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沙塵暴終于消停了,好像一群猛獸,在大地上撒歡和遷徙完畢,又躲在某一片人跡不至的地方,開始了它們的寧謐時光。日光隨之凌厲起來,落在戈壁上,似乎一層水汪汪的油脂,傍晚時候被星光和夜幕撲滅。妻子打來電話說,你該休假了!我說,明天就去請。這是遙遠的巴丹吉林沙漠,古書上所說的瀚海澤鹵,趙破奴和路博德修筑的漢長城邊緣。幾近于荒蕪的絕望之地,無論多么遙遠和親近的過往,都必將消失無蹤,其中閃光的成為歷史,瑣碎的湮滅無聲。人和萬物莫不如此。
沙漠兀自浩蕩,在無際的蒼天之下遼闊而欣欣向榮。在時間之中,這一過程,萬物的宿命一次次重蹈覆轍,又一次次卷土重來。當我在沙塵暴和酷烈的日光之下,踩著松軟的沙子,走過青春期之后,迎來的是與其他人一般無二的婚姻生活。而生育,總是有一些肉身歡愉之外的突如其來的感覺。我還記得,那一個秋風橫掃的傍晚,整個巴丹吉林沙漠都沉浸在了無限的怒吼與晃動之中。燈光如此昏黃,嗆人的灰塵自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木質(zhì)窗欞縫隙魚貫而入,躺在已經(jīng)發(fā)冷,但因為兩個人的肉體擁抱而有些溫暖的床上,妻子在我耳邊說她懷孕了!
我僵了一下,繼而腦袋空白,瞬間整個身心猶如薄紙,酥酥的、皺皺的、麻麻的。妻子嗔怒。我抱著她解釋:不是我不歡迎我們的孩子,而是思想上還處在蒙昧狀態(tài)。你這乍然一說,我覺得了一種雷擊式的欣悅與不安。當然,還有一種生活即將為之改變的訝異甚至震驚。妻子眨了眨眼睛,微笑著告訴我說,她確認這一消息時,也有與我差不多的感覺。
生命的到來如此不期然,有著閃電的猝然與猛烈。當妻子的小腹越來越大,宛若沙漠里最美的那座沙丘的時候,我多次聽到了一個新生命在她肚子里的各種聲音和動作。到九個月,可以看到孩子伸胳膊、蹬腿的形狀和速度。我欣喜,伸手摩挲,隔著妻子肚皮,與就要謀面的孩子肌膚相親。直到這時候,我才真正地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心態(tài),而且在內(nèi)心和靈魂當中,讓自己作為了一個父親的模樣和姿態(tài),當然還有心情。
作為一個結婚兩年不到的男人,我已經(jīng)跳出了婚前的那種自由和婚后的各種混亂、不在意,跟隨妻子肚皮脹大的速度,真正地把自己調(diào)整到了準備做父親的狀態(tài)。請假回家,十多天后的一個周末,妻子突然說肚子疼,趕緊去到單位醫(yī)院。檢查之后,醫(yī)生說胎位不正,建議我們及早去513醫(yī)院,并說,這里的醫(yī)院相對簡陋,要想順產(chǎn)的話,必須校正胎位才可以。斯時,戈壁沙漠的天氣空前暴熱,毒烈的日光把稀少的楊樹都曬得滿身皺褶。513醫(yī)院也是軍隊醫(yī)院,隸屬于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我們雖然是空軍的,但也可以憑本部隊醫(yī)療單位開具的介紹信,來這里看病或住院。
