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一次謊,就成了騙子。我不只說一次,還連續(xù)說了一年。我不光一個人說,還拉著眾人一起說。
——題記
我不是個好女兒,天天行騙。
我是個騙子,不知道自己還能騙多久。
我是個騙子,沒法圓謊的騙子。
我一個人忙前忙后把母親安葬,至今,她過世的事實父親還不知道。作為家里獨生女兒,我認為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事,做了這么大的一次主,這使得我一年都是呆木的。別人說一個笑話,我再也笑不出來;給學生上課,避開不敢講述有關(guān)親情的文章;一個人坐在電影院最后一排,但凡出現(xiàn)一瞬他人母親身影,就嚎啕大哭;站在地鐵站里,苦苦等著一個像母親背影的人,可我終沒找到——我想我是永久失掉母親了,可在父親面前,我要表演成一個反應迅速、說話得體、精明伶俐的人。
我開始了我的騙!
我把母親葬在神木老家?guī)滋旌髞淼礁赣H所在的鄂爾多斯,之前母親病重我無力照看時,二叔和小姑把父親接在這里治療。我那會兒高燒不退,像駕著一艘失掉方向的破船,搖搖蕩蕩,但還在惦記遠處親人在的岸。小姑家離醫(yī)院車程半小時,可我準備了三天才跨上車子。小姑家有個寬展的落地窗,正對面是一個公園,從樓上看上去,深冬碧藍天空,一股股暖陽斜著灑下來,可草灘仍是黃而枯的。我終日拉個小板凳湊緊窗子,看陽光來,陽光走,沒一束能打在我身上,感冒藥一天吃幾大把,冷的冰粒子還結(jié)在骨縫里。幾天里,我只盤算一個問題:給父親說,還是不說,我該怎么辦?家里一個娃的結(jié)果是,沒有人敢給你做主,親戚朋友甚至愛人總在設(shè)身處地替我想好一切后,用一句話收尾:“當然,這個主還是得你做,我們意見都只是個參考!”父母生病期間醫(yī)院任何決定是這樣,母親后事料理是這樣,連今后如何面對父親也是這樣。
在母親病情惡化的一個上午,二媽焦急的聲音撕裂般從手機聽筒傳來,她喊了一聲我名字,又突然有控制地收音,“張瑜,你找個背圪嶗我給你說個話,不要讓你媽聽見!”我頭皮立刻緊縮起來,牙齒開始打顫,“你爸腦出血了,在搶救,你要不領(lǐng)上娃娃回來上一趟,趕緊訂票可,在蒙醫(yī)院!”她已然撂下了電話,我似一片漆皮淺貼在樓道墻面上,飄得沒了重量,大概久了聽見屋里母親喚我,“是不是你爸出事了,我早上就給你說昨晚沒夢好夢?!蔽以噲D扯起嘴角,但失敗了,涎水要涌出喉管來,淚要肆出眼眶來,我表演不出輕松,反而讓母親直直等了我半天拙劣演技后要憋不的話,“嗯,二媽的電話,沒事,就說爸爸跌了一跤,住院了,讓回來看看,跌得不要緊的?!蔽冶持?,不停搓著手里的冷汗,母親轉(zhuǎn)過頭,什么也沒說。那會兒只有我一個伺候媽媽,伴隨她的其中一個病叫“進行性肌肉萎縮癥”,之前我抱著她還能立起來幾秒,足夠我把她從床挪到輪椅,從輪椅挪到馬桶,可這一句話撩響之后,母親再也站不來了!同時另一問題困擾我,我離開誰照顧母親?那天下午,我跑了三個家政服務中心,打了三十多個電話,才找到一位山西的阿姨。當她第二天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時,我內(nèi)心浸濕在蘆葦蕩里,種起鐵似的桿兒,干扎著疼,我要放我的母親給外人了,可我只能座上賓似地掏心掏肺對這位阿姨,恨不得尊她為我的救命恩人。我禱告她好好對母親,交代了電器使用方法和食物的位置,隨后便抹著淚提個挎包瘋跑踏上機場的路。
忘不了父親要手術(shù)時的情景,眼珠瞪得雪亮,十分鐘也不眨一下,希望他能說句什么話,可醫(yī)生很迅速地就推進去了。三個小時里,我坐在鐵板椅上沒動一下,“咚咚”的心跳聲;手術(shù)間不停推出病床發(fā)出堅礪咔哧聲,親人“唉唉”嘆息聲,包裹我難以肩負的身軀,我總感覺我像冰筑的了,隨便一敲就要“咯嚓”碎掉,又好像有另一個更強大的自己站在對面,看我被擊碎,消融,默默撿拾水滴,摶起一個新的我。那時,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父母的依靠了!
