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仰文
父親上山的那天早上,暴雨如注,似我們傾泄不止的淚水。按照客家的風俗,老人歸山后,要將其生前用過的東西焚燒,于是被子、衣服等與父親有關的遺物都將化為一縷青煙。唯獨那只跟隨父親一生的簡陋的木箱子被截留了起來。這是只非常簡陋的木箱子,用幾塊松木板釘成,里面用報紙裱糊了一層,我們兄妹幾個打開箱子,本以為里面是否珍藏著父親珍貴的物品,甚而至于還有我們不知道的金銀財寶之類的東西,然而箱子里放得滿滿的是書、獎狀和榮譽證書。
父親一生節(jié)儉,留下的東西不多,然而在父親留下的東西里頭,我覺得這只木箱子是最有價值的,里面裝的是父親生前工作生活的縮影,以及父親對子女的愛和期許。每每想到這些,父親便在眼前清晰了起來。
這只簡陋的自己釘成的木箱子,是父親的親密伙伴,跟隨他走南闖北,從鄉(xiāng)到縣,經歷過風風雨雨,見識過世態(tài)炎涼,感受過人情冷暖,開鎖處已被歲月磨出光滑的包漿,令我好奇的是,父親退休回老家時,兒女們都成家立業(yè),父親的工資也翻了好幾倍,然而這只箱子依然隨父親“衣錦還鄉(xiāng)”且占據著房間的一角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可見是父親舍不得扔掉了。兒時,我們與父親聚少離多,在六、七十年代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父親回家是我們最高興的事,因為父親會帶回一包圓圓的白色的糖果,雖然一人只能分到幾粒,但我們卻十分珍惜,一粒糖要停留在嘴巴里好長時間,希望能慢點再慢點融化,就象這父子相聚能再長些時間,然而每次相聚總是短暫,剩下的就只有思念了。有好幾次,聽到門外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心里想可能是父親回來了,便急急忙忙地奔向門外,果不其然是父親,肩上挎著包,身著樸素的中山裝,一身那時候的干部打扮。似乎是心靈感應,以后大部份時間我都能憑著微弱的腳步聲準確判斷到父親回家的信息。年幼的我們,那時候并不知道父親在外工作的艱辛,直到父親退休后,陸陸續(xù)續(xù)從父親或者母親的口中知道父親那時的不易。文革期間,父親還在城里工作,小城和全國一樣,兩派斗爭鬧得轟轟烈烈,父親未能幸免,也成了被批斗的對象,有好幾次被打得很重,以至于后來每每遇到下雨天父親那被打傷的腰就會很難受,傷濕止痛膏便伴隨了父親一生,從此落下怕冷的毛病。母親說,那時候我剛出生,母親背上背著我,手里牽著大哥,徒步二三十公里從老家到城里看父親,腿乏人困,到了城里看到父親被批斗的情景甚是可憐,母親每次說到這些,幾滴傷心淚,聽到這些我的心里也不是滋味,真切地感到父母親的不易。從初中考上高中后,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了起來,那時父親剛好調到我就讀高中學校的隔壁鄉(xiāng)鎮(zhèn)銀行當主任。周末不上課的時候,我便步行十多公里到父親單位改善伙食,星期天下午再回校。計劃經濟時代,我那個村子地少人多,加上兄妹幾個尚未成年,只有母親一個勞力,缺糧是最主要的困難。人多糧少,子女們又正是長身體,父親省下的糧票大多數(shù)時候都救不了急,借糧是父親的最大任務。我曾隨父親到一戶人家里去借過糧,可想而知,那個時候作為堂堂銀行主任卻厚著臉皮向人家借糧,那是需要多大勇氣的。我曾多次聽他的同事說他“小氣”,有時候我也會埋怨,好不容易捱到周末,本想去父親那能美美地吃肉,補補嚴重缺乏的油水,沒想到父親只是買了點豬肉簡單加了點油,并沒有想象中的美味佳肴,難免失望和不解。父親的“小氣、慪門”有時成了同事的談資??墒遣皇〕詢€用又怎么能維持一大家子的生活呢?父親以他區(qū)區(qū)幾十元的工資,養(yǎng)育了5個子女,哺育他們健康成長,完成學業(yè),走上工作崗位,組建家庭,父親獻出的不僅僅是父愛,更多的是生活的艱辛和磨難。
父親調到縣里后,高考落榜的我在縣一中復讀,和父親同居一室,可以說是朝夕相處,可能從這時候起感情越來越深,真切地感受到了父親身上的氣息和吸煙留下來的味道。我們平時都在單位食堂吃飯,只有到了周末,父親才會去市場上買一條魚,在陽臺上用電爐子煮魚湯,這就算加餐了,不過,那時候的魚湯確實好吃,味道鮮美,這種加餐習慣延續(xù)了好多年,以至于父親退休回到老家后,每當周末我回去看他,他的接待標準還是以魚為主,父親會從褲腰上的口袋里搜出一張五十元的紙票,說道:走,我們去圩上買一條魚,中午煮魚吃。
會計出身的父親精打細算了一生,每一筆資金的來龍去脈梳理得一清二楚。算計著不多的工資怎么養(yǎng)活一家六口,算計著怎么樣讓全家人過上好的生活,但卻沒有算計好自己的生活。父親臨走前沒有吃一頓像樣的飯菜。父親是空著肚子走的,這成了我們一家人的遺憾。對父親的離去,我們并沒有思想準備,那天父親感到身體有點不適,在縣醫(yī)院檢查,B超顯示他的主動脈管上有一顆瘤在擴大,醫(yī)生看了很是緊張,馬上要求轉院,于是緊急轉送到了市一院,辦好入院手續(xù)后,父親便被推進了ICU。在醫(yī)生的特許下,我們輪流進去陪他,看到我進去,父親緊緊地抓著我的手,連連說著不要住在這。看著全身插滿管子,情緒十分低落的父親,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和無助。在重癥室住了二天后,終于通過關系把父親轉到了條件好點的五樓的重癥病房,這樣我們可以陪護在旁邊,父親的情緒也穩(wěn)定了下來,然而醫(yī)生也無力回天。住了幾天后,醫(yī)生勸我們還是讓父親回家吧。從父親住院到回家這一周多時間,一直吸著氧,因為怕動脈管瘤破裂,所以不能喂食,父親安祥地走了。
父親的一生就像這只木箱子質樸無華,甚至土得不合時宜。父親火化的那天,我自作主張地為他選了那只最貴的玉石材質的小房子,我想讓一生儉樸的父親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住上豪華的居所。父親的一生絲毫也不顯赫,身處最基層的父親用自己的敬業(yè)和自律呵護著一生的榮譽,用卑微的職位和不懈的努力維護自己的尊嚴,把自己的名節(jié)看得如生命一樣重。
一晃父親離開已經三年了,音容笑貌卻宛若眼前,總覺得父愛一直還在。
選自《中國金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