醫(yī)生和醫(yī)院是生命的校正點與收容地。身處沙漠的軍隊醫(yī)院,也擁擠不堪,但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規(guī)矩來。確定剖腹產(chǎn),要手術了,我推著妻子,眼淚不由流下,一滴一滴,打在她臉上。她伸手為我擦拭,說,沒事的,一會就出來了??晌铱偸窍肫鹪滥改蔷湓?,女人生孩子,就像去了一趟閻王殿。我這個人天生有很強的恐怖感或者不祥的想法,總是怕身邊最親的人,有個什么不測。
兩個多小時后。醫(yī)生抱著我們的兒子出來了。岳母欣喜,跟上看。我仍舊在等妻子。妻子出來了,我趕緊從醫(yī)生手中接過推車。妻子臉色蒼白,但面色幸福問我說,為什么不跟媽一起去看兒子呢。我說,還是你重要。兒子剛才被護士抱出來了,我也看到了他。等你出來,你沒事兒,我才真正放心。這些話,當然出自肺腑,直到現(xiàn)在,我仍舊認為,自己的做法是對的。因為,無論我們出生于誰的身體,勾連了多么深廣的血脈,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始終一起的,只有愛人。
兒子一生下來就好哭,妻子掙扎著要去看。我征求護士同意,把兒子抱過來給她看。妻子面色激動、渾身顫抖,抱住兒子,也顧不得剖腹產(chǎn)之后的刀口疼,親了兒子小臉,隨后就把他抱在懷里,撩開衣襟,把奶頭送到了兒子嘴里。
孩子終究出自母親的身體,尤其是男孩,他天然地與母親親近,而且永不背離。這種血濃于水、有些玄妙的情感,體現(xiàn)在生活中,奇妙且綿長。我一次次記起,自己從小到大,甚至在自己兒子出生前,無論何時,都緊緊圍繞著母親,母子之間的矛盾與小型戰(zhàn)爭,也仿佛和父親沒有關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忽略父親,甚至有點決絕與冷漠。直到兒子出生,我才忽然想到,自己是嚴重地怠慢和輕視了父親的。往常,在我眼里,父親,作為一個男人,似乎只是家里的一個擺設,做農(nóng)活、出去打工、給鄉(xiāng)鄰蓋房子、做木工、編荊條籃子等等,這似乎是他的使命,無緣由地由他來做。他就應當風里來雨里去,每天和日月的頭尾約定,用雙手和體力,為一家人掙來活命的錢。
2004年春節(jié),我和妻子帶著兒子回老家過年。春節(jié)前一周,父親還在鄰縣修公路的工地。大年二十三,鋪天蓋地的大雪,一夜之間,掩埋了大地。公路結冰,車輛不能行駛。我站在院子里,看著莽蒼蒼的群山,提議去鄰縣工地上找父親,把他接回來。母親則說,也不知道人家啥時候放工,去了不放工,就算不了工錢。
在母親眼里,工錢是核心。細想起來,這才是殘酷,錢超越了人,而人,卻不容置疑地退居其次。聽了母親這句話,我怔了半晌,胸口發(fā)堵。起初,對母親的話,有些生氣,但很快覺得,這完全不能怪她?,F(xiàn)實生活如此冰冷,步步都張著獠牙。
大雪繼續(xù)洋洋灑灑,在窮困的南太行鄉(xiāng)村,進行著布道式的宣揚。我依舊站在院子里張望。陰灰天空下,白雪也都是灰蒼蒼的。對面的馬路上偶爾有行人往來。突然,有一個人站在馬路邊,喊弟弟名字。我渾身一驚,知道是父親,一個縱身跳下門前的冬麥地,跑了幾步,又跳下去,從斜坡上,趔趄著跑到對面山坡。此時,父親挑著一根扁擔,一身大雪,走到我面前??粗赣H胡子和頭發(fā)上結冰的雪,我使勁地喊了一聲爹,哽咽著接過他肩上的扁擔。