父親頭上被鑿開一個洞,牽著一根管子要流淤血到一個血袋子里,他臉皮發(fā)黃,嘴唇揭著絲絲白皮,就倒在床上,細看,全身插著管子。那夜我就站在他的旁邊,深怕他昏迷中撓頭碰到血袋,更怕他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完全印證了醫(yī)生說過的諸多后遺癥??晌疫€是在凌晨打迷瞪了,父親拔出了他的胰島素針頭細管,我倒吸一口氣,萬幸導管沒從頭上血窟窿抽出來。
“我是誰嘞?你認得不?”
“瑜子么!”
他說得很慢,頓著咳了兩聲,我不敢逗他了,扶著他躺平??伤€是側(cè)身子想要爬起來,我喚來護工抱他,插著輸液管子的手要去拉開抽屜,我扶住手,問“你要什么了,爸爸?”他說:“手機?!?/p>
我心里咯噔一下。母親在西安,他在鄂爾多斯,分開后每日是要給母親打一個電話的,可幾個月后,兩人都沒辦法自己握住手機,都要靠人附在耳邊,跟前沒人,就說不了話,以至幾天才能說一次。在母親身邊接到父親的電話,也總說一切都好,可這次我又來哄著母親說父親都好了。
“哎呀,你還能行了么,能記住老電話號碼不?”護工也在讓氣氛愉悅些。
“1340917……”
一個數(shù)字都沒說錯。我的眼淚再也收不住了。他第一刻清醒的時候,是要給母親打電話!他拿著手機,顫微微重復說著“喂,喂”,醫(yī)生剛好進來,我便替父親報著平安,心卻難受至極。
我是殘忍的,自從父母去年四月分離,母親西安住院,父親北上內(nèi)蒙,我再也沒促成他們見面。那日我輕估了母親的病,以為就是腰椎間盤突出導致下肢無力,父親要離開家時,囑咐要給他的綠蘿澆水,過幾天他回來檢查,母親定是答應的。她站在陽臺上,看著父親走向二叔的汽車,嘆了一口氣轉(zhuǎn)向我,“你看,他竟連個頭都沒回?!?/p>
我?guī)靼病⒈本┒唐谧≡?,她總安頓讓我澆水,十月一號徹底癱在床上要離開家去醫(yī)院后,她再沒回到家。我從重癥病房接母親回到了榆林,見了好多親人,在重型呼吸機不停地幫她吸氣的兩個月里,無數(shù)次想著要推著父親下來看看母親問她想見父親不?
“見了干甚,這么個樣子咋見了?”
她是怕父親牽心,可自從呼吸機戴上就難以通電話了,父親怎么能不惶恐。他確實帶上后遺癥,扶著才能走路,話說不周全,只能很慢蹦幾個字。親人們在我提出見面后,都擔心三個小時車程腦部搖晃,更害怕見了母親覆著重型機器戴著面罩會瞬間刺痛他脆弱腦神經(jīng),再涌一次血,人就完了。
我翻來覆去想了好久還是沒讓見,可后果就是,再也見不到了!如同我現(xiàn)在又站在小姑的陽臺上,翻來覆去一樣。我走在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設(shè)想父親會問我,我該怎么答,在西安?在榆林?在住院?在家?一張燒白的臉掟得平平的,仍說不出一句從邏輯意義上,從故事結(jié)構(gòu)上,順承得體的句子。
第二天一早,小姑挎著我的胳膊,在走上樓梯的一剎,我還從包里摸出一根口紅,擦在嘴上,我像一個非職業(yè)演員一樣,學者走步,化妝,控制臉部表情,更像一個非職業(yè)騙子,演著騙子。果然,我嘻嘻哈哈擺出水果、衣服,假裝我是活得多么花團錦簇,媽媽一切無事,團團祥和,還是被父親一句:“你媽了?”收住了所有節(jié)奏,冰凝一般固化了整個病房。我止住了悲傷,知道要堆笑,輕松,從嘴里要擠出一句順溜話,可還是卡住,我從后背戳了一下小姑,“我大嫂,嗯,住院著了?!彼鄄ㄟf過來了,“我媽在西安住院著了,都好,好?!边@兩句雙簧話把我倆都嚇壞了,我看到她眼里映著我受驚愕的臉。
第一次騙,就這樣實現(xiàn)了,于是,開始了重復的一次又一次。每次走進父親在的房間,心都搗鼓樣收服不住,我還帶著所有親人一起受這罪,使他們學我一樣行騙。過年的時候,正逢母親七七,每一周親人見了都給教,說要統(tǒng)一口徑,說我媽在西安看病。一次二叔醉酒,給父親說錯了,說母親在榆林,慌了一大家子,趕緊開會研究怎么編這個過程。無疑會場是默聲且悲涼的,伴隨輕輕嘆息,落在我眼里都是親人對我的垂憐。我不敢看他們,亦如我不敢看父親。
