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紅 王躍洪
內容摘要:本文通過分析亨利·詹姆斯早期作品《戴西·米勒》、中期作品《螺絲在擰緊》及后期作品《專使》、《鴿翼》、《金碗》中的敘事視角,揭示詹姆斯從早期的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到中期套疊式敘事視角再到后期的多重敘事視角,其敘事視角的運用更加成熟完善,更具現代性。
關鍵詞:亨利·詹姆斯 第三人稱有限視角 套疊式敘事視角 多重敘事視角
被譽為“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Rahv 1896:1)亨利·詹姆斯,在創(chuàng)作中注重內容與形式的結合,尤其是敘事視角的運用。詹姆斯早期階段(1865-1881 Edel 1963:18))繼承了傳統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技巧,“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意識中心的創(chuàng)作手法即視點法,形成了他自己獨特的心理現實主義”(王躍洪,邢朝露 2017:139);中期(1882-1900)詹姆斯沉迷于敘事技巧的探索與實驗(Edel 1963:25-31);后期從1900至1916年(Edel 1963:31-32),其敘事技巧更加成熟。詹姆斯在創(chuàng)作中孜孜不倦地探索試驗,從其早期作品到中期再到后期作品中敘事視角不斷發(fā)展、不斷完善。本文通過分析詹姆斯早期作品《戴西·米勒》、中期作品《螺絲在擰緊》及后期作品《專使》、《鴿翼》、《金碗》中的敘事視角,旨在探討詹姆斯從早期的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到中期套疊式敘事視角再到后期的多重敘事視角的現代性。
1.早期作品《戴西·米勒》第三人稱有限視角
詹姆斯的早期短篇小說《戴西·米勒》(Daisy Miller, 1878)從一位久居歐洲的美國青年溫特伯恩(Winterbourne)視角出發(fā),講述了美國女孩戴西·米勒(Daisy Miller)在歐洲旅行時與當地人及久居歐洲的美國人之間發(fā)生矛盾而遭到冷落,最終死于“羅馬熱”的故事。在這篇小說中,詹姆斯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第三人稱有限視角(The Third-person Limited Point of View),即在第三人稱敘述中用小說中某一人物的眼睛和頭腦來觀察過濾事件的技巧(申丹 2004:53),揭示了歐美大陸之間的文化沖突,展現了其國際主題。
溫特伯恩初見戴西時,“她穿著一條白紗長裙,裙子上有無數的皺褶和荷葉邊,點綴著許多素色小緞結”,在與戴西交談中,溫特伯恩“發(fā)現她的目光非常直率,完全沒有羞怯之態(tài)”(詹姆斯 1983:4,7)。戴西“來自自由的美國”,在溫特伯恩的視角中展現出她“清新自然”、“性格率真”的美國特性(王躍洪 2012:86)。然而溫特伯恩久居日內瓦,“對于美國人的心理狀態(tài)已經陌生疏遠了”,他對戴西熱衷交際的行為感到困惑,認為她是個“喜歡賣弄風情的漂亮姑娘”(詹姆斯 1983:12,16)。溫特伯恩的姑媽科斯特洛夫人(Mrs. Costello)是位久居歐洲的美國人,在溫特伯恩的眼中,她“一頭濃密的銀發(fā)卷成一圈一圈堆在頭頂”(詹姆斯 1983:16),儼然一副歐洲女士的風度,當溫特伯恩提出介紹戴西給她認識時遭到她的嚴厲拒絕,“從他姑母的口氣里,溫特伯恩立即意識到,在社交的階梯上,戴西·米勒小姐是處于很低的地位”(詹姆斯 1983:16)??梢?,科斯特洛夫人已完全被歐洲文化同化,其行為舉止甚至比歐洲人更恪守傳統(Meyers 1979:175)。詹姆斯從溫特伯恩的視角揭示了19世紀末歐洲嚴苛的、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面對科斯特洛太太的拒絕,溫特伯恩注意到戴西“輕輕笑了幾聲”,“用一種截然不同的語調”說話(詹姆斯 1983:21,22),可見戴西不懼森嚴的等級觀念,堅持自由平等的思想,表現了19世紀美國平等自由的思想觀念(祁和平2000:169)。在羅馬沃克太太(Mrs. Walker)的家中,溫特伯恩再次遇見戴西。