我燉了剛買的羊肉,端給他,看著他吃。這時候,我才真正發(fā)現(xiàn),這個被我輕視甚至忽略了三十年的男人,大半生的苦難已經(jīng)浸漫了他全身,他的每一寸肌膚和骨頭,都發(fā)出痛苦的摩擦聲。
到春節(jié),我和父親喝了幾杯酒。是當時比較流行的寧夏紅。大致兩小杯,父親就說他頭暈,胃也不舒服。我看著他,給他夾了幾塊妻子燉的雞塊,又給他舀了半碗雞湯,看著他吃完一塊,再把另一塊遞給他。兒子和侄女在炕上玩耍,學電視里的戲劇,舞著妻子和弟媳婦的紅圍巾,咿咿呀呀地。父親照例用袖筒抹了嘴巴,坐在炕沿上,孩子們一看到爺爺,爭相趴在他背上玩。父親咧嘴笑,又伸出一只胳膊作擋住的樣子,怕孩子們不小心摔倒在地上。
這一幕,是父親和我兒子在一起為數(shù)不多的溫馨場景之一。再就是夏天帶兒子回老家,父親總是背著兒子,為他摘蘋果,抓知了;秋天則給兒子燒板栗、核桃吃,坐在冬天的院子里,披著暖洋洋的日光,為兒子吹口琴……現(xiàn)在,父親作古十年,厚厚的泥土上面長滿了蒿草,我和弟弟清理了多次;墳頭不斷地被攤平,我們一次次地用土墊高。
父親去世時,兒子八歲。按照鄉(xiāng)俗,兒子作為長孫,要回去給爺爺打靈幡的??墒掳l(fā)突然,我們就沒帶兒子回去。送走了父親之后,岳母在電話中說,我和妻子回老家的那一天下午,兒子放學回來,要姥姥去樓下院子里挖了一瓷碗沙子,還拉著姥姥去很大的集市上買了一把柏香?;氐郊?,把柏香點著,插在沙子碗里,在陽臺上跪拜。姥姥很吃驚,問他為什么這樣做,兒子說,爺爺死了!以前回家,爺爺給他吹口琴、背著他去田里、給他捉知了玩兒、燒核桃和板栗吃……爺爺對他很好,現(xiàn)在,爺爺死了,再也見不到了,他應當給爺爺燒一炷香。
柏香點燃,裊裊向上,從有到無,全身的事物,都來自大地,也歸于大地。借用煙霧的方式,完成從肉身到靈魂的過程。這其實如人一般?,F(xiàn)在,兒子都是大小伙子了,個子比我還高一頭。他去了綿陽讀書,雖說距離不遠,可他不在身邊,總是覺得命里少了一件最重要的東西。閑暇時候,常想起兒子小時候。從513醫(yī)院回來,妻子刀口還沒好,天氣又熱,我給兒子洗尿布屎布。新生兒第一次大便是黃色的,還有些白色,不臭,但黏度很高。一開始,我還覺得臟,可看到他那張懵懂的小臉蛋,馬上就覺得他是那么干凈,即使糞便,也來自妻子的身體,甚至來自冥冥之中的某一些神意。
因此,搓洗起來,我一點也不嫌臟,每一次都格外起勁兒,心里覺得好像是在履行一種神圣的使命。那些時日,搓洗尿布成了我唯一的“業(yè)余運動”。兒子拉了尿了,我首當其沖,洗得手掌脫皮不亦樂乎。可我也慢慢發(fā)現(xiàn),兒子和父親之間,有一種天然的敵意,古老、頑固甚至殘酷。起初幾天,我抱他,他就哭,有時候咧著小嘴,哇哇不停,小臉都哭得紫脹,有時候像把聲帶撕裂一樣,把黑夜都哭成了黎明。有一次,他哭得沒天沒地的,我氣急敗壞,大聲對他說,再哭,我從窗戶把你扔下去。這句話不小心被老婆和岳母聽到,挨了一頓好罵。幾年后,兒子懂事了,聽說了我當時說他的這句話,倒是沒說什么。一個下午,我和他鬧著玩,兒子生氣。我哄他說,我是老爸,你不要和老爸鬧別扭。兒子哼了一聲,叉著腰看著我說,我小時候,你要把我從窗戶扔出去!
