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愛你

一凡

周日一大早，對于我這個午夜才趕完稿子的人來說，是何等金貴的睡眠時間?。∑谶@個節(jié)骨眼上，從客廳里傳來沒完沒了的捂著耳朵蒙上被子也逃不掉的悶響。

我披頭散發(fā)趿拉著拖鞋沖進客廳，康皓全然不理會我陰沉沉的臉色，抬起頭喜滋滋地說：“你看，我從早市淘回來的這幾個樹樁造型多別致，修整一下刷上清漆就能當(dāng)花架。”我瞅了瞅那幾個半米高黑不溜秋的樹樁子，再看看康皓的熱乎勁頭，知道自己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朝著樹樁狠踹了一腳，轉(zhuǎn)身回到臥室。

客廳里的動靜是停止了，可躺在被窩里的我怎么也睡不著了。

當(dāng)初跟康皓結(jié)婚，就是覺得他這人單純實在，跟他過日子不用算計、猜疑、防備，應(yīng)該能過上輕松自在的小日子?？晌彝朔彩掠幸焕赜幸槐?，康皓在戀愛時的這些優(yōu)點在柴米油鹽、煙熏火燎的婚姻里就成了煩人的缺點：為了早點兒還完房貸，我?guī)缀趺總€晚上都熬夜趕稿子以圖賺點兒外快，他則總是在客廳做“廳長”看電視，往往看著看著就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當(dāng)我為這個家像一臺開足馬力的車不停往前奔時，康皓不是在家里閑晃，就是在回家的路上閑晃。

有人說，婚姻就像個PK臺，要么是兩個人較著勁兒往前奔，往好日子奔；要么就是兩個人碌碌無為地耗下去，一起在婚姻里混日子。而康皓，眼瞅著就往混日子那方面努力呢。我也想像別的女人那樣，什么都不管不顧，就賴在老公身上，等他支撐這個家，可一看到他那副天下本無事的悠閑模樣，我就趕忙收了這念頭，認命吧。

第二天，家里就滿屋子飄蕩起清漆的味道，敏感膚質(zhì)的我身上立刻起了一片片瘙癢難忍的紅疙瘩，任我當(dāng)著他的面再做痛苦不堪狀，人家都把我當(dāng)成透明人似的在那兒捧著一本《糖尿病一百問》瞎琢磨。家里也沒人有糖尿病啊，他這不是吃飽撐的沒事干嗎？

我恨恨地吃下一片安眠藥，蒙頭就睡，至于那些要趕的稿子，還有洗衣機里要洗的臟衣服，管它呢，天塌下來讓康皓頂著！

我一到報社就接到任務(wù)，讓我去采訪市里有名的企業(yè)家秦一路，不采訪他的奮斗史，不采訪他的管理經(jīng)，只采訪他作為一個圍城男人的幸福秘訣。我找了些資料了解到：秦一路，38歲，婚齡6年，擁有市里最具規(guī)模的私營玩具廠，典型的奮斗成功人士。

約在茶社見面，看到秦一路第一眼，就覺得他比資料照片上更有自信更加神采飛揚，他談吐犀利，有股子當(dāng)家作主的霸氣，輕易就贏得了我的好感。

照例是一些程式化的訪問：“你能談?wù)劯拮拥南嗵幹绬幔磕阏J為婚姻幸福需要哪些必要因素呢？”

秦一路侃侃而談，談話中還不時配合一些簡潔有力的手勢，平添了些許魅力。他說他為了婚姻放棄了出國留學(xué)的大好機會；妻子當(dāng)時生病需要一大筆錢是他創(chuàng)業(yè)的主要動力；他至今沒讓妻子外出工作過；家里、公司都是他一個人在盡力打理；甚至，他怕影響妻子的健康至今都沒要孩子……最后，他總結(jié)：婚姻的幸福與否，要看你為婚姻盡力了沒有。

我頻頻點頭，秦一路的觀點和處事風(fēng)格跟我不謀而合，我正在從一個女人的角度由衷地羨慕，羨慕他的妻子嫁了一個如此成功的好男人，手機卻響了，是康皓，他欲言又止：“你在哪兒呢，忙不？”

我剛才激昂的情緒立刻被破壞掉，想到他跟秦一路的反差如此之大，我的語氣不知不覺間重了起來：“正忙著采訪呢，然后還要回去寫稿，下午還要忙校對排版，不然就來不及了。”我說一句康皓就在電話里“嗯”一下，我仿佛能看穿他在電話那頭一邊看著報紙一邊心不在焉的模樣。

最后康皓說：“沒事，你忙你的吧?！睊鞌嚯娫?，我沖秦一路一攤手：“這就是我的老公，這期報紙出來后，我一定帶回家讓他好好讀一下，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報紙帶回家了，可康皓卻罕有地沒在家，打他手機關(guān)機，打到單位，人家說他下班就走了。再想想打給誰，卻發(fā)現(xiàn)，康皓朋友的手機號，我還真沒一個知道的。

結(jié)果，他是和第二天的黎明一起回來的。

我拿著登有秦一路那篇采訪的樣報來到玩具廠，望著忙進忙出的人不知道該跟誰打問一下。身后一個柔和女聲響起：“你有什么事吧？”我回頭，看到一個衣著得體、眉眼嫻靜的女人手里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望著我。我趕緊舉了舉手里的報紙：“我是晚報的記者，來給秦總送樣報的?！迸送胺揭恢福骸案襾戆桑?guī)闳?。?/p>