得知戴西一人要在黃昏時分去平西奧(Pincio)公園找意大利人喬瓦尼里(Giovanelli)時,溫特伯恩注意到“沃克太太拉著她的手,懇求”她不要去,戴西堅持與溫特伯恩一塊前去,“溫特伯恩立即發(fā)現”,“沃克夫人滿臉通紅,一副激動神情”,要求戴西坐車與她回去。從溫特伯恩的視角可以看到19世紀后期歐洲上層階級刻板嚴格的社交禮儀和行為準則,“中上層階級的少女必須恪守婦規(guī),身邊要有母親或年老已婚的婦女緊隨其后?!保ㄆ詈推?000:168)。面對這樣的邀請,溫特伯恩“看了看戴西”,戴西“突然放聲大笑”,“和喬瓦耐尼轉身離開”(詹姆斯 1983:49),反映出戴西蔑視歐洲陳規(guī),堅持社交自由的精神。溫特伯恩觀察到沃克太太遭到戴西的拒絕后,對于黛西禮貌的告別竟“索性轉過身去不予理睬”(詹姆斯 1983:57),故意冷落黛西,其實沃克太太謹守社交禮儀,不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社會地位”(Meyers 1979:175),這顯示出歐洲社會虛偽冷漠的一面。
詹姆斯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從溫特伯恩的角度揭示了19世紀歐洲嚴苛的等級制度、刻板的社交禮儀及人性的虛偽殘酷與新興的美國平等自由觀念及熱情率真的性格之間的沖突,引導讀者跟隨溫特伯恩的視角關注審視情節(jié)發(fā)展。然而,詹姆斯在早期作品中的第三人稱有限敘事視角,仍保留了一些現實主義的元素,小說開頭對環(huán)境人物做了詳細的描述,具有明顯的現實主義及全知敘述的痕跡。他從現實主義的全知視角開始敘事,然后“逐步把敘述的主動權賦予小說中的人物”(王躍洪,邢朝露 2017:140),使故事引人入勝。
2.中期作品《螺絲在擰緊》套疊式敘事視角
詹姆斯的中篇小說《螺絲在擰緊》(The Turn of the Screw, 1898)自發(fā)表以來便備受爭議,引發(fā)了批評家及讀者的激烈爭論,其中主要有兩個批評派別:“弗洛伊德派,以埃德蒙德·威爾森為代表,認為小說講述的其實是一個性壓抑者的欲望故事;反弗洛伊德派,以羅伯特·赫爾曼為代表,認為小說是一個詭異版的伊甸園神話,幽靈其實是邪惡的象征”(馬元龍 2017:31)。這部作品之所以有各種不同的解讀,與其采取的敘事視角有很大的關系。
詹姆斯在這部作品中運用套疊式敘事(embedded narrative)結構,即是指“在一個敘事層中嵌入另一個敘事層”(Prince 1998:24),也就是說,第一敘事層的敘事體即為“第一層敘事者”(extradiegetic narrator);第二敘事層的敘事體稱為“第二層敘事者”(intradiegetic narrator);嵌套于第二敘事層的敘事體為“最內層敘事者(metadiegetic narrator)”(Genette 1980:228-229)。這部作品共有三個敘述層次:第一層敘事者是引子中的“我”,這一敘事層是第一人稱的回顧性敘述,在這種敘述中一般有兩種敘事視角在交替作用:一種是敘事者“我”追憶過去的視角,即常規(guī)視角;一種是被追憶的“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視角,即經驗視角(申丹 1996:14)。在這部作品的第一敘事層中,詹姆斯多采用經驗視角,“我看到……他[道格拉斯(Douglas)]的手拂過眼睛,面部有點扭曲”(詹姆斯 2004:4),從經驗視角說明道格拉斯要講述的故事之恐怖,激起讀者強烈的興趣與好奇心。第二層敘事者為道格拉斯,他主要交代了他所要講述故事的人物背景,并且手稿的內容由他讀出。第三敘事層是小說的主要層次,也采用第一人稱的回顧性敘述。在這一敘事層中以經驗視角為主,以常規(guī)視角為輔交替使用完成了這部分的敘述。“我記得草坪和漂亮的花兒……金黃的天空下烏鴉在茂密的樹梢間盤旋鳴叫”(詹姆斯 2004:10),這是家庭女教師“我”追憶自己初到布萊莊園的視角,暗示在表面美好的環(huán)境中邪惡力量的存在,營造了一種神秘的氛圍。詹姆斯又利用敘事者家庭女教師的經驗視角描述了幽靈的出現,“這張臉真的出現在我面前……他真的在那兒……我從未見過他”(詹姆斯 2004:20-21),采用經驗視角,使敘述者不知幽靈的身份,也給讀者設置了極大的懸念,使讀者只能跟隨家庭女教師視角一步步地去探索幽靈的秘密。詹姆斯在《螺絲在擰緊》中使用套疊式敘事視角,大大加強了小說的詭異與恐怖程度,使故事更加撲朔迷離。
3.后期作品《專使》、《鴿翼》及《金碗》多重敘事視角