兒子幾個月的時候,正是秋天,他感冒了,發(fā)了高燒。本單位醫(yī)院看不好,我和妻子打車去當?shù)氐目h醫(yī)院。在秋風之中,妻子緊緊抱著昏睡的兒子,我在一邊焦急得一言不發(fā)。兒子從母腹出來,就有八斤重,而且妻子奶水足,一直到五歲,他都是胖嘟嘟的。那一次,我也才知道,還可以從頭頂輸液。小家伙被剃掉了一片毛發(fā),他哭,還亂動。我束手無策。等他長到四五歲,打針輸液就不用人哄騙了,自己把手伸出來,護士扎幾次他都不吭一聲。
兒子的受疼、耐疼能力遠勝于我,我有點疼,就齜牙咧嘴,哎呀娘啊亂叫。兒子繼承了他母親的基因。三歲時候,我給他買了一臺賽車,騎得飛一樣,真的是見溝飛溝,見石頭故意壓上去。有一次,小子腳踝破了,血都粘住了襪子,脫時,生生地把一片皮扯了下來,血赤拉乎的,兒子卻眉頭不皺一下,視若無物。我電話聽說后,想起關云長刮骨療毒,苦笑之余,覺得兒子真是了不起,能忍受我難以忍受的疼痛,至少這一點上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
兒子上小學二年級時,正逢父親生病,我們商議著,要兒子也回去和侄女一起到村小學上學。兒子沒怨言,跟著妻子就回南太行老家了。大冬天,早早起來,在奶奶那兒吃了飯,就和他堂姐一起背著書包到學校。那年冬天,我借公差回家數(shù)日,天天早上去送他們。到學校,兒子也和其他同學一樣,抱著掃把掃地,和人一起抬水。鄉(xiāng)村學校極其簡陋,雖裝著空調(diào),但窗戶都是破的。我送到校門口,兒子說老爸你回家吧。我要進去,他攔住我不讓進。
其實我知道他不要我看到什么。
再后來,兒子和村里的一些孩子玩得很熟悉。有幾個特別要好的,每天早上,專程來叫兒子和他們一起到學校,放學了,還把他送到家。弟弟的女兒性格看起來也開朗了許多。有一次,兒子要去小賣部買東西吃,我說不好,垃圾食品,他就和我鬧。說著說著就哭了,然后自顧自地,迎著北風往學校走。我尾隨其后,等他進了校門,又轉(zhuǎn)進去,走到他面前,拉著他去小賣部。兒子卻使勁掙脫,說不要了,不吃了,放開我!
那是2009年,在老家陪護父親,又過了春節(jié),我們決定帶兒子回去上學。因為兒子在老單位子弟學校時,門門功課都認真,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是做作業(yè),字也寫得非常工整。到老家小學后,字寫得比我小時候還潦草,作業(yè)也是糊弄著過。我不是看不起鄉(xiāng)村小學,而是覺得,鄉(xiāng)村小學的師資力量還是很薄弱的,教小學的教師,大都是鄉(xiāng)里村里干部的各種親戚,有些干脆是女兒、兒媳婦,對學生是愛管不管,課堂上說了,下來再問就不耐煩。
離開老家的那一個早上,父親躺在炕上哭了,看著兒子說,銳銳,再回來就看不到爺爺了。我們都哭。兒子走過去,抱了抱父親的頭,輕聲說,爺爺不會的,我還會回來看你??梢粋€月后,父親就不在了。我和妻子凌晨趕回家,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左眼一直沒閉上,說是等我和妻子。
每一個人的最終,可能最想見到的,只有那么一個兩個人。妻兒、孫輩、朋友、師長,以及詫然一面的陌生人……父親左眼死了都沒閉上,一直看著門口。
愧疚不僅僅是對逝者生前的各種虧欠,還有彌留之際的那種陰陽相隔。而后者,則是最痛苦的了。父親逝后幾個月,妻子專程回家把母親接到西北和我們同住。有一次,母親問我們兒子說:銳銳,以后你長大了有錢給奶奶花不?兒子說,當然給了。母親說,那是為啥呢?兒子說:因為你是我老爸的媽媽,我的奶奶唄。岳母也問他同樣的話,兒子也說,姥姥我小時候你帶我多,我不能虧待你,等我長大了,我買一臺大長車,把你和姥爺拉上,全世界旅游。有時候兒子也很吝嗇,看到妻子或我給老人錢,岳母推辭的時候,兒子就說,姥姥可能不用,那就以后再給吧。惹得全家人哄堂大笑。岳父說,銳銳,把你老爸老媽的錢搶過來,我和你花行不行?兒子說,姥爺,也不是不行,可是呢,不能光咱倆花了,讓他倆受苦,這樣不公平。
