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托爾特·布萊希特(1898—1956),德國著名詩人、戲劇家,生于德國南部奧格斯堡,學生時代即開始寫作,并投身于社會活動。1933年,他的書籍在柏林被納粹分子焚燒,他自己攜家人逃亡國外,兩年后被納粹政權取消國籍。他先后在奧地利、瑞士、法國、丹麥、瑞典、芬蘭等國流亡,1941年獲得美國簽證,輾轉經(jīng)海參崴逃亡美國。在美國由于被懷疑是共產(chǎn)主義分子,曾受到訊問。1947年從美國返回歐洲,并于次年定居于東德地區(qū)。在東柏林,布萊希特主要投身于戲劇活動,1951年因其戲劇貢獻獲國家獎金,1955年獲列寧和平獎金,但他獨立的創(chuàng)作個性也使他與當局不時產(chǎn)生沖突。1956年8月14日,布萊希特因心臟病逝世,其時他正在研究貝克特的《等待戈多》。
電影《竊聽風暴》海報
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與創(chuàng)作對現(xiàn)代戲劇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他力圖擺脫傳統(tǒng)的戲劇模式,創(chuàng)立一種能夠反映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性和矛盾性的新型戲劇,即他所說的“史詩戲劇”,其代表作有《三毛錢歌劇》《伽利略傳》《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闌》等。布萊希特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戲劇理論和方式,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陌生化效果”(Verfremdungs Effekt)上?!癡erfremdung”在德語中具有間離、疏離、陌生化、異化等多重涵義。布萊希特希望據(jù)此打破劇場幻覺,讓觀眾能夠拉開距離冷靜思考,并激發(fā)人們變革社會的熱情。
詩歌一直是布萊希特創(chuàng)作生涯的重要一翼,雖然他生前發(fā)表的詩作并不多,他的大量詩作在他死后才陸續(xù)出齊,但他作為二十世紀德國最重要詩人之一的地位并沒有被他在戲劇方面的聲望所完全遮蓋,他的詩也愈來愈被人們所看重。我手中的由米切爾·霍夫曼編選的費伯版二十世紀德語詩選(2005年初版),所選最多的就是布萊希特的詩作(共十五首),遠超過里爾克、特拉克爾、本恩、策蘭等詩人。
不過,重新發(fā)現(xiàn)布萊希特的詩對我來說屬于較晚的事,是我自己的全部生活和詩歌歷程把我漸漸推向了這樣一位詩人。記得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就讀過一些譯文,但那時我還年輕,熱衷于流行的現(xiàn)代主義,還體會不到布萊希特詩中那獨特的腔調和刺人的老辣。2006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德國電影《竊聽風暴》,使布萊希特作為一個詩人又回到我們中間。電影中,前東德特工維斯勒奉命監(jiān)聽作家德瑞曼。監(jiān)聽過程中,他逐漸同情起他的監(jiān)聽對象。他潛入德瑞曼的公寓偷出一本他在監(jiān)聽時聽過的詩集回家后讀,那詩集上印著的詩人名字是“Brecht”,他讀到的詩正是布萊希特的早期愛情名詩《回憶瑪麗·A》:
在那一天,在藍色的九月,
在一棵年輕的李樹下,
我靜靜地摟著她,我的愛,
像摟著一個夢,蒼白而又溫順。
在我們的上空是夏日可愛的蒼穹,
有一團云,我看見它就在那里,
又潔白,又飄緲,高高地遠離我們,
當我再次抬眼,它不見了。
自從那一天,一個個月亮
靜靜地在天空滑行,滑落下去。
那些李樹現(xiàn)在肯定都被砍掉了,
而如果你問,那場愛又怎么了?
我回答說,我已無從追憶。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當然知道,
但是她的臉,說實話,對我已經(jīng)模糊,
我所知道的,是那時我吻了它。
甚至那個吻我也早已忘記了,
除非那朵云也浮現(xiàn)在那里。
我記得那朵云,永遠會記得,
它很亮,很高,當它在空中飄移。
誰知道,也許那些李樹還在開花,
那個女人有了第七個孩子,
而那朵云只被鍍亮了幾分鐘,
當我再次抬頭,它已在空中消散。
那的確是一首讓人難以忘懷的好詩,在電影中它喚起了一個秘密警察的人性,它當然也喚起了更多的觀眾關于逝去愛情的動情記憶。記得那時在豆瓣網(wǎng)上,就出現(xiàn)過多種《回憶瑪麗·A》的譯本。但是,縱然如此,我仍沒有充分認識到布萊希特的詩歌對于我們當下這個時代的重要意義,直到七八年前,我編選一本詩選,讀到我約譯的由芮虎翻譯的一大組布萊希特的詩,我才受到更深的震動,并對這位一直在很多中國詩人視線之外的詩人有了更多的發(fā)現(xiàn)。
首先讓我震動的,是他對恐怖言說的良知和勇氣,這使他成為他那個時代最勇敢、獨異,讓任何當權者都難以對付的聲音。詩人奧登曾在詩里說斯大林和希特勒迫使他思考上帝,布萊希特用的語言更為真切:只有那個油漆匠(指希特勒)促使他坐到桌前(寫作)。他在流亡時期寫下了他自己也是他那個時代最好的詩。寫作成為他必需的掩體、武器和逃亡工具。他在逃亡路上寫的每一首詩,都那樣真切、灼熱。
