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媛媛
內(nèi)容摘要:古琴,圣王之器。徐上瀛先生就曾為它迷倒,寫下了《溪山琴況》?!昂汀㈧o、清、遠、古、澹、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二十四況是他對古琴的琴心。文章從“達遠之意(何謂遠)”、“造遠之境(為何遠)”、“通遠之道(如何遠)”三方面出發(fā)分析“遠”況,寫出“遠”況之意,通“遠”之道。
關(guān)鍵詞:遠 溪山琴況 徐上瀛
摘、踢、抹、挑,素手一轉(zhuǎn),琴曲悠然。古琴,古今不少學(xué)者為它癡迷。著名的漢學(xué)專家高羅佩在《琴道》中從琴制、琴曲、琴名、琴聲等眾多方面,分析了古琴的由來以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從他的分析中可知,古琴屬于中國文人推崇的高雅的文化形式,寄托著文人的精神追求。琴學(xué)專家許健編著的《琴史初編》梳理了琴樂藝術(shù)的發(fā)展歷程,寫出了每個時代下的代表性琴人和琴曲,每個時代都有新的古琴流派出現(xiàn),反映出了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的特色。徐上瀛先生也寫下了《溪山琴況》,“和、靜、清、遠、古、澹、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二十四況是他對古琴的琴心。古琴身上的魅力讓眾多學(xué)者癡迷。本文試圖從徐上瀛先生的“遠”況入手,分析“遠”況之意,寫出通“遠”之道,揭示出古琴蘊含的獨特魅力。
一.達遠之意
泛舟江上,琴曲悠悠。是誰驚擾了鷗鷺?又是誰敲響了離人的心?是入耳的音符嗎?不是,應(yīng)該是那悠遠的琴意吧。
徐上瀛先生在《溪山琴況》中這樣提及“遠”:
“遠與遲似,而實與遲異,遲以氣用,遠以神行,故氣有候,而神無候。會遠于候之中,則氣為之使;達遠于候之外,則神為之君。至于神游氣化,而意之所之玄之又玄。時為岑寂也,若游峨眉之雪;時為流逝也,若在洞庭之波,倏緩倏速,莫不有遠之微致。蓋音至于遠,境入希夷,非知音未易知,而中獨有悠悠不已之志。吾故曰:‘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則有余也?!?/p>
從字面上理解,遠與遲相似卻又不同,遲是靠氣息來調(diào)節(jié),遠則是憑借意識來實現(xiàn)。氣息有一定的節(jié)奏,可以把握,而意識卻沒有節(jié)奏,難以把握。我們可以在節(jié)奏中領(lǐng)會遠,氣息就為遠所用,達到遠之外的境界,由意識來掌握。而隨著意識的自由翱翔,氣息也相應(yīng)隨之變化,琴意也就隨之達到了一種玄妙莫測的境地。時而表現(xiàn)寂靜的意境,如同遨游峨眉的雪峰;時而表現(xiàn)流水的消逝,仿佛見到洞庭的煙波。忽快忽慢,具有遠的微妙情致。當(dāng)音樂進入到了遠的地步,進入玄妙的境界,不是知音就難以理解,但只有這種音樂才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情致。因而,遠是“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則有余也”。
其實,“遠”要表達的一個核心詞匯就是:意境。
在談及意境的時候,往往不可忽略一種關(guān)系,即身心關(guān)系。自王國維始,關(guān)于意境的定義就一直存有爭論,但主導(dǎo)性的意見依然存在,即境由心造。徐上瀛先生在“遠”況中提及:“遠以神行”。而在中國古代的心理結(jié)構(gòu)中,神一方面是與心相連,一方面又與身體的形相聯(lián),神是關(guān)聯(lián)著整體心身的。在其與心相聯(lián)來說,可以就是心,在其與身的關(guān)聯(lián)來說,又大于心。由于有了理性之心,神就有了超于心的意義,由心而神。既然,神是與心相連的部分,那么,境由心造,也可以在徐上瀛先生這里體現(xiàn)為:境由神造。因而,“遠”可以說就是意境。那么,意境究竟是什么呢?