2010年年底,我由西北調(diào)到成都,妻兒還在巴丹吉林沙漠。有一段時間,兒子接連來電話,要我給他做事情,甚至找他同學玩,都交給我辦。我說我不知怎么聯(lián)系。兒子就把他同學和同學父親的名字告訴我,讓我查,然后飛快地說,老爸我出去玩了,聯(lián)系好了,你就給我發(fā)短信!還有一段時間,兒子對他媽說,老媽你說我爸這么長時間沒給我電話,他是啥意思他?這事兒我倆得好好想想。妻子對我說,趕緊打電話給他。兒子說,老爸我現(xiàn)在正在游樂場玩,有啥事,咱以后再說。把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小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距離遠了,任何事情和事物都會起變化。在家庭中,人的自由確實有限,長期的分離導致的,不是情感上生疑,就是現(xiàn)實無常的逆變。2011年兒子生日之前,我想買禮物給他快遞過去,妻子說沒這個必要,馬上就到一起了。還說,遵照兒子命令,她在飯店訂了一個房間,邀請他要好的同學朋友一起來。
這種習慣,大致從他讀幼兒園開始,就成了每年的一個規(guī)定節(jié)目。每一次,至少會有三十個同學帶著各種禮物,如約而至。那時候,兒子就像一個王,在歡笑中接受那些同學的朝拜。一伙小孩子鬧騰幾個小時,就相約出去玩了。我負責給他照相。我想給他多留存一些生長的痕跡,將來,他看著,自然也會想起好多有趣的事情。
技術的進步,一方面讓我們隨時隨地都能記取自己的一切活動;另一方面,科技仍舊解決不了人的疾病和終極問題??梢园参康氖?,人也是有傳承的,持續(xù)連綿,如這巍巍自然,亙古天地。父親去世之前,我也給他拍了很多照片。存在電腦里,也洗印出來,掛在老家的墻壁上。每次回去,看著他那張瘦削悲苦的臉,看著他直視過往和現(xiàn)在的眼神,忍不住痛苦與哀傷,同時還有恐懼。
有些時候,無意中在電腦里翻開父親的照片,盯看之間,仿佛父親在說話,臉上浮起他活著時候的表情。我一陣驚喜,又一陣疑懼。道家理論說,人的靈魂不滅,所有逝去的人,都會在某個時候,借用另一張皮囊重新來到這個世上。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對此一點不信,現(xiàn)在卻越來越相信。
父親和我,我和兒子之間,有一個驚人的相似點,那就是,我小時候不重視父親,甚至把父親視為擺設?,F(xiàn)在,我和兒子之間的關系,也仿佛如此。在兒子面前,我是沒有一星點權威的。妻子和岳母說我這人嘴碎心軟。要教育孩子,他對的好的要鼓勵,不對的要批評甚至打幾下,不管什么事,說一句就行了,不要順嘴流,時間久了,便在孩子面前沒了威信。我知道這個道理,可做不到。比如,我剛訓了兒子一句,馬上就心軟如泥,覺得不應當讓他不開心;舉起巴掌打他幾下,就心如刀割。他做了錯事,我也舍不得責怪他一句半句。懂事后,我和兒子,兒子和我,儼然不像父子,更像是兄弟。
兒子自小懂事,在老家,親戚們都說,跟個小大人一樣,從不說一句沒道理和忤逆不孝的話。我對孩子過早成熟是有看法的,就像我總是喜歡和尊重大智若愚型的人一樣。
在日常生活中,我也總是想到,自己小時候貧苦,吃塊糖都如過年,奢侈而幸福,現(xiàn)在物質(zhì)豐富了,不想要兒子也經(jīng)受那種苦與卑微,別人家孩子有的東西,只要他要,我也會給他。物質(zhì)有時候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性格養(yǎng)成和處事方式,尤其是對待物質(zhì)與享受的態(tài)度。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我不想讓兒子也成為一個十足的物欲者和自私的人。
記得兒子五六歲,存的零花錢比較多,有些年,不管是姥姥姥爺還是我們給的,他一毛錢都會攢起來,讓他花也不花。先是一堆零錢扔在他房間的抽屜里,見到我們放的零錢也收進自己的小金庫,開始滿抽屜飄著,后來他自己用一只廢棄的錢包裝在一起,十塊二十塊五十塊乃至毛錢鋼镚,涇渭分明。有幾次,送水的來,恰好沒零錢,我便偷他幾塊錢。他開始自己不看,發(fā)現(xiàn)少了后就問,我的錢怎么剩這么點了?
