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員日記

2010年7月2日

旅游旺季到了，要加開一趟到拉薩的臨客，據(jù)說要抽調(diào)我們這個車班去跑。

我的心情很復雜，不知道該不該上進藏列車。高海拔地區(qū)的寒冷和缺氧我是領(lǐng)教過的。幾年前，我去過一次拉薩，那一次是坐汽車去的，我們還去了美麗的圣湖納木錯。納木錯的海拔是4700米，坐落在雪山環(huán)繞的高山中，一路上的風景美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一路上的高原反應，難受得也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在看見納木錯蔚藍色湖水的那一刻，我突然醒悟了，自然界的力量如此強大，人類是永遠無法征服自然的。

青藏線上的艱苦，是別的地方的人無法體會的，何況，上到車上，就得要長期在高海拔地區(qū)來回穿梭，我那常常鬧病的身體能否吃得消？列車員工作是那么的苦累，完全是拿身體在拼。聽說，進藏列車還兼著旅游觀光的性質(zhì)，對列車員的要求更是嚴格。除了干好本職工作，還要充當列車上的醫(yī)生、導游和翻譯。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觀光客、外國人、農(nóng)民工、生意人、去拉薩朝拜的藏族牧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勝任這項工作。

然而，青藏線上的風光卻是那么強烈地吸引著我，仿佛一塊巨大的磁石，昆侖山、風火山、唐古拉山、五道梁、沱沱河、納赤臺、雁石坪、那曲、安多、拉薩河上的彩虹大橋……就是它發(fā)出的巨大磁場。我被吸附在這磁場里，無法自拔，無法脫身。

有多少人向往著神秘的天路啊，不惜花費巨大的財力、物力來目睹青藏高原的風光，我不用花錢，而且還可以掙著錢，就能飽覽天路風光，我干嗎不去看一看啊，機會多難得啊。

青藏線沿途風光

于是，心里的天平傾向了“進藏”這一邊。

還有一個不太說出口的原因，進藏列車的工資待遇好一些。由于是高海拔地區(qū)，列車員可以拿高額的乘務(wù)費。我盤算著，同樣是費時費力地跑車掙錢，還不如到青藏線上多掙一點。我的孩子讀大學了，費用一下子漲了許多，我想給他一個稍微充裕從容的生活環(huán)境，可我常常感到力不從心，孩子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這樣算下來，我的心理完全倒在了“進藏列車”上，至于高原反應、身體有病、列車上的高標準嚴要求、工作中的苦和累，可以忽略不計。

我登上了高原列車，成了天路上的“格?；ā?。

7月9日

開車后，列車員做的頭一件事情，就是自我介紹，然后介紹車內(nèi)裝置。

介紹就介紹吧，所有的介紹都是規(guī)范的服務(wù)用語，背會就行。要命的是，進藏列車上的自我介紹要求用英語、藏語、漢語三種語言，我哪里會藏語和英語??？我要是會藏語和英語，我就去當翻譯或者教授去了，還會在列車上汗流浹背地受苦嗎？

其實，絕大多數(shù)列車員都和我一樣，也不會說那兩種語言，有幾個小年輕還好一點，大略能說幾句英語。和我一樣歲數(shù)的老大媽們，拿著那曲里拐彎的英語和藏語介紹文字，只能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好在，第一趟車，有老師教。老師念一句，我們跟著學一句。只是，老師念完，我們也念完，記是記不下來的。我們只好用漢字做音標，把一段話用一個個毫不關(guān)聯(lián)的漢字寫下來。由于發(fā)音不一樣，藏語和英語的有些讀音，漢字根本就沒有，比如“拉薩”，有的人寫成“熱薩”，還有的人寫成“然薩”。

我也照著老師的讀音依葫蘆畫瓢地用漢字注了讀音。有了漢字就好辦，盡管每一個字都毫不關(guān)聯(lián)，讀起來就像讀天書一樣莫名其妙，但我咬著牙死記硬背，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便背誦熟練。剛開始，我還容易把英語和藏語串著念，后來，背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念得英語像英語，藏語像藏語，聽起來蠻像那么回事了。

