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我暫無任何打算,
對于那些開花的城市,
我掛念著它們中的許多。
試想一首以風景開頭的詩,
人群朝后涌動,江風往海吹,
誰和誰都沒交成朋友。
傘狀花絮浸在水中流淌,
流進方形的鏡框,于是
總有人飽受情切的迫害。
如今我所想到的仲春,
儼然都不在眼前,
你就如此被行道樹包圍。
我說過,你遠行與否,
喜悅都不是理由,
像江畔不易忍受的燈火。
幾天后,我們會遇到
余下的花從目光中發(fā)出,
一切稱呼將不再親昵。
我是他們中的每一個,又不全是,
但我存在著,作為某個設(shè)定??尚褋砭屯恕?/p>
播放廣播體操的手、修短指甲的手,
拔菜根的手、取下墨鏡的手、夾著煙的手
說謊和自殺間僅僅隔著皮膚,豐腴又縝密的
針腳里,無法插入已有放映模式以外的
片場。前所未有的倦意充斥我的虹膜,
抱住居中對齊的滾動字幕,一整部影片的情
緒
孱弱而絕望,都灌入我的頭頂,我在其中。
就像從山中的醫(yī)院回來,我流暢地
屬于其中,“別忘記,我們不是正常人”。
聲波傾斜地填充胸腔,汗粒真實如豆。
可再沒人能告訴我,我是怎樣地存在著。
晚飯后,收拾釣具和餌料
我們輪流行駛?cè)?/p>
抵達將雨的村莊,青色的吊樓
像兩串密點把車體裹挾
直至水泥路與碎石路的接縫。
褲管卷起的厚邊懸在小腿當中,
你取下手腕上的頭繩,
蝴蝶結(jié)停駐在白凈的后頸。
我在傘下,看見你的發(fā)尾
像夜里欣喜的鯇魚,游向近岸。
頭燈照著水面的半截光漂
又映亮你胳膊上的絨毛,
你拎起網(wǎng)簍,將較小的魚放生。
漲水后,我們就撿起灌木枝
蘸著湖水在釣臺上練字。
等到螺殼嵌進柔軟的細泥
你要念出夏末最清澈的對白;
鎢絲燈懸掛,勾出屋后的山林,
風再把水跡吹入湖的悸動中。
總得制造點懸置的情緒。
因此漸漸復明,發(fā)覺自己活著,
像是在結(jié)賬時才被告知
我們?nèi)胧车钠贩N。想象力的貧乏
令粘滿包裝的紙箱內(nèi)
是無法被凝視的虛空。
我這才想起,人都有靈魂。
想起我們擁有類似的神經(jīng)組織,
都能看見天花板上的深井。
人人都能細數(shù)我的每一件罪行,
我閉眼,但信號燈仍在運行,
這種不公平令我委屈。
當某天我揪著消毒床單的手,
失望地松開。從此就再沒人
會從病床死去,因為我的雙眼放棄
繼續(xù)記錄這個人間。但我又忘了
人都有靈魂,都運轉(zhuǎn)類似的中心,
對此我無從知曉,我是平庸的。
有時我躺在臥室,入眠后
床頭才流過彩色水氣球,
充進了各類標準容量。
怎樣地舒緩,都不會被我抓住。
可陽光確實是透過它們,
在我的額頭處被托起,
好像未來也可以被看見。
那么,其實無法被抉擇的
就只是各自成立的色調(diào)
與稱道,但思緒有別于動作。
不如我們換個問法,現(xiàn)在
水面和水底都有明凈的波光
你會以誰的名字來命名
其中,哪一個才是燦爛的。
在謝江楠的每首詩中,我們似乎都可以看到一段故事,片段式的情節(jié)流動。多數(shù)時候,這些情節(jié)都是曖昧不清的,仿佛籠罩著一層氤氳水汽,看不分明;而其間隱隱閃現(xiàn)的情緒或洞見,比如“誰和誰都沒交成朋友”的嘆惋,比如“水面和水底都有明凈的波光”的活潑通透,比如“江畔不易忍受的燈火”這樣看似平常而實際隱含強烈情感張力的意象。它們就像迷霧中的螢光,吸引著讀者的注目,也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喚起讀者記憶中的經(jīng)驗共鳴。但有時,這種曖昧氣質(zhì)也導源于詩中指向不明的模糊“大詞”。那些高度抽象的概念的使用,與詩篇中溫和綿延的情緒氛圍常構(gòu)成鮮明的反差,已經(jīng)是江楠詩作中特有的個性;而對寫作者來說,如何通過強化語言技藝來提升對“大詞”的控制力,進而更加精確有效地完成修辭和表達,似乎是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在這一點上,每一個習詩者都永遠走在未完成的路上,愿以此共勉。