姥姥、奶奶來了,他還拿出來說,你看奶奶、姥姥,這是我攢的錢。老人夸他,他很自豪。大概是他上小學二年級,兒子有段時間花錢厲害,有時候也不說,拿出來買亂七八糟的東西吃,怕我們看到,藏在被窩里。老婆認為這種行為不光明正大,男子漢,要吃就光明正大,理所當然,再說,爹媽也不是管不起他吃。妻子有一次教育他,打得厲害。我心疼,上去抱他,也被老婆呵斥了一頓。兒子在那兒哭,我在旁邊干瞪眼,轉(zhuǎn)圈,束手無策。
妻子是善于管兒子的,這一點,就像我母親。小時候,都是母親在管我,父親則是對我愛護。我想這也可能是一個家族的傳統(tǒng)。
讀初一那年夏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同學都戴上了表。有的是好看的電子表,有的是金色、白色鏈子的石英表、機械表。我沒有。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父親手腕上有一塊表,也不知道從哪來的。早上醒來,父親要去干活。我尾隨著他。父子倆,一前一后,在晨曦初染的馬路上,甩著腳片子走。走了一公里多。父親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把手表從自己手腕上脫下,晃著對我說,來,給你!
對于那塊表,父親肯定也是很喜歡的。要不然,他不會等我尾隨他一公里多,才脫下來給我。拿到表,我眉笑眼開。父親一邊走,一邊說,好好戴著,不要搞丟了?。∮帜贸鰞蓧K錢,叮囑我到學校外面,買點東西吃……在父親離開的匆匆十年中,每一次回到老家,不論去田里,還是在村里,還有串親戚,幾乎每一處,每一個人,都能喚醒我對父親的記憶。
妻子愛兒子,也舍得管教他。有時候很嚴厲,有時候還動手,打兒子屁股甚至臉蛋。我在面前,兒子就會轉(zhuǎn)身往我這里跑,我一護他,就會一同遭到妻子喝罵。久而久之,兒子知道在我這里得不到任何庇護,再做錯事被收拾的時候,也就不找我了,干挨著,或者自己躲在一邊生悶氣。有個別時候,兒子還會沖我發(fā)點火。我呢,鼻子一酸,就把他攬在懷里。
通常,按照妻子要求,她訓斥孩子,過一會兒,我就去安撫兒子。兒子見我進來,一句話不說,哼一聲,或躺在床上假寐,我再說他不理我。我說得多了,他一句話不說,轉(zhuǎn)到另一個房間。但很快,他們母子之間和解了,又親成一團。我看著,心里有一種酸酸的幸福感。七八歲的時候,兒子很調(diào)皮。有一次,妻子從娘家回來,兒子竟煞有介事地對他媽說,老媽,你不在家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女的給我爸打電話,叫他楊哥,說得還特別熱烈。我說你小子簡直是無中生有。他繼續(xù)給他媽媽煽風點火,非要說有。還有一次,在外地筆會,與一個女同志合照了一張相,兒子看到了說,我老爸太不像話了……他似乎明白,在家里,強勢的人是他老媽。他這樣說,無非是站隊,更好地保護自己。那么小,他已經(jīng)懂得在父母之間作選擇了,知道怎樣才能使自己更有安全感,擁有強大的庇護者。
這些年,對兒子產(chǎn)生影響的不是我這個父親,而是他的母親。我甚至有些相信棍棒下面出孝子這句古話,有人覺得是陋習,但其中的道理也是千錘百煉的。妻子經(jīng)常說,給他吃好的,穿好的,但不能嬌慣他。每次一起出去,我或是妻子,見到沿街乞討的殘障者,都會給兒子幾塊錢,讓他自己送過去。
2008年夏天,我們一起回到河北老家。一天中午,兒子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家,拉著我手急切地說,老爸老爸,一個奶奶被人欺負了,你趕緊去主持正義!說完,拉著我就跑。我問他,為什么要老爸去主持正義???兒子說,你是大男人,又是解放軍,你不主持正義誰主持?我跑著,把兒子抱起來,而且很用力。
我也多次對母親說,幸虧你小時候經(jīng)常打我、罵我。要不然,我真可能就是一個不成器的人,到現(xiàn)在都不知父母恩,不知生活難。母親說,也是的。然后又給我絮叨她如何打我的往事。