為了第二天一大早便向旅客介紹，我們在晚上加班背。半夜一點，我們被車長招到餐車，一個一個地背，能背下來的就去睡覺。背不下來的接著背。

大多數(shù)人都能背下來，但磕磕巴巴很不流利，車長便不予通過，繼續(xù)背。輪到我了，我自信在別的事上笨得要命，但在學習這件事上，我卻從來沒有落后過。果然，我很流利地背了下來。而且由于背得熟練，我還在語氣里加上了感情色彩，英語聽起來嘰里咕嚕的，不像是一個嚴肅的列車員在做自我介紹，倒像是一個饒舌的婦女在聊天。

車長很驚訝，不相信像個家庭婦女似的我能把英語和藏語說得這么流利。她愉快地揮揮手，讓我回去休息。

走過好幾節(jié)車廂，快到宿營車了，我突然想起，我用漢語注音的藏語和英語到底對不對呀？語言是講求精確的學問，卻被我們無知地分割了。

我扭頭往回走，想找一位藏族人給我把把關(guān)。

1995年，武漢至長沙列車上，無座位乘客躺在椅背上王福春攝

車廂里很昏暗，旅客們都睡了。我穿過好幾節(jié)車廂，才找到一位坐在邊凳上數(shù)佛珠的藏族人。我把他叫到車廂連接處，很謙恭地請他給我指正指正。

聽完我用藏語說的自我介紹，這位藏族人露出滿口白牙笑了，他說除了個別地方發(fā)音不準外，其他還可以。他說：小小的一點毛病有哩，剩下的都好得很。我問可以這樣說嗎？他連說：呀呀呀！哦呀！

我道過謝，放心地往回走，準備睡覺。沒想到車長又傳過話來，說還要考景點介紹。

我只好又往餐車走。后半夜了，腦袋和身子都發(fā)懵，不知道勉強背會的景點還能不能復述出來。唉，當列車員，光是掃地刷廁所，那這列車員也太好當了。問題是，有數(shù)不清的規(guī)章制度要背，有無數(shù)個條條框框要牢記。安全知識、防火知識、衛(wèi)生知識、禮儀知識，要求背會的東西太多了?？荚嚫羌页１泔?。在車上考，冷不丁地問你一道題，你覺得似曾相識，但就是答不上來。對不起，沒有補考的機會，就用考核說話。在車下也考，往往在退勤后，段上突然會打電話來，通知你到段上去考試。好吧，這一天時間算是也交給段上了，沒人會替你考慮這個損失。

我來到餐車，大多數(shù)列車員還在抱著腦袋嗡嗡嗡地背題。對于青藏鐵路沿線的景點，我還是比較熟悉的，不用背也能說得出來。問題是，車上給出的那本小冊子，從鐵路的角度出發(fā)，在介紹景點的同時也介紹修建這段鐵路的艱難過程，有大量的數(shù)據(jù)。我相信旅客沒人愿意聽這些數(shù)據(jù)和事跡，但人家要求背會，你必須得背會。

我的數(shù)據(jù)背得很不流利，張冠李戴。好在我的景點背得比較詳盡，還帶了感情色彩，那位年輕的車長放我一馬，算是通過了。

8月6日

因人員調(diào)整，再一次走車時，我看硬座車廂。

和我打?qū)Π嗟氖且晃荒辛熊噯T，年齡比我大，挺照顧我的。

我倆把車廂打理得整整齊齊，小桌布整齊，果皮盤锃亮，座椅的座套鋪得板板正正，上面套著“5100冰川礦泉水”的頭套。窗簾統(tǒng)一掛在掛鉤上。地毯也清洗得干干凈凈，花紋散發(fā)著一種古色古香的韻味。

不料，一開車放行，我倆的這節(jié)車廂被一個團體包了，這個團體來自一個非常遙遠偏僻的牧區(qū)，牧民們統(tǒng)一組織起來，他們要到拉薩去朝拜。

車門口擠滿了穿著藏袍、膚色黝黑的藏族牧民。老人、孩子、男的、女的，扛著行李，背著碩大的箱子或麻袋，爭先恐后地往上擠。

排好隊排好隊，一個一個地上，把車票拿出來！我聲嘶力竭地喊。

也不知道是真聽不懂呢還是裝著聽不懂，沒人搭理我，依舊往上擠。

我倆就在車門口奮力地查驗車票。浸滿羊油的皮襖只要往我們身上一蹭，鐵路服馬上就會粘上一片油污。有的人把車票掏出來，那車票已經(jīng)揉成了又黑又亮的油票。一股濃重的酥油味和羊膻味熏得胃里翻江倒海。