——張存己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2017級博士研究生)
我總認為謝江楠詩的一個核心是“猶疑”,似乎與她本身較可愛的小女孩形象不大相符,無論是清醒時對自己的感知(“但我存在著,作為某個設(shè)定??尚褋砭屯恕薄队^后即眠》),還是混沌時對世界的辨認(“但我又忘了/人都有靈魂,都運轉(zhuǎn)類似的中心”《四周是平的》),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她的搖擺、困惑,或是質(zhì)問。我的視角中,《觀后即眠》與《四周是平的》幾乎是同種感情不同的思維變體,詩中反映出的精神體孱弱而小心翼翼。在前一首詩中,她試圖去摸索,去尋找安生之地,而后一首詩中,她展開了一段自己選擇的自由落體。如果要給江楠的詩歌做一個概括,我會認為她的詩歌氣質(zhì)就像是一團被玻璃包裹的濃霧,比如《誤稱》一詩,“對于那些開花的城市,我掛念著它們中的許多”,看到她瑩瑩的外殼是容易的,但在我看來,這層殼的作用更多是掩護、束縛,謝江楠在此詩中營建的,可稱之為有些“小清新”的世界,毫無疑問,只是其抒發(fā)一個少女對人際撕扯的困頓與恨的切口,“情切的迫害”、“一切稱呼將不再親昵”,因為有“江畔”的“燈火”之類的語詞的掩護,這些復雜情感的出現(xiàn)竟是那么無辜。這也便是屬于她自己的詩歌魅力。
——楊 霧
(復旦大學中文系2016級本科生)
江楠的詩常常讓我聯(lián)想到時下流行的玄幻修仙電視劇,后者的賣點在于,通過保留大部分人世的愛恨情仇機制,放大其中一些天真與惡的部分,然后將角色們剝離開現(xiàn)代生活意象并強加與他們過于美麗虛幻的生活圖景——由此,展開的意淫。
這五首詩中看起來接近寫實的《夜釣》,也給我一種和現(xiàn)代生活格格不入的優(yōu)雅感,像光滑得沒一絲毛線的綢緞。與其說將之理解為一次生活紀實,毋寧看作是一段少女幻想:“你”與“我”兩個釣魚人身上綜合著書生的敏感與狐仙的神秘,他們映著鎢絲燈做些放生、練字、念白的浪漫事情,并通感于“湖的悸動”。
在敘述一次觀影體驗的《觀后即眠》中,江楠似乎也在有意地強調(diào)其中不真實所在:“從山中的醫(yī)院回來,我流暢地/屬于其中?!鄙街嗅t(yī)院固然是影片情節(jié),“流暢地屬于其中”則開始施展魔法,它暗示著無需掛號排隊驗血拍片而可以直接達成的問診。一種偏僻到山中隔離于現(xiàn)代技術(shù)的玄診,一種直接代入式的、捷徑的思考。然而因為省略了現(xiàn)實醫(yī)院的那些流程,這樣的思考也只能是自我深化一些既有觀點:比如我們不是正常人,比如依然沒人告訴我我是怎樣地存在著。
江楠詩歌的主題大致延續(xù)著這一面向自我生存處境的思考?!疤旎ò迳系纳罹笨蔀榇俗饕荒_注。每代人都不可能無視這一詩歌表現(xiàn)沉思的傳統(tǒng),但沉思本身即是這樣在深井中來回上下的勞作,常常困于自身制造的黑暗。于是江楠每每用“開花的城市”、“彩色水氣球”等暖色調(diào)在開頭就領(lǐng)我們溫柔起來,再用這些溫柔,下到深井中,看看自己。相較于現(xiàn)實主義婆媳劇宮斗劇,這樣的玄幻少了很多吵鬧,我們往往直接面對著“空”。溺于天真的感傷,如同雨天的洼地,在路燈下面,反射著每一個經(jīng)過的影子。
——李尤臺
(上海財經(jīng)大學經(jīng)濟學院2016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