人的天性是自由的,生長路上,有很多道路可以走,就像一條開始寧靜繼而狂野的河流,方向不是唯一的。人為的教育或者引導絕對有必要,雖然很多時候家長乃至老師的教育,就人本性而言是扭曲和傷害。但人畢竟不是單獨的,每個人都生活在人群之中,而人群是有許多規(guī)則和禁忌的,每個人都得學習著去適應。
這些年來,每到一處,兒子都會有很多朋友,沒事時候幾乎不著家。同學來找他玩的也非常多。我覺得很開心,一個孩子,不孤僻,有自己喜歡的愿意和同學們分享,這就是好的行為。但同學之間相互排斥的事情不是沒有,但兒子從不記仇。即使吃虧了,以后在一起,還是好朋友。這一點非常像我。每次看到兒子和同學一起玩,甚至在上學放學路上護佑一個比他矮小的男同學,我就很欣慰,暗暗為他鼓掌。
有幾次,兒子說,他們班的某某女同學太壞蛋,全班男生都跟那幾個女生怎么不合拍。他說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甚至窮兇極惡,但事情都是小事。我知道孩子之間的事情,大人不可體會。到九歲那年,兒子也轉(zhuǎn)到成都讀書,男女同學之間,朦朧的情愫很生澀,也很美好。有幾次,兒子說他們班里某個女生喜歡他,還說長大了要和他結婚。十三歲后,則極少再提那些事情。
多么美好的青春年少!我也常想,要是能和兒子換換就好了。這種天真的想法一直縈繞不去。人總說,時間會說明一切,但有一些說明也會在時間中無效甚至與之相悖。我性格散漫、自憐且充滿疑問,自小很犟,有河北人的驢脾氣。
兒子在這方面也像我,我愿意他是有血性和理智的人。盡管他有時候?qū)θ?、對事過于熱忱,不計一切代價,更不設防。我也著急,對他說,要理性客觀地去看待任何的人和事情,他還是不聽從。從本質(zhì)上說,對人好,不耍心眼,不玩陰謀詭計,是真好的品質(zhì),可是,他正在成長的時代,是人心人性復雜深刻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我不想他過早遇到不應當?shù)膫Γ蛘邔δ承┤耸庐a(chǎn)生過多的負面情緒。
內(nèi)心和精神的健康,才是真正的所向無敵。相對于我的成長環(huán)境和青春期的經(jīng)歷,兒子是單純的,也是優(yōu)裕的。十一歲,兒子的個頭就已經(jīng)一米七了。人說,有苗不愁長,果真是這個道理,想想,也是喜悅之中有惶恐。兒子一天天長大,我卻一天天變老。兒子十四歲,就在我面前頂天立地了,個子達到了一米七三以上,而我卻越來越萎縮。我們父子的角色,從形體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兒子對父親的逆襲,是全方位的,那么天經(jīng)地義,又猝不及防。很多時候,站在高個子的兒子面前,我總是想起,他剛來成都的時候,每次出門上街,都是我拉著他的手,生怕他丟了,或者被什么撞到了。即使冬天,父子倆的手心也都是汗。兩個人,在成都寬大的街道上,那么不顯眼,卻又無比緊密,內(nèi)心充盈著一種生命相依之感。而現(xiàn)在,我站直了,也才到他肩膀邊上。有幾次,在街上、地鐵上,我想抱抱兒子,卻夠不到,只好抱住他的腰。
十二歲之前,他總是讓我陪著他睡覺。他伸胳膊蹬腿,一會兒翹在我的肚子上,一會兒又滾過來把我壓醒。尤其是冬天,他蹬了被子,我會把他抱在懷里,給他蓋好。他肚子露出來了,我惺忪著把被子送過去。睡前,他要看會書。我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不斷地給兒子買書看。他也愛看,《意大利童話》《福爾摩斯探案集》《大唐狄公案》等等,他都讀完了。他也會和我說很多的話,有關歷史、家事、學校、未來……都很有想法。困了就抱著我,不一會兒,就呼呼睡著了。每天早上,醒來他會伸懶腰,再瞇一會兒,我以為又睡著了,他忽然轉(zhuǎn)過身,說老爸我忘了一件事,應當昨天說,不過現(xiàn)在說也不算太遲。說著說著,又說老爸我先去尿個尿啊。