進藏列車床頭、過道必備的供氧口

我一邊放行一邊發(fā)愁。這一路上，我就得聞著這股膻味上去？

那男列車員還只安慰我：沒事的沒事的，有我，你別害怕，我不怕膳（膻）。

后來，旅客上得差不多了，他就讓我在車門口站著，透口氣，他上去整理行李架。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沖出車廂，對著另一側(cè)的鐵道哇哇大吐，難受得都快要趴到地上了。

牧民們把自己帶的食物，風干肉、酥油、曲拉、糌粑之類的掏出來，放在果皮盤里。吃完后，他們用小桌布擦手，用窗簾擦嘴，感到非常方便。

吃完后，他們就一趟一趟地上廁所。小孩子們更是快樂無比，在車廂里追逐打鬧，摸摸這看看那，有幾個甚至爬到行李架上吊著去了。

幸虧進藏列車是德國進口的高級車廂，車窗、車門及所有的備品都是全封閉式的，否則，非出事不可。

時間長了，他們就都坐不住了，因為車廂里熱，而草原上的牧民習慣了冷涼的生活。他們就離開座位，跑到車廂的連接處坐著，有的人干脆躺到座位底下，座位就讓給小孩子們又蹦又跳。

好在，他們沒有高原反應，不需要我一趟一趟地發(fā)氧氣管，也不需要一趟一趟地叫醫(yī)生。

我只有在車廂里來回轉(zhuǎn)悠，手把手地教給他們怎么接開水，怎樣把垃圾扔到車廂兩頭的垃圾桶里，怎樣用洗臉間的水。牧民卻也都很自覺地照著我的話去做。他們找見了接開水的摁扭，就自己拎著暖瓶去接。不再麻煩我，也不再把茶葉根潑得到處都是。果皮盤滿了，他們自己端著倒掉，還用洗臉間的水沖洗干凈，擦拭出來。

最令我感動的是，下車前，我收拾桌布和果皮盤，發(fā)現(xiàn)少了一塊桌布，怎么找也找不見。他們那領(lǐng)隊的就說：我們大家一起找，要不我們都不下車。這位阿姐對我們這么好，我們不能讓人家受損失。于是，全車的人都在找那塊桌布，最后，在一位牧民的藏袍褶皺里發(fā)現(xiàn)了。那位領(lǐng)隊才高興地說：嗯，這下我們可以下車了。

只是，下車后，別人都不和我走一塊。下車的旅客經(jīng)過我時，也都掩鼻而過，遠遠繞開。原來，我的身上也散發(fā)著濃烈的羊膻味，我卻已經(jīng)聞不到了。

8月13日

列車上其實有很多外國人，尤其是軟臥車廂，幾乎被外國人包了。在我看守的硬臥車廂里，每趟車也能碰上十個八個的。

在沒走車之前，我從來沒和外國人打過交道。西寧街頭外國人本來就少，偶爾看見那么一兩個，我還好奇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看熱鬧。后來，假裝斯文，熱鬧是再不看了，但也沒和外國人接觸過。

在外國人里面，我最喜歡的，是法國人。尤其法國女人，那種優(yōu)雅、那種美麗的舉止，仿佛是從骨子里發(fā)出來的，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和諧。她們不管多大歲數(shù)，都要化妝，而且年齡越大，越要濃妝艷抹。蒼老的手指一律帶著五光十色的寶石戒指，指甲涂上鮮艷的蔻丹，眼睛更是抹上五顏六色的眼影，把眼圈畫得像孔雀的尾巴一樣艷麗。她們香氣濃郁、微笑迷人，在車廂走道里碰上，她們必是先綻開笑容，愉快地打招呼：哈羅！然后側(cè)開身子，讓我們先過。