中國古典藝術(shù)追求的理想是主體的精神自由,而意境是主體為自由心靈而創(chuàng)設(shè)的獨特(即審美的)而又廣闊的精神性空間,這就是意境的本質(zhì)論。即我們可以理解為“遠”是獨特而又廣闊的精神空間,是為自由心靈而設(shè)立的場所。我們在“遠”中追尋自由?!叭绻灾黧w的精神自由論意境,中國古典藝術(shù)意境就包括了三種類型、三個層次:曰言志緣情,曰氣韻生動,曰自然山水”[1]。在徐上瀛先生對“遠”的定義來看,其實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之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了意境的三種層次。
第一層,“遠以神行”,“而神無候”,神是沒有節(jié)奏的,難以把握的,是自由的。它可以是彈琴者自由的想象,可以是對世界的認識,也可以是對自我的宣泄。
第二層,“會遠于候之中,則氣為之使;達遠于候之外”,“神游氣化,而意之所之玄之又玄”。當(dāng)氣息為遠所用,自由地流轉(zhuǎn)于琴曲之中,意識在虛空中旋轉(zhuǎn),流露出了生命的氣息。因而,從有限的世界上升到了無限的空間當(dāng)中。
第三層,“時為岑寂也,若游峨眉之雪;時為流逝也,若在洞庭之波”。遠的第三層次就是一種自然山水之境。而自然山水之境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意境的最高境界。從莊子的游心于“物之初”到魏晉名士的恣情于丘壑之間,再到宋元文人的水墨山水情趣,自然山水一直是文人墨客筆下的心頭愛。而在琴者彈琴中,所要創(chuàng)造的最高意境也就是自然山水之境。
二.造遠之境
音之悠悠,意之綿綿,將人心由此岸帶往彼岸。琴曲為何要勾勒出一幅遠方的意境,是否彼岸盛開了滿天的桃花?
追根溯源,古琴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占據(jù)有特權(quán)地位。“琴”,在《說文解字》中這樣解釋:“禁也,神農(nóng)所作”[2]372?!敖痹凇墩f文解字》中解釋為:“吉兇之忌也?!庇伞扒佟敝玖x可知,琴乃神農(nóng)所作,是一種融合吉兇的器物。因而,“獨奏古琴被尊為‘圣王之器,它的音樂則被稱為‘太古遺音。”[3]3古琴披上了一層神圣的面紗。
古琴還是中國文人階層的特殊樂器,文人賦予了古琴重要的意義。法國傳教士錢德明神父在其論文中就曾提及:“中國人認為古琴的構(gòu)造、形狀,以及任何與它有關(guān)的事物都與‘道契合,都是在表達某種特殊的含義或象征。”[4]著名的漢學(xué)家高羅佩先生曾在《琴道》一書中言及:“古琴可以作為人與‘道(Tao)交流的工具”。[3]84因而可以說,學(xué)琴就是通“道”的境界。
“道”是什么?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一章》指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道”如果可以用言語來表述,那它就是?!暗馈?“名”如果可以用文辭去命名,那它就是?!懊??!盁o”可以用來表述天地渾沌未開之際的狀況;而“有”,則是宇宙萬物產(chǎn)生之本原的命名。因此,要常從“無”中去觀察領(lǐng)悟“道”的奧妙;要常從“有”中去觀察體會“道”的端倪。無與有這兩者,來源相同而名稱相異,都可以稱之為玄妙、深遠。它不是一般的玄妙、深奧,而是玄妙又玄妙、深遠又深遠,是宇宙天地萬物之奧妙的總門。
簡而言之,道不可言說,要從無和有這對既相同又相異的范疇中去領(lǐng)悟道。道是玄妙又玄妙、深遠又深遠。它是宇宙萬物之奧妙的總原則。
徐上瀛先生言及:“遠以神行”,“會遠于候之中,則氣為之使;達遠于候之外,則神為之君”,就是在有節(jié)奏的氣息與無節(jié)奏的意識中,達到“意之所之玄之又玄”的境界。實質(zhì)上就是在有與無這對范疇中,去領(lǐng)悟遠。而當(dāng)真正“境入希夷”之境時,“非知音未易知”。也就是說,當(dāng)真正進入遠之后,并不是簡單的聽眾就能聽懂的,唯有與琴者共同得遠之人,方可領(lǐng)略琴曲之玄妙?!兜赖陆?jīng)·第二十五章》曾言:“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而在《道德經(jīng)·第四十章》也指出“反者道之動也”。換言之,遠是道的存在,得遠即是得道,追求遠就是追求道。
三.通遠之道
素手一挑,琴聲可狀,琴意可聽。但是這悠悠遠之意,漫漫得道路,如何才能達到?
