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修煉

文/似水流年

她活得風風火火

這段時間，公司業(yè)務特別忙，我已經連續(xù)加班半個月了。好不容易可以休個周末，原本打算好好睡個懶覺給自己充充電，結果被一陣分貝極高的老年機鈴音震醒了。

“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

我忍，猛地把被子蒙到頭上。

“老張啊，你們等著急了吧？哎……好好，我泡點養(yǎng)生茶馬上就下去……哎，好嘞！”

接下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再由遠及近，小拖拉板與地板不斷碰撞發(fā)生“吧嗒吧嗒”的聲音，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又響起“嘩啦啦”倒水的聲音、“砰砰砰”開關房門的聲音。

我實在忍無可忍，披著被子打開房門，一眼瞥見穿紅戴綠的老媽喜滋滋地對著鏡子系圍脖，她從鏡子里面看到我，猛地轉過頭來，臉笑得像花兒一樣，說：“我大寶起來了??？早飯在鍋里，你自己熱熱吃，媽出去溜達溜達！中午就不回來了！”

看著她那副走火入魔的樣子，我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剛剛的起床氣哽在喉頭，生生被我壓了下去。我靠在門框上想了想，只說了句：“你最好別帶太多錢出去?！?/p>

她嘿嘿笑著，說：“媽知道，媽一把年紀了，啥沒見過，你就放心吧。媽出發(fā)了啊，你張阿姨她們都等著急了?！?/p>

說完，她蹬蹬蹬地出了門，我挪到廚房陽臺，看見她和那幫老姐妹成功匯合，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奔向小區(qū)門口，忍不住沉沉嘆了口氣。

轉身回房的途中，又一眼瞥見門口那一摞保健品紙盒子，個個閃閃發(fā)光像鍍了一層黃金似的，高調奢華無內涵，忍不住狠狠踢了一腳。

此時此刻，我只想說：夕陽無限好，只是別買藥。

晚上五點鐘，老媽回來了。她的臉蛋凍得紅撲撲的，但心情看起來特別好。我見她拿著一個小鋼盆，還有五個雞蛋，忍不住從鼻孔噴出一個“哼”。

“我說你怎么那么積極，原來是為了占這點小便宜，中午的面包大餐可還好吃？”

老媽根本不在乎，她白了我一眼，說：“我也不圖這點東西，我圖的是人家傳授的保健知識，東西是人家硬要給的。你自己說說，我給你泡的那個養(yǎng)生茶，好用不好用？”

我沒好意思跟她講，就她那養(yǎng)生茶的配方，網上一搜一大堆。

我懶得接話，只問了句：“今天又花了多少錢？”

她特別得意，笑嘻嘻地說：“一分錢沒花，你放心，媽可不傻，媽心里有數(shù)?！?/p>

如果她不帶錢出去就不能被騙，那么家里就不會有那么多保健品存貨了。那些推銷人員的段位，不是我媽能夠想象的。

果不其然，兩天后的一個晚上，一個長得很俊的小伙子拎著一兜桔子敲響了我家的房門。我一見他那虔誠的微笑、利落的西裝，就知道，我家很快就要多出幾盒世界級配方、不買都對不起佛祖的“神藥”了。

我媽似乎和這個小伙子很熟，熱情地把他讓進屋里。小伙子一看就是受過專業(yè)訓練的，攻守有方、進退自如，很快就激起了我媽的長生欲，順便把我架到一個“孝順女兒”的高度讓我下不來，又很體貼地以“和您有眼緣”“您讓我想起了我遠在他鄉(xiāng)的媽媽”為由，揚言要給我媽最低的折扣，就差聲淚俱下了，我一看我媽的表情，就知道，她又要放血了。

這世上最難走的路，就是推銷人員的套路。

送走小伙子，我忍不住“哼”了一聲：“兩大千花出去，這下你開心了吧?！?/p>

她每次都是這樣，錢花出去了，才能清醒。聽我這樣說，她訕訕地笑著，開始一個人坐在床上拆盒子，拆了一層又一層，最后掏出兩個小瓶子出來，對著燈光看不清，便戴上老花鏡，大聲和我介紹藥品的成分，死要面子生扛。

“我感覺這藥買得挺值，你看里面全是名貴藥材?！?/p>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她才能相信，鐵皮石斛、冰川雪蓮啥的，真的沒泛濫到這么廉價的程度。就連阿膠，現(xiàn)在都得千八百才能買到一斤真品。

我看著燈光下那略微佝僂的身影，忽然心生一絲不忍，想了想，便說了句：“唉，反正你買了就買了，權當長教訓，但是不能吃，以后別再上當了，你有那錢，多吃點蔬菜水果，你去旅游，你去買好看的衣裳，都行?！?/p>

你有事我怎么辦？

我媽以前沒有這個愛好，能讓她走火入魔的，只有廣場舞。直到我爸爸去世以后，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兩年前，爸爸得了胃癌，等到我們發(fā)現(xiàn)時，已是晚期。醫(yī)生說，爸爸這個病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發(fā)展到如此地步的。這一輩老年人生活節(jié)儉，平日里吃穿都愛將就，有點不舒服就自己買點藥頂一頂，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進醫(yī)院的。