遇上如此文明禮貌的外國人，我的壞心情通常會一掃而光，也會微笑著打招呼：哈羅兔！然后，聞著法國高級香水的味道輕松走過去。

拉薩火車站

然而走過去之后，心里便會泛起一陣長長的悲哀，唉，人比人得死啊，我也是女人，卻從來不化妝不噴香水，頭發(fā)也是隨隨便便地一挽。一管唇膏用了十年，一枝（支）眉筆用了將近二十年，還剩著多半截，估計這輩子都夠用了。不是我不愛美，實在是沒有我展示美的場合，如果我在車上，也濃妝艷抹地掃地刷廁所，恐怕別人都會覺得我神經(jīng)不正常，旅客對我的信任度也會下降一萬個百分點。

觀察的時間久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外國人的好感還出自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外國人喜歡看書。很多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些外國人都安靜地坐在鋪位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在讀。那全神貫注的樣子，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而且男女老幼都愛讀書。我曾經(jīng)看見過一個老太太，視力可能已經(jīng)很不好了，戴著眼鏡，手里還拿著一個放大鏡。即便這樣，她依然把書放在膝頭上，一絲不茍地讀下去。

而我們的中國旅客呢？走車幾個月，我見到過成千上萬的旅客，卻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一個旅客會拿著一本書在看，以前還看一些休閑雜志和八卦小報，現(xiàn)在連這些都不看了。

當然，外國人也是人，他們也有難以克服的缺點。有一次，我們下班準備在餐車吃飯，突然走進來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國女人，她可能是餓狠了，徑直沖到操作間窗口，從廚師剛煮好的一盆雞蛋中，伸手就抓了一個。

操作間有嚴格的衛(wèi)生制度，她怎么能這樣？廚師急了，大喊：鬧，鬧鬧鬧！那外國女人可能害怕廚師把雞蛋搶回去，她把雞蛋連皮吞進嘴里，一邊往外吐皮一邊掏出一張鈔票：瑪乃，瑪乃。廚師哭笑不得，沒要她的瑪乃，揮揮手，讓她走了。

我們在一旁竊笑不已。

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一位法國老人。上車時，我就注意到了這個由十來個外國人組成的小團體。他們也擠在旅客當中排隊，可他們卻不先上。等中國旅客上完了，這位法國人才走到我跟前，遞上進藏邀請函和車票。

這是一個小型的旅游團，這個老人稍微懂一點漢語，就由他來和我交涉。站在我面前的老人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和絕大多數(shù)歐洲人不一樣，他的個頭很矮，還不到一米六的樣子。然而，他的那雙藍眼睛卻是那樣清澈透明，像高原上純凈的湖水，看不出任何雜質(zhì)。

登記進藏函，填寫健康卡，老人很配合我的工作，他用蹩腳的漢語問清楚以后，又用法語注釋明白，再回去講解給他的同伴怎樣填寫。

健康卡收上來后，我還要仔細地檢查一遍，發(fā)現(xiàn)不合格的，要發(fā)回去重填。我把不合格的健康卡還給旅客，又逐一講解怎樣填寫。那法國老人就一路跟著看熱鬧，擔心把他的健康卡也發(fā)回來重填。最后，健康卡都發(fā)完了，法國老人才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問：我們的不用重填嗎？

我告訴他：你們的合格了，不用重填。

這位老人突然高興得跳了起來，像小孩一樣手舞足蹈：噢，我寫得好，我合格了，不用重寫了。臉上的皺紋都樂開了花，白頭發(fā)一跳一跳的。

8月20日

列車員的經(jīng)歷遠沒有旅客那么輕松自如。打掃衛(wèi)生，送開水，開關(guān)車門，那只是表面上的工作，最主要的是，要操心啊。一節(jié)車廂六十個人，兩節(jié)車廂一百二十個人，要全程負責他們的旅行安全。

八角街位于拉薩舊城區(qū)，是拉薩著名的轉(zhuǎn)經(jīng)道和商業(yè)中心

我們最擔心的，就是旅客的高原病。有的旅客不舒服了就來找我們，這樣還好辦一點。有的旅客好面子，難受了也不說，只是自己默默地忍受。

我最害怕的就是這樣的旅客，所以不停地巡視車廂，如果發(fā)現(xiàn)哪個旅客長時間睡著不起來，我就心驚肉跳的，趕緊把他拍醒。絕大多數(shù)時候，這些旅客僅僅是在睡覺，什么事兒都沒有。把人家拍醒，人家當然不高興，就沖著我發(fā)火。我雖然挨一頓罵，但看到旅客安然無恙，便也不感到有多委屈了。