敲了三聲門，一個女員工過來打招呼：“嫂子，你來了，秦總出去辦事就快回來了，你先進去吧。”原來，陪我前來的這個女人是秦一路的妻子，從員工對她的稱呼“嫂子”來看，她跟員工們應(yīng)該相處得很融洽。

正當(dāng)我暗暗打量她時，她已經(jīng)快速打開那個隨手拎著的大袋子：熨燙整齊的白襯衣、西褲一一掛在隔斷后的衣柜里，還有一小包襪子，襪子顏色一眼就看得出是跟西褲顏色搭配好的，每一雙套在一起是怕他穿混了；密封盒里是滿滿的小菜，一格一格做了好幾樣；最后拿出的是幾個藥瓶。

她見我看得出神，解釋道：“秦一路為家忙為廠子忙，可我什么也幫不上他，也出不了什么力，也就是把這些日用品給他帶過來，讓吃煩了餐館的他嘗嘗家里菜，還有，他胃不好，這些藥他總不記得吃，我想著家里放上一套這里放上一套，他就忘不了吃藥了?！?/p>

我把報紙拿給她看：“你看秦總說得多好，你嫁了這樣的老公可真有福氣。”她認真看完附和著說：“是啊，這個家這個廠都是他在張羅忙活，他真不容易，我可真是光享清福了?！?/p>

剛才那個女員工進來給我們倒水，聽到這兒就說：“嫂子你可千萬別這么說，廠子里的老職工誰不知道當(dāng)初你是頂著全家人的壓力嫁給了那時還是窮小子的秦總？婚后你為了秦總創(chuàng)業(yè)把房子抵押貸款，這才有了秦總的第一桶金。剛開始生產(chǎn)的玩具銷路不好，你還當(dāng)過半年不拿工資的推銷員呢。就說眼前吧，秦總的衣食住行哪一樣不是你操心打理的？”

秦總的妻子聽著這些話，陌生得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是嗎？這么久了，我早都忘了?！?/p>

我品著她的話，心里一動，“忘記”，多智慧的一個詞。

這時，她已經(jīng)搜集了很多該拿回家洗換的衣物，那個袋子重新塞滿了。她說：“我要走了，你再坐會兒吧，他快回來了?！蔽野褕蠹埛畔码S她一起走出來，我問她：“沉嗎？需要幫忙嗎？”

她眨了眨靈氣的大眼睛：“習(xí)慣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幸福的女人都忘性大，忘了自己的付出、努力跟生活中那些令人沮喪的小事，剩下的就都是讓你感覺到滿滿幸福的好運氣、好心情、好事情?！?/p>

我從秦一路那里聽來的幸福只是他如何如何，他從來都沒有提起過她，他忘了她的好，只記得自己的好，所以才會驕傲而霸道，疲憊不堪地使蠻勁往前奔，他對幸福的理解是片面的。

而從這個聰明女子的口中，還有剛才看到的那一幕里，我才明白幸福其實很簡單，簡單到只有一句話：忘記自己的好，時刻把自己“清零”，這樣才能抬起頭注視到對方的好，輕松笑著去做無怨無悔的事，最真實地體會到那些瑣碎細微的幸福。

下班后，我主動去菜市場買了不少菜，想起康皓愛吃的醬菜沒了，也捎了回來?？叼┮贿呉е嗌墓蠗l一邊試探著問：“你不生我氣了？”我虎著臉說：“生氣，當(dāng)然生氣，可飯總是要吃的，日子總是要過的?！?/p>

我要忘了那些總也趕不完的稿子，既然趕不完那就按部就班，讓生活第一，工作第二。我全力以赴地對付一只三黃雞，笨拙的刀工把一只雞剁得像二次謀殺。康皓搶過刀說：“你饒了這只雞吧，我來做飯?！辈恢挥X間，這個男人已經(jīng)替代我成了廚房高手。

被康皓轟出廚房后，我閑著沒事四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那幾個弄回來的樹樁已經(jīng)做成花架，種上綠色植物放在了我的電腦桌兩旁——兩盆仙人球、一盆龍骨，這些都是防電腦輻射的。我記得昨天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馬桶漏水，可現(xiàn)在竟然修好了。我們家從來沒記過物業(yè)維修的電話，我只要扯著嗓子喊上一聲，老康，這個壞了，那個又壞了。這些壞掉的家什不出三天準能修好。

我拿起沙發(fā)上那本《糖尿病一百問》，仔細翻了翻，上面有筆畫下的重點段落，還有幾個電話號碼?？叼┮呀?jīng)端著剛出鍋的醋燜雞站在我身后。

“我那天打電話你正忙著采訪，我就沒跟你說，單位體檢，你媽檢查出糖尿病，我打電話是想讓你跟我一起陪她去復(fù)查。晚上我陪媽去縣城找一個老中醫(yī)，這書上就記著人家電話呢。本來要跟你說一聲的，可手機沒電了。你那么忙，不見得會操心我?guī)c鐘回家，就沒告訴你。”

原來，是我總記得自己的付出，而忽略了康皓做的這一切，我總是記得自己的好，才看不到康皓的好。

我頭一次吃著飯跟康皓聊八卦說家長里短，這頓飯一吃就吃了四十多分鐘?？叼┛纯幢韱枺骸澳悴悔s稿子了？”我慢吞吞地說：“忘了忘了，不趕了?！笨叼┝⒖谭畔峦肟辏骸白?，下樓散步去，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p>

貼著康皓走在鵝卵石路上，聽到身后有個老太太說：“瞧人家，多幸福的一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