爸爸從確診到去世，只有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那兩個月，是我這三十年中最黑暗的兩個月，在公司，我把自己埋進工作里；回到家，我一刻不停歇地照顧爸爸。我活在無限的愧疚之中，我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好好關心他們，為什么爸爸胃疼很久了我都不知道。

爸爸的生命進入倒計時，我請了長假在家陪伴他。那種眼睜睜地看著最親的人，一點一點離自己而去的感覺，即便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蝕骨萬分。

爸爸去世后，我哭了很久，幾天不吃不喝，我一直在問媽媽：“我沒有爸爸了，以后我該怎么辦？”

媽媽抱著我，只說了句：“你還有媽?。　?/p>

這句話，我至今記得都很清楚。每每想起，心底總會涌出一股特別復雜的情緒。是安慰、是感恩、是溫暖，但更多的，竟然是恐懼。

還記得爸爸去世半年后，媽媽有次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電動車刮倒。我接到消息的那一瞬間，雙腿軟得站不起來，緩了好久，才飛奔到醫(yī)院。

萬幸媽媽并無大礙，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待得知媽媽是因為闖紅燈才被電動車刮倒時，我的憤怒就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我說過多少次了！你為什么不聽！你何必搶那幾秒鐘！你說，為什么？”

醫(yī)院里人來人往，大家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他們不知道，這個年輕的姑娘到底因為什么那么憤怒，以至于對著自己的媽媽大喊大叫甚至渾身顫抖。

媽媽被我的態(tài)度嚇到，她輕輕揉著胳膊，一臉的愧疚，小聲說：“我以后再也不闖紅燈了，再也不闖了！”

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大聲說：“你有沒有想過，你出事了，我該怎么辦？”

說完這話，我蹲在地上，哭到不能自已，媽媽也陷入沉默。旁邊的病友紛紛解圍，說：“沒事沒事，這姑娘是被嚇著了?！?/p>

我其實從未走進她心里

也就是從那以后，我媽這個做事一向大咧咧了的人，開始活得謹小慎微。

她再也不吃剩菜剩飯，不貪便宜買不新鮮的水果和蔬菜，早睡早起，自學會上網后，吃什么東西都要先百度一下，平時只看養(yǎng)生類電視節(jié)目，廚房里經常放著一些奇怪的養(yǎng)生食物，甚至連買衣服都要看各種成分的含量。

那時候，我不明所以，一度嘲笑她：“媽，你怎么越活越不勇敢了啊？比我還矯情?！?/p>

她也不反駁，一邊咕嘟嘟地熬著養(yǎng)生粥，一邊說：“你那么年輕，你是體會不到的，人一上了年紀啊，就特別怕死?！?/p>

一開始我覺得她能如此善待自己，也挺好的。當初，如果爸爸能活得細致一些，也不至于早早離我們而去。我很支持媽媽科學養(yǎng)生，可是后來，風向漸漸就跑偏了，她已經不滿足自然養(yǎng)生了，她覺得那樣效果不大，她想借助外力延年益壽。

還記得媽媽第一次把保健品抱回家的時候，著實嚇了我一跳。那幾盒保健品花了她大半年的退休金，最要命的是，她不是買買就算了，她真的按照說明書的要求，一天三遍地吃。

然后，我便拉開了勸阻她脫離苦海、回頭是岸的序幕。

我去網上搜了很多資料，收集了很多視頻，我假裝以應聘者的身份去聽保健品營銷培訓，回來對她講人家是怎么“套路”她們這些老人的。

可是，不管我如何苦口婆心，她該買還是要買，后來我鬧了一出“離家出走”，揚言她再“不知悔改”，我就要搬出去，再也不回來。

從那之后，她收斂了很多，加之她買了很多藥最后都沒有吃，或者被曝光是假冒產品，她總算是有所領悟。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多保健品公司后來換了免費聽講座、當場不推銷、事后登門推銷的方法，再一次把像我媽這樣的老人拿得死死的。

一個周末，我和媽媽在家里大掃除，提到了買房的事情。媽媽說：“別買了，改天我去把這套房子過戶給你。”

我說：“房子我肯定是要買的，你的房子也不能動，錢不夠，我和朋友借一借就行了?！?/p>

她不出聲，我看了眼被我們挪到玄關處的那堆保健品，酸溜溜地說了句：“哎呀，你看你那堆寶貝，值好幾平方米呢。最近怎么不買了？是沒錢了？還是無所畏懼了？”

媽媽沉默了，我方才覺得自己說話很過分。過了一會兒，媽媽小聲說：“我才不怕死呢，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有什么可怕的?？蓩寢屩溃闩掳??！?/p>

我的心，猛地抽痛了下，這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從未走進她心里。

她那么“愛”自己，并不是因為自己怕死，是她知道我怕她離開，我根本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苦，就像當初我失去爸爸一樣，所以她想活得久一點，想盡可能長久地陪在我身邊，不想讓我再經歷一次那種撕心裂肺的害怕。

于是我走上前，張開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