在高原列車上，辛苦勞累，照顧旅客都不是最困難的事情。列車員最畏懼的，除了車門口的寒冷之外，就是吃飯了。

說實在的，列車上的伙食是非常不錯的，這些美味佳肴若是放在平原地區(qū)的列車上，我們會頓頓吃得滴水不剩?？墒窃诟咴熊嚿希绞呛贸缘氖澄?，吃了越不好消化。雖然我們來回穿梭，適應能力強一些，但我們也同樣經(jīng)受著高原反應的痛苦。我不知道別的列車員反應得有多厲害，反正我是每趟車都難受。上行的時候面色蒼白，嘴唇烏青。十個手指尖突突突地跳著，脹得生疼，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到指尖上去了，要從這里噴涌而出。而回來的時候，由高海拔地區(qū)向低俯沖，隨著列車的顛簸，我的耳朵也會嗡嗡嗡地響。有時候響得厲害了，便感覺耳朵里頭發(fā)出“咔咔”的聲音，這種咔咔聲特別巨大，就像用斧子把頭蓋骨劈開了一樣。我很擔心我的耳朵會不會聾掉，腦漿會不會搖成稀粥。

每當這個時候，我便抱著腦袋順墻蹲下來，咬緊牙關(guān)，閉著眼睛，讓耳朵里咔咔的響聲盡快過去。不管怎樣，我得忍著。

我們八個小時一換班，接班和交班都要吃飯。每次我都沒心思吃。接班時吃了，我要干活，要來回奔走，吃下去的食物就化成一股股酸水，害得我一趟一趟地上衛(wèi)生間去吐。下班時更不能吃，因為吃完就睡下，胃里的食物不消化，只感覺到胃脹難受，翻來覆去睡不著。而車上的休息時間，對我來說是多么的寶貴啊。在走車的那段日子里，我似乎是依賴上了藥物，我寧愿大把大把地吞吃各種藥片，也不愿意吃車上的飯菜。

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列車員也和我一樣，吃不下更多的飯。大家只是神情疲憊地喝一點稀飯，就盼著車長發(fā)話，趕快去睡覺。

車長就逼著我們吃飯，不吃不讓睡覺。餐車也想盡辦法改善伙食，每一頓飯都做得很豐盛。

不怪車長厲害，也不怪餐車不努力，更不能怪列車員們矯情，這一切都是高原上的環(huán)境造成的。

有一次，我們睡起來后準備接班，時間好像是半夜十二點，餐車給我們端出了米飯和炒菜，我本來不愛吃米飯，就沒吃，喝了一點點湯。車長看見了，就指著我說：你吃，你必須吃！恰好，廚師又端出來了一大盆米粉，牛肉辣醬閃著金紅色誘人的光芒。我平時特別喜歡吃辣椒，就撈了一碗，還特意多舀了些紅湯。車長這才滿意地笑了。

結(jié)果，那碗牛肉辣醬米粉在我的肚子里擺起了道場，鬧開了天宮。我把自己關(guān)在衛(wèi)生間，趴在馬桶上嘔吐，吐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手腳冰冷，腦袋發(fā)熱，汗水把頭發(fā)都浸濕了，頭發(fā)就一綹一綹地貼在臉上。

我洗了一把臉，趴在洗手臺上喘息。抬頭看看窗外，窗外的夜色黑得像一片深淵。我突然覺得自己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我在干什么。

8月27日

聽車班的那些老列們說，現(xiàn)在，列車員的活好干多了，不用到車庫里看車，也不用大掃除，開車前和到站后的活，都由保潔員們來干。

我不知道以前的老列車員們是怎么干的，但我上車時，始發(fā)車兩頭的大掃除工作，的確不用我干了，我們只需和保潔做一下交接工作即可。

在終點站拉薩，我們和保潔打的交道就比較多。

我們一般都是兩班倒，到站后一個班下車到公寓休息，一個班就留在車上。如果是留下來看車，就得要和保潔們一起待上幾個小時。

在我的車廂里干活的是兩個藏族小姑娘，一個胖胖的，一個瘦瘦的。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就一律叫卓瑪。把胖的叫大卓瑪，瘦的叫小卓瑪。有時候，還會有一個男孩也幫著干，我就叫他扎西。

