài)”的文化。
音樂和舞隊一一上臺下臺。慢慢地,流行歌曲被阿美語的歌謠取而代之。逐漸地,在臺上的舞者排成一條線,慢慢開始形成蜿蜒的蛇形。他們的腳跟伴隨著節(jié)拍,四拍兩步,向前邁一步,向后退一步,節(jié)拍似乎有生命。一個隱匿的歌者唱起歌來,舞者異口同聲作答,變成一條會唱歌的蛇了。歌曲的重復(fù)令人興奮,仿佛是有開頭卻沒有結(jié)尾的東西,就像一臺沒有設(shè)置“關(guān)閉”按鈕的機器。
當(dāng)蛇頭靠近評委團的平臺時,我看到幾名評委站起來唱歌,舉起拳來跟著節(jié)奏興奮至極地在空中揮舞擊打,在這一刻。我猛然意識到這祭典并不是表演。除了些遠客以外,并沒有觀眾,表演者和臺下的人互為觀眾,有的人剛剛還在跳舞,一會兒變成了圍觀者,不一會兒又去跳了。這讓我越來越感覺到了整個儀式的意義,舞蹈比賽,流行音樂,滑稽的角色,以及傳統(tǒng)歌舞,都是為了凝聚部落住在都市的與住都蘭的各代阿美人,將部落各人鼓動起來,將他們聯(lián)合成一體。
蛇隊形成倍增長,舞隊一個接一個地入場,形成幾個同心的舞圈。如果從天空俯瞰這個畫面,會看到像不同的齒輪似的,各自以自己的速度旋轉(zhuǎn),形成彼此咬合的多彩圓。彩圓與彩圓之間。有幾個年長領(lǐng)導(dǎo)者正在教舞步,鼓起舞者的熱忱。兩個小男孩走在舞者的排行之間,小男孩從一個桶舀出小米酒向舞者勸酒。
歌手唱著像咒語不斷重復(fù)的歌曲,觀眾忠實地回應(yīng)。語言和語調(diào)令我想起南太平洋民族的歌曲,高亢的嗓音,仿佛要呼喚一個遼遠的對象。我終于找到聲音的來源,一位中年歌手穿著一件藍色T恤衫,頭上戴著黃色頭巾,掛在右小腿的鈴鐺叮叮作響皮膚顯得甚白,奇怪的是,他面孔又不太像原住民。他邊唱邊跳,臉上冒著大滴的汗水,眼神中交織著疲憊與興奮。
正如巴里所說,舞蹈在日落時結(jié)束,舞隊各自歸家,晚上家族會聚集,燒烤很油很甜的香腸和大條的海魚。我們趁著最后一刻的陽光去海灘。海浪如此強烈,以至于不斷地將鵝卵石都攪動起來,上上下下滾動的鵝卵石彼此撞擊,砰砰作響。如果它們沒有不斷地撞傷我們的腳,如果鹽水沒有滲進傷口而產(chǎn)生逐漸尖銳的痛感,那一定是一種舒緩的聲音享受。
我想,也許受一點痛是享受這里小美感的代價吧。
我們在黑暗中回到都蘭村,一路上聽見各戶家庭的慶祝歌聲與喧鬧。
我提議買一瓶小米酒。每逢來臺灣東。喝小米酒是我個人的保留節(jié)目,只需在任何商店或餐廳詢問,老板就會很開心地給你酌滿一個塑料瓶子。在旅館隔壁的商店,老板娘鄭芬芳給我們倒了半升,兩百臺幣。
“它有點甜,因為我放在冰箱里,不然小米酒很快變得太烈或太酸?!苯又f,“今天下午在豐年祭看到你們,在工藝品的小攤。”
“你也跳舞了嗎?”我問,“好像今天整個村莊都參加祭典?!?/p>
“當(dāng)然啊。還有我的孩子跟我的侄子,有幾個住在臺中,也有的住在臺北。臺中的阿美人很多。豐年祭是唯一能確定他們會回來的時間,不然我們永遠不知什么時候能見面。我呢,我看顧商店和老父母,但在都蘭,賺的錢很少。沖浪客買一些東西,我在港口賣紀(jì)念品給來往綠島的游客。”
我們?nèi)齻€人在商店收銀臺還聊了一會兒。在商店后面,坐在桌旁的老父母不時向我們露出好奇的眼光。芬芳說話很熱情,眼睛明亮,好幾次因為怕耽誤我們而道歉。
婷尹說:不用擔(dān)心,跟你聊天蠻有趣。
站在商店門口的我們,好像戲劇中的角色,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站著聊天,往前一步,倒退一步,仿佛要離開又不愿下臺。
都蘭,舊名都鑾,是由阿美語音譯而來。為阿美人部落之一,部落里仍保存不少阿美人的傳統(tǒng)生活習(xí)俗和文化。
我叫Nico-las,姓為Jadot,中文名字夏德。家鄉(xiāng)在加拿大的魁北克省。
我第一次出國是去西非的馬里當(dāng)志愿者,后來在墨西哥、巴西及秘魯工作,趁機走了中南美洲一趟。歐洲去過四五次,其中兩次在法國與德國留學(xué),在科索沃實習(xí),余下是自由旅行或拜訪老友。在東南亞、中亞去過很多地方,現(xiàn)在還在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