他是那么想再撥通一次母親電話,我總在旁邊打岔,說母親胳膊疼、手機壞了,說出各種讓自己心痛更讓他心痛的理由。
他們再也說不了話了,見不上面了。
母親走得很突然,雖然我知道日子不會久但也沒料到會那么快,一切后事都是在她半夜去世后匆忙問詢的。我問二叔,墳堆抓緊挖了,他說好。我說二叔,明個要埋了都妥當了吧,他說都弄好了。儀式后,要駕車一個小時從榆林到神木安葬,因為跨了市辦了很多過路手續(xù),我只管坐在母親木棺前,走一里撒一把紙錢,我說媽媽,你跟著我走,帶你離我這么遠,我沒法了啊。淚解決不了問題,轉(zhuǎn)眼到墳地了。車停下,我跳下來,等著的幾個老鄉(xiāng)圍著一處,但,并沒有見到坑!我慌了吼一嗓子問,二叔指著地下的幾塊磚,說這就是墳。
母親葬在老家的高峁上,依當?shù)仫L俗,一個家女人先走,是不能入土的,只能擺棺材在地面上,等哪天男人歿了再一起下葬。我和從榆林來的親戚都震驚了,不能入土為安是個什么事兒!我何以面對我的母親?!二叔和族長一直在說,神木靠近內(nèi)蒙,是本鄉(xiāng)田地風俗,并指著遠遠的方磚圍砌的墳說,這都是和你媽一樣的啊,我們這都這樣啊?!也荒芙邮?,瘋?cè)艘粯优芰撕眠h,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座座,在等著她們自己男人才能入土的女主人墳墓。風刺刀一樣催拉撕扯著身子,舅舅姨姨呼喚我回來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回頭,母親的棺還等在那里,那日沒有太陽。
弄吧,砌吧!
工人很粗糙地把方磚放在棺旁,放一塊磚,用瓦刀打一層水泥,我期盼這個過程慢一點,可看著他們幾個熟練地動作,我扯不住時間,順著等待,圍著棺材上了一圈土磚頭,紅纓纓地包上我的怒怨與不甘心,可上面就薄薄附了一層瓦片了。他們起身收拾,陰陽平事說,風大不敢燒花圈,明早上墳再燒,我知道這個儀式這么簡單就交代了。
我也這么不莊重地,就放母親在遙遠的曠平展灘,夠都再夠不著了。將近一年,幾乎沒離開過她,現(xiàn)在她停住了,就在這,我不知道自己一個人怎么過生活。跪在那圍著的磚頭旁,我磕頭,念著:“媽啊,媽,我對不起你,就讓你在這了。媽啊媽,這個給爸爸交代不了啊。媽啊媽,你今后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了!”
“哭也沒用的,你還要留著身子照顧你爸了?!?/p>
幾個姨姨在耳邊說,拉我起來。一頓一回頭,只能就這樣離開了母親。她使用過的衣物胡亂被丟棄墳旁,兀立的引魂幡被亂風吹散,嗖嗖縈繞白紙屑,這風早就吹透我,我吐了一口寒苦的胃液?;夭涣说念^啊。
我接父親來西安了,每天能看到他我很欣慰,他時常昏昏的,不能走路,說話依然就幾個字,可幾個字里,就有我應對不了的那三個字:
“你媽了?”
我的老父親啊,我在哪里給你找我媽去??梢粏?,我反應特別快,“在榆林醫(yī)院,住院呢。”越說越順溜,不打結(jié)了,說得跟真的似的。
父親在家,總會在那盆綠蘿旁發(fā)呆很久。我留著母親的拖鞋,就放在進門處,每次一回去,總感覺母親真的在,就迎出來,問我要吃什么。我們似乎都在等她回家。
下個周一,就是她離開一周年了,我不愿回去,站在那個峁上,點紙,擺好多三姨準備的她平時愛吃的食物,磕頭,大哭,那么真實而殘忍。
就在剛才,我又騙了父親一次。每次騙完我都迅速離開,深怕他目光落在我扭曲的臉上,怕他再問我什么。每次跑開,心里都盼著這謊說成個真的,該多好。那我就能領(lǐng)著健健康康的母親站在父親跟前,說,“看,我媽病好了,我沒騙你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