剛開始，我和保潔的關(guān)系并不是很好，因為有許多列車員告訴我，保潔干活就喜歡敷衍了事，做表面文章，犄角旮旯的衛(wèi)生她就不打掃，所以一定要特別認真仔細地檢查，如果發(fā)現(xiàn)哪里不合格了，就得讓她返工，絕不能隨便簽字了事。你簽了字，再發(fā)現(xiàn)哪里不干凈，那就只有你自己干了。

我于是高度地負起責任，監(jiān)督保潔們干活。干完后，要徹底地檢查一遍，車門、車框、車窗玻璃、廁所、洗臉間、暖氣片底下，每一處都要看到。

保潔們就跟在我的后面，很不耐煩的神色。

當然，我絕不是一個苛刻的人，盡管檢查仔細，我也沒讓保潔們返過工，每次都很痛快地簽字。

9月3日

如果不在車庫看車，那么下車后，我們就到公寓去睡覺。

火車在第二天的下午四點多才出發(fā)，就算我們提前兩個小時上車作業(yè)，我還有整整一上午的休息時間。

這一段時間，我們一般跑到拉薩市區(qū)去游玩。

別的列車員都喜歡往八角街跑，去買自己喜歡的藏族飾品、披肩或者藏藥。我剛開始也喜歡往八角街跑，喜歡看琳瑯滿目的藏飾品，喜歡聞大昭寺里散發(fā)出來的香煙，也喜歡看大昭寺門前磕長頭的人群。去的次數(shù)多了，就想到別的地方去看看，不愿意總在一個地方轉(zhuǎn)悠。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西藏博物館和西藏大學。布達拉宮和大昭寺的門票太貴，我不敢輕易去看。哲蚌寺和色拉寺又太遠，時間上不允許。只有這兩個地方，不長不短剛剛好，一上午時間可以完整地看完一個地方。而且，最吸引我的，是這兩個地方都是免費開放，可以隨便出入。我就選擇一趟去看博物館，下一趟去看西藏大學，來回輪換，樂此不疲。

偶爾，我也會進到羅布林卡去看看，我對那里的各種“頗章”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不用再看。羅布林卡吸引我的，是那大花園里的各種鮮花。這些花卉不是熱帶植物，也不是高原植物，我說不上它們是從哪里生長起來的，但它們卻開得那么艷麗，那么繁茂，那么玲瓏剔透，那么嬌艷豐韻。隔上一段時間，我就要進去看望它們一回。

在羅布林卡，還有一樣吸引我的事情，便是藏族人的放生。這個皇家的寶貝園林自然少不了水。在大花園中，有一汪碧綠的湖水，還有各種溝溝岔岔通到湖里。就有藏族人買了魚或者魚苗來這里放生。放生的多是老人或者孩子，他們提著塑料桶，拿著漏網(wǎng)，把小魚一條一條地投放到水中去?？粗麄凃\的神態(tài)，就會引發(fā)出我的許多感慨。看他們放生，我的靈魂也會受到一次洗禮，對大自然、對生命增加一份敬畏。

9月10日

八角街還是那么強烈地吸引著我。因為八角街上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飾品店和服裝店，這些都是女人的最愛，我即便什么都不買，也喜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走看看。

轉(zhuǎn)的時間長了，我就找出門道來了。我不再熱衷于購買藏飾品，那些造型華麗夸張的珠珠串串戴在藏族人身上，怎么都像回事，而我佩戴著，怎么看怎么別扭。

我就購買一些藏香、印度牙膏和香水，還有尼泊爾來的披肩和錫瓶。在一家路邊小店里，我發(fā)現(xiàn)了這些物品。老板是一位藏族人，賣的幾乎全是外國貨，而且價格也還算公道，我能承受得起。

我喜歡從他這里拿幾盒香味馥郁的藏香，藏香我并不點，而是放在衣柜里，衣服上就有一股淡淡的充滿著異國情調(diào)的香味。再拿一瓶香水，印度香水也很好聞，但我沒有勇氣噴在身上，而是睡覺的時候在枕頭上噴一噴，這樣，我就不會整夜整夜地失眠了。