但是布萊希特的充滿政治性和社會性的詩從不那么簡單,他深具詭異的智性和反諷的精神。這又是他讓我深為佩服的一點。他一生為底層講話,抗議社會的不公,抨擊權貴和黑暗勢力,但他的詩從來沒有那種英雄或精英之感。他對社會、時代、人性和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更多采用的是諷刺和戲謔的方式。他的詩,機智、尖銳而又幽默,充滿了豐富的張力。
而在今天讀布萊希特的詩,仍會覺得他的時代并沒有過去,或者說,他的詩讓人有某種切身的“現(xiàn)實感”,“在這黑暗的年代,/也會有歌唱嗎?/是的,也會有歌唱/關于這黑暗的年代”(《箴言》)。作為一個詩人,他不僅堅持了他的歌唱,也在昭示我們如何在一個“壞時代”(這是他的另一個說法)歌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無人能夠替代布萊希特。
與此相關,這里還要多說一句:布萊希特從來不是那種“為永恒而操練”的純詩主義者。在這方面,他與他所喜歡的新樂府運動倡導期間的白居易一拍即合:“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保ò拙右住杜c元九書》:“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保┻@是他對自身時代和命運的忠實,但也是一個詩人所能達到的成熟和超越。本雅明在解讀布萊希特《關于可憐的B.B》一詩時,就曾抓住詩中第八節(jié)中的一個字眼“Vorl?ufige”(“臨時的”),稱這樣的臨時的“補缺者”,也許正是時代的“Vorl?ufer”(先驅者)。
讓我敬重和佩服的,當然還有他的藝術勇氣和才能。正如他的戲劇革新,他在詩歌寫作上也堪稱“獨樹一幟”,他一開始就同那種在德語詩壇占主流位置的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詩風拉開了距離。他似乎也從來不理會那一套關于“純詩”的“行話”。他愈寫愈自由,也愈來愈充滿了個性。對他來說已沒有任何忌諱,什么都可以入詩,如他寫的許多驚人“情詩”:
哦你不會知道我在忍受什么
當我注視一個女人
搖動著她的黃色絲綢裹緊的臀部
在那傍晚的藍色天空下。
——《哦你不會知道我在忍受什么》
而在寫法上,怎么寫他也都“毫不在乎”,只要能真切地、富有創(chuàng)意地寫出他的生活和內心。布萊希特受到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影響,似乎他也要寫出某種“用實事講話”的詩,比如他這首《我,幸存者》,就不借助于任何隱喻和意象:
我當然知道:這純屬運氣
在那么多朋友中我活了下來。但昨夜在夢中
我聽到那些朋友這樣談論我:“適者生存?!?/p>
于是我恨起我自己。
布萊希特戲劇代表作《三毛錢歌劇》
美國女詩人簡·赫斯菲爾德在《秘密二種:論詩歌的內視與外視》中就很稱贊這種直陳其事的詩歌。這種“直陳其事”并非直白,它不僅有一種良知的愧疚和刺痛感,而且感人,讀后讓人不能平靜。它簡練、直接而又復雜、隱曲,非一般詩人可以寫出。它只能出自布萊希特這樣的大手筆。
因此,好像是“補課”一樣,今年六月上旬去柏林朗誦期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訪問布萊希特的故居和墓地。我的德國朋友蓓姬幫我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詩人的故居保存完好,他生前的藏書、用品、家具、打字機、墻上懸掛的日本面具、花園里他寫過的多種樹木,等等;令我感到親切的,是墻上的中國書法、“先師孔子行教圖”,還有臥室里懸掛的一幅中國卷軸畫,畫的是鐘馗,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雙目圓睜,畫幅上還題有詩句:“湛湛空靈地,空空廣大緣,百千妖孽類,統(tǒng)入靜中看。”對布萊希特來說,正是這樣一個來自古老東方的“疑慮者”,在靜觀和校正著他的人生(他曾專門就此畫寫有《疑慮者》一詩)。當然,人們還知道他與中國詩的關聯(lián),流亡丹麥期間,布萊希特就曾借助阿瑟·威利的英譯本《中國詩歌170首》翻譯了七首中國古詩,他尤其偏愛白居易“秦中吟”這類抨擊時弊、同情民間疾苦的諷喻詩。他不怕把詩歌寫得“通俗”,他尤其贊賞“秦中吟”那種令權貴“相目而變色”的詩歌效果!
而詩人的墓地就緊挨著舊居。從詩人的花園圍墻外走過,就來到柏林著名的多羅延公墓。偏僻的墓園一角,一塊立著的灰白棱形花崗石上刻著布萊希特的名字(旁邊則是其妻、著名演員海倫娜·魏格爾的墓碑),沒有其他裝飾,甚至連生卒日期也沒有(其斜對面則是哲學家費希特、黑格爾莊重高大的墓碑)。這是一位斗士(“奮起與惡龍搏斗”,見《女演員在流亡中》),但同時又是一位智者。一塊石碑,像他的整個人生那樣簡樸。正是在那里,我不禁想起了他那首名作《致后來的人們》(綠原先生、黃燦然等人譯為《致后代》)中的詩句:
你們這些將從我們沉沒的洪水中
浮現(xiàn)出來的人
請記住
當你們說起我們的種種弱點
你們是擺脫了
這個黑暗的年代。
布萊希特戲劇代表作《四川好人》
這是一首讓我深受感動的詩,好像它就是為我這樣的“后人”而寫的,或者說這才是我們這一代人要寫出的詩。是啊,我們寫詩,并且力求寫出美麗純粹的、具有時代超越性的詩,但我們又怎樣對自己的一生做出一個“交代”?我們是否對得起自己時時流血的良心,而未來的人們在想起我們時是否會“帶著些寬容”?我就這樣在那座簡樸的花崗石墓碑前靜靜地待了七八分鐘,或者說,又不得不思忖起我們自己的一生。
(本文引用布萊希特的詩皆為王家新所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