兒子越來越大,抱著他睡,逐漸成為奢侈。這是我最直接的擔心和不安。兒子是父母種植的樹,畢竟要獨立成長,雖是鐵律,但我總希望這個鐵律生效再慢些。每次,母親都在電話叮囑我說,好好看孩子??!母親話中,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她始終和家鄉(xiāng)的那些鄉(xiāng)親一樣,對人,特別是孩子,格外看重。也常說,有人不算貧,沒人貧死人。意思是,一個家庭再怎么窮,只要有人,就還有希望。
兒子讀初中的時候,我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去學校,晚上去接他。父子二人,每天坐公交車來來回回。我知道他會餓,提前給他買巧克力、酸奶,還有其他吃的。那段時間,總是早上六點鐘準時醒,自己先穿好衣服,再盛好吃的,叫兒子起床??墒?,這樣的時光并不長,似乎轉(zhuǎn)眼間,兒子就去綿陽讀高中了。
相守的兒子忽然不在身邊,心里的那種空,無以復加,又萬般無奈。閑暇時總是想起兒子,心里驀然升起一股力量,很強大,直沖霄漢的樣子。有時候翻看他的照片,各個年齡段的,尤其是在學校和老家的。兒子的一個好的品質(zhì)是,從不嫌棄鄉(xiāng)村,不嫌棄和他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一樣的窮苦人,和弟弟幾個孩子也玩得好。每次帶他回家,夏天的時候身上長紅斑點,很癢,有的抓破了、流水,他也沒說過那地方不好,要趕緊離開之類的話。農(nóng)忙時候,兒子還和奶奶一起下地,幫著奶奶干點小活兒,雖然是一時興趣,玩夠了就閃人,但他也從沒有流露出對鄉(xiāng)村乃至農(nóng)事的任何鄙夷色彩。
我覺得,這就是最成功的。兒子是2002年生的。我自信在當下這樣的孩子極少,我也很慶幸,我自己生在鄉(xiāng)村,能夠使得自己的孩子時常能夠近距離地在泥土大地上與最真切的人事物發(fā)生聯(lián)系。因為兒子,我覺得自己枯燥的人生有了滔滔不絕的波瀾;因為兒子,我也覺得自己在大地上異常充實;因為兒子,我就是一個有傳承的人。在他面前,我是父親,他在我面前,卻是另一種生命景觀的漸次隆起與多種色彩的有序生成。
父子這種傳承,是一個家族在時間中的自然延續(xù),是人的生命之根在大地上的持續(xù)葳蕤。前不久,帶兒子去飯店吃飯。兒子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以前,有一個外國男人,他女兒小時,他喜歡咬她的手指和胳膊。女兒慢慢長大,他老了,牙齒脫落。等到他更老的時候,只能吻吻女兒的手背。那個父親就像你。小時候,你老是咬我的手,還有腳。還記得不,老爸?
我不由潸然淚下。
同時,覺得這個故事充滿意味,也覺得,咬——其實是愛和疼的感覺,是那種無法表明的心理以及一說就錯的感情。咬——是表達愛與疼的恰當方式,比親吻層次更高,或說,咬,在某種程度上還包含著自覺、自愿、愛憐、唯美、不舍與珍愛等因素?,F(xiàn)在,我已經(jīng)開始老了,再過幾年,等他長大了,一個老男人再咬一個小男人的手指,那是怎樣的情景和滋味?
我也適才相信,人和人,尤其是血緣之間,有些東西是非常微妙的,有著無可言說的豐富意味。這種意味有時候像一根針,隱隱作疼,且堅持不懈。就傳統(tǒng)倫理而言,西方和東方的差距是巨大的,兩種文化傳統(tǒng),使得一些故事,乃至人間倫理之間的簡單儀式,也無可喻曉。
2018年清明節(jié),我再次回到老家,和弟弟一起為父親掃墓。跪在滿是沙土的墳前,我想哭,可又哭不出來。那時候,北方還是一片荒寒,只有冬麥哆嗦著身子,在田里,像嬰兒一樣相互拍打取暖。其實,我想帶兒子回來的,只是他課業(yè)太重,每一次放假,都盡量讓他多休息。面對父親的墳塋,我喃喃說,爹,俺娘很好,我也是,弟弟一家也過得不錯,孫子孫女們上學都還可以。無論到啥時候,我都記得你,你是爹,是俺們的出處。包括我和弟弟,乃至孫子們的孩子。不管再怎么遙遠,我們在一起,永生永世,不會分離。就像這世間的萬物,各不相同,但都會枯榮不盡,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