詹姆斯在《專使》(The Ambassadors,1903)中運用單一敘事視角,即“從小說中一位固定人物的視角敘述故事”(Prince 1998:32),以斯特萊瑟(Lewis Lambert Strether)的視角和意識來展現故事的發(fā)展過程。相比于詹姆斯早期作品《戴西·米勒》,《專使》開端就擺脫了大篇幅交代故事背景及人物的全知敘述,直接明確“意識中心”“斯特萊瑟的專使身份。詹姆斯巧妙地借助“提線人物”戈斯特利實現了對聚焦者斯特萊瑟的外貌的描述,對意識中心的背景、使命及進展情況的描述也是通過提線人物完成的。詹姆斯《專使》中單一視角的運用摒棄了全知敘述和客觀場景描寫的現實主義元素,引入“提線人物”,更好地實現了作者隱退的戲劇化效果。
為了彌補單一限知視角的不足,詹姆斯在《鴿翼》(The Wings of the Dove, 1902)中采用多重敘事視角,分別從凱蒂·克羅伊(Kate Croy)、默頓·丹什(Merton Densher)和米莉·西奧爾(Milly Theale)三個意識中心出發(fā)敘述故事。小說開始凱蒂為聚焦者,詹姆斯巧妙地借助玻璃的反射從凱蒂的視角呈現聚焦者自身的形象,接著透過凱蒂的眼睛揭示她家境的貧困窘迫,她家人十分希望她能繼承莫德·勞德(Maud Lowder)姨媽富裕的財產。她向往體面的生活,卻又愛上窮記者默頓,她違背她姨媽勞德夫人的條件,面對家人和姨媽雙重的壓力和艱難的抉擇,她下決心要同時擁有愛情與財富。詹姆斯通過凱蒂視角展現其家庭困境與沉重壓力,為其之后計劃騙取米莉財富做了鋪墊,塑造了貪戀財富卻又努力爭取把握自己命運的凱蒂·克羅伊的形象。在凱蒂作出決定后,視角轉換到默頓身上。默頓愛凱蒂并希望與她結婚。透過默頓的視角可以看出,默頓逐漸意識到凱蒂想要利用米莉獲取財富的事實,同時他也感受到米莉“像只鴿子”般善良無私(James 1902:428)。默頓面臨著痛苦的道德抉擇,最終決定放棄財富時,視角又轉向為女主人公米莉。詹姆斯從米莉的視角展現了米莉渴望體驗愛與被愛,勇敢對抗死亡的心理活動,在明白凱蒂與默頓的關系后,她寬容地原諒了他們,并把遺產留給默頓,揭示了米莉仁愛寬容的高尚情懷。詹姆斯運用視角轉換,聚焦者從凱蒂轉到默頓再到米莉,從不同角度照亮了米莉用于對抗死亡、博愛無私的圣潔品性,使敘述更加真實客觀、人物形象更加立體豐滿。
在《金碗》(The Golden Bowl, 1904)中,詹姆斯在使用多重視角的基礎上,采用亞美利哥(Prince Amerigo)和瑪吉·費弗(Maggie Verver)這對相互對立又緊密聯系的夫婦的視角,講述了來自美國的富翁亞當·費弗(Adam Verver)、瑪吉·費弗父女及其各自伴侶意大利青年亞美利哥和夏洛蒂·斯坦特(Charlotte Stant)之間錯綜復雜的婚姻愛情故事,揭示了歐美社會不同的婚姻觀、倫理觀。小說前半部以王子的視角展開敘述,他將瑪吉視為獲取財富的手段,“這位姑娘[瑪吉]未來‘錢景之扎實,和她的嬌美可人是同樣牢靠”(James 1922:20),又“看到她[夏洛蒂]……優(yōu)美的腰部出奇得柔軟,像是撐著綻放花朵的莖”(James 1922:46-47),認為夏洛蒂是一種誘惑,喚醒了他身上的“獸性因子”,即“人的動物性本能”(聶珍釗 2011:6),使他背離婚姻倫理,揭示了維多利亞時期,歐洲社會商業(yè)交易婚姻觀念及混亂的倫理意識。小說后半部則是從瑪吉的視角展開心理敘述的?!八鸞亞美利哥]站在她[瑪吉]面前顯得神清氣爽,簡直容光煥發(fā),挺讓人放心的樣子”(James 1922:24),瑪吉對王子的聚焦體現了她對王子和夏洛蒂關系的揣測。當瑪吉確定了王子與夏洛蒂的親密關系后,她意識到夏洛蒂“像只野獸,跳起來撲向她的喉嚨”(James 1922:235),夏洛蒂成為整個家庭和諧倫理關系的威脅。最終瑪吉選擇不動聲色地挽救了自己的婚姻與家庭,在她身上體現了美國社會強烈的責任感和道德意識。詹姆斯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王子和瑪吉這對夫婦的視角敘事,形成了相互對立又相互補充的敘事視角,使小說形成一種由矛盾和對立帶來的張力,使故事曲折迷離更加耐人尋味。
4.結語
詹姆斯在早期作品《戴西·米勒》中運用第三人稱視角,但仍具有明顯的全知敘述和現實主義痕跡;在其中期作品《螺絲在擰緊》中采用套疊式敘事視角,運用第一人稱由多個敘事主體敘述故事,使故事更加撲朔迷離;詹姆斯在后期形成了更加成熟的單一敘事視角、雙重敘事視角及多重敘事視角的綜合運用,是作品更具現代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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