這位老板就是這樣，每次都推薦新物品，價格也不算太高，慢慢地誘惑著我買他的商品。有時候，閑下來算一算賬，才發(fā)現(xiàn)我的高原乘務(wù)費幾乎都送給他了。

從這家小店出來，我通常還要到藏藥店和土特產(chǎn)品商店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的。我喜歡買一點紅景天和松茸。紅景天是必不可少的，走車必須帶上它。以前都是買成藥、膠囊或口服液，但太貴。后來我在藥店里發(fā)現(xiàn)了它，就每次買一點，泡水喝，又便宜又正宗。而松茸就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美味佳肴，好吃得不得了。我喜歡買林芝產(chǎn)的松茸，因為林芝是西藏的江南，有很多原始大森林，出產(chǎn)的松茸個頭大，品質(zhì)好。

把松茸切成碎丁，和肉末、辣椒一起炒成辣醬，這種辣醬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是我最喜歡的調(diào)味品。

買完東西，心滿意足。如果時間尚早，我會找一家甜茶館進去喝杯茶。拉薩的甜茶館一般都有自己固定的客人?？腿税炎约旱牟杈叻旁诓桊^里，來喝茶的時候，茶館老板便會從一大堆各種茶具中準確地找出這位客人的杯子，為他斟上茶，從不會出錯。

我沒有茶具，就借用茶館的小龍碗，再買上一暖瓶甜茶。

甜茶其實非常好喝，一點都不膳（膻）。如果再配上一碟干果或一碗糌粑，那更是一種享受。一壺茶喝完，我胃里發(fā)熱，頭上冒汗，全身上下都舒坦。

之后，便拎起買的大包小包準備回去上車干活。每當走過大昭寺廣場前面的那塊鑲嵌在石頭里的木牌：世界歷史文化名街。我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種感動，一種自豪。世界歷史文化名街，我卻像趕集似地隔幾天就來一趟，隔幾天就來一趟。要不是有了青藏鐵路，要不是再讓我走車，我哪有機會到這里來?。肯氲酱?，我由走車而產(chǎn)生的抱怨便會減少許多。

拉薩的陽光熱情似火，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心情也會像這燦爛的陽光一樣明麗起來。

9月17日

火車在黑夜中狂奔，它的奔跑聲劃破了這無邊無際的寧靜。

我坐在乘務(wù)室里，趴在車窗邊看外面的黑夜。

高原的夜晚，并不像影視片中表現(xiàn)的那樣，繁星閃爍，夜色如水，一彎殘月掛在清冷的天邊。

我看見的高原夜色，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得分辨不出任何東西，仿佛就停留在一個地方，只有火車奔跑的聲音，在耳邊空洞地回響。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草原，應該是個什么樣子？白天看見的藏羚羊，此刻，在哪個山洼里棲息？跟著藏羚羊跑的草原狼，它們又在干什么呢？是頭枕著尾巴睡著了？還是兩眼冒著綠光在追逐？還有，草原上的湖泊，它們在暗夜中還在微微泛著漣漪嗎？湖中的小魚，它們是睡著了？還是在繼續(xù)游動？連著湖水的河流，它們一定還在永不停歇地流淌著，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從不停下自己奔走的腳步，它們唱著快樂的歌謠，順著先輩們流淌出來的河床，不緊不慢地行走著，亙古不變。這些河流從什么時候開始形成，又在什么時候開始干涸，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guān)心過它們。相反，倒是這些河流，它們見證了草原上的多少變化啊。

在這無邊的暗夜中，它們還如往常一樣地趕路。只是，它們可曾知道，在同樣的暗夜中，在同樣的荒野中，有另外一個生命，在深深地牽掛過它們。它們可曾聽見她深深的嘆息？

在青藏高原的暗夜里，我扒著車窗努力分辨外面的世界，可我什么都看不見。

那兩道蜿蜒曲折穿越極限的鐵道，分明就是人類刻在青藏高原上的音符?；疖嚤寂艿穆曇簦褪谴砣祟愒诟璩?。

資料寫作者：賈文清，作家，現(xiàn)居西寧。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