“遠”是什么?它是一種意境,也是道的存在。
從意境來看,就不得不提及一個時空的問題。中國繪畫藝術(shù)通過視覺的轉(zhuǎn)換變化,賦予空間以時間性的運動特征,還透過獨特的透視方法“三遠法”達到畫面層次的豐富,從而使得其在內(nèi)部成為了時空結(jié)合體。使得繪畫空間在流動中變換,此時謂之有意境。
那么,琴曲是如何有意境,即如何“遠”的呢?一言以蔽之,以氣貫通。而此氣是由生理之氣、琴曲之氣組成,并非單一而就的。
徐上瀛先生提及:“遠與遲似,而實與遲異,遲以氣用,遠以神行,故氣有候,而神無候。會遠于候之中,則氣為之使?!彼^“氣有候”,是對樂曲而講,是講樂曲之氣候,樂曲之意。演奏者要根據(jù)樂曲之氣候來調(diào)節(jié)氣息。此處其實暗含著兩股氣息,一股是樂曲本身之氣,另一股是琴者生理之氣。只有當(dāng)兩者和諧之時,琴曲才能順勢而出。氣息在琴者與琴曲這兩個不同的精神空間流動,這種流動其實質(zhì)上是為了打造出一個相同或相似的精神空間。由于氣息的流動性也造就了琴曲在空間上的層次感。
但是,氣息的運用也不是孤立地,是要與指下的功夫相輔相成的。我們在彈奏琴曲的時候不僅僅只是靠氣息或是指下的技術(shù)來完成樂曲,例如:彈奏《仙翁操》的時候,要在氣息與指法上達到和諧,在實音與泛音之間去領(lǐng)會這種虛實結(jié)合帶來的空間立體感,從而聆聽出弦外之意。
從道來看,“神游氣化”,即是意識與氣息在虛空中交織變化,呈現(xiàn)出“時為岑寂也,若游峨眉之雪;時為流逝也,若在洞庭之波”的情景,也就是遠之境。實際上,此處之“氣”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達“道”的媒介,在虛空中無形地變換,從有形之氣通往無形之境,再從無中去體悟萬象。
“意之所之玄之又玄”即是氣要追求的境界。而此意是道之意,是遠之意,也是琴之意。這就像是投石擊水,水波泛起了層層漣漪。琴者的演奏雖然已經(jīng)停止但是琴韻悠遠,琴心已經(jīng)翻越了千山萬山,來到了一片廣闊之地。因而是“求之弦中有不足,求之弦外則有余也”。
由此可知,要想達到遠,首先得有“氣”。如何得“氣”?必先“養(yǎng)氣”。此氣是生理之氣,也是精神之氣。養(yǎng)生理之氣要與樂曲之氣相和諧,注意氣息的調(diào)息與運用,養(yǎng)精神之氣是要養(yǎng)琴者的氣度與品質(zhì)。然而,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氣之沉淀,非一簇而就。養(yǎng)氣,需要日積月累。生理之氣,需要多操琴,操琴時需按照指法而行,在此基礎(chǔ)上,以氣貫通。精神之氣,需要多養(yǎng)神,以神達道。只有如此,方可成其大氣。
參考文獻
[1]薛富興:意境:中國古典藝術(shù)的審美理想[J].文藝研究.1998年
[2]許慎:說文解字[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372頁
[3]高羅佩著,宋慧文等譯:琴道[M].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第3頁
[4]參看《中國回憶錄》第四卷,《中國音樂古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