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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夢》中王夫人的母神地位獻疑*
      ——與歐麗娟教授商榷

      2019-02-11 10:17:01薛志霞
      關鍵詞:王夫人晴雯賈母

      薛志霞

      (蘇州科技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一、引 言

      關于《紅樓夢》展現(xiàn)的女性崇拜和女神崇拜,學界成果比較豐富。如有學者認為,“在《紅樓夢》中,女媧、警幻仙子和絳珠仙草三位女神是男性崇拜女性的產(chǎn)物。她們分別象征了女性神秘性的三個方面,即創(chuàng)造力、生命形式與情感形式”[1]。還有觀點認為,補天者女媧在塵世中的副本形象,分別是“貴為皇妃的賈元春、女中之鳳的王熙鳳、才志清高的賈探春”[2]。梅新林教授提出,《紅樓夢》中的女神崇拜有兩類原型意象:母親原型和少女原型。母親原型構成一個連環(huán)式的系統(tǒng):神界的救世之神女媧—仙界的命運之神警幻仙子—俗界的命運之神賈母—俗界的救世之神劉姥姥;少女原型系統(tǒng)則以寶玉為核心,旋轉形成一個“新娘—情人—姊妹—母親”的螺旋形系統(tǒng)。其中,賈元春與寶玉雖名為姊弟,卻情同母子,“實際上這是元春以姊妹的原型角色向母親原型角色的移位”[3]228。歐麗娟教授在《大觀紅樓(母神卷)》一書中,對梅新林教授之說進行增補,提出《紅樓夢》里至少有六位大母神:神界的救世母神女媧和命運母神警幻仙子;俗界的命運母神賈母、王夫人和賈元春,以及救世的大地母神劉姥姥。對比兩位學者所提出的母神系統(tǒng),歐麗娟教授除了把賈元春直接納入母神系統(tǒng)外,最大的不同是增加王夫人為母神人物。把王夫人也視為母神人物,賈府母神人物就形成“老—中—青”三代依次遞接的關系,體現(xiàn)出形式上的整齊和系統(tǒng)上的完備,六個女性人物構成一個“循環(huán)遞接、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完整系統(tǒng)”[4]49。然而細究文本中的人物形象,王夫人是否具備母神人物的地位,是需要進一步分析的問題。

      王夫人是一個頗有爭議的人物。學界開始以負面評價為主:愚昧、殘忍、偽善的封建衛(wèi)道士;后逐漸出現(xiàn)一些中性或正面的評價:寬厚之人、孝順兒媳、慈愛母親。而歐麗娟教授把她納入母神人物系統(tǒng),認為讀者對王夫人成見太深,指出:“文本的幅員十分寬廣,其中蘊含著其他的真相,我們沒有必要畫地自限,而是要從各式各樣的成見中走出來,讓文本告訴我們更多的、不同的理解,其中將會浮現(xiàn)出另一幅不折不扣的母神圖像?!盵4]270歐麗娟教授從四個方面做了詳細論證:賈寶玉的“二重出生”;“雙重母親”:“子宮家庭”的無私擴大;寬柔待下的家風;才德與母教。 歐麗娟教授對文本的閱讀和分析確實十分細致,給我們提供了很多新的思路和啟發(fā),她認為,研究者“要從各式各樣的成見中走出來,讓文本告訴我們更多的、不同的理解”,態(tài)度客觀公允,筆者完全贊同,也認為其以上四個方面中的第一條沒有問題。作為賈寶玉的生身母親,并在寶玉被魔法魘住、生命垂危時給予他重生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王夫人確實給予了寶玉第二次出生。但對于其他三個方面,筆者認為還有一些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二、關于“‘雙重母親’:‘子宮家庭’的無私擴大”

      傳統(tǒng)的妻妾制家庭關系中,按照以父親為中心的宗法制傳統(tǒng),嫡母之權優(yōu)于生母,如監(jiān)護權、養(yǎng)育權、管理財產(chǎn)權、法定代理權等,生母對其子女的各項權力,均受嫡母優(yōu)先權之限制。[4]282同時,“在父系制度的架構下,存在母親以自己為核心,以所生之子女為成員,以情感與忠誠為凝聚力量的‘子宮家庭’,其中,母親與兒子的關系尤其緊密,因為女兒在出嫁后會離開原生的‘子宮家庭’”[4]273-274。

      作為嫡母,王夫人享有對賈政這一房子女的撫養(yǎng)、教導的優(yōu)先權。歐麗娟教授認為:“王夫人最可貴的地方,就在于把宗法制度中‘嫡母’身份展現(xiàn)到最理想的境界,而打破或超越了‘子宮家庭’的自私?!盵4]281事實果真如此嗎?

      (一)賈環(huán)

      第二十五回,王夫人讓賈環(huán)坐在炕上抄寫《金剛咒》,歐麗娟教授認為這是“一種無私的提拔”,因為按照座位倫理“炕—椅—小杌—腳踏—站立”的等差次序,炕或榻是房中最尊崇的位置。王夫人讓賈環(huán)坐在炕上,“就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提拔,等同于寶玉一樣,可以和王夫人平起平坐”。單看這點,此說固然有理,然而,如果細看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這天是王子騰夫人的生日,“薛姨媽同鳳姐兒并賈家?guī)讉€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汕赏醴蛉艘娰Z環(huán)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注]本文所用版本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紅樓夢》1982年3月第1版,下同。。可見,賈環(huán)是不能等同于寶玉的,“雖然庶出一樣”,但他在舅母生日這天去上學了,而迎春和惜春也是庶出,本不屬賈政這一房,卻都去了。

      在賈環(huán)故意把蠟燭油推到寶玉臉上之后,鳳姐說了一句“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

      那王夫人不罵賈環(huán),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yǎng)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fā)上來了!”

      嫡母享有教導子女的優(yōu)先權,為什么賈環(huán)犯了錯的時候,卻又罵趙姨娘“也不管管”?小說第二十回寫了一次王熙鳳針對趙姨娘的“正言彈妒意”,有一段很詳細的交代[注]引文中著重號為本文作者所加。:

      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nèi),便隔簾說道:“……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xiàn)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環(huán)兄弟,出來,跟我頑去。”

      賈環(huán)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鳳姐向賈環(huán)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為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p>

      鳳姐說“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可見嫡母王夫人確實享有教導賈環(huán)的優(yōu)先權。固然賈環(huán)是“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但從上面一大段話里可以看出,“時常”教導賈環(huán)的,反而是王熙鳳,甚而還有堂兄賈璉。小說中何曾看見嫡母王夫人對賈環(huán)的教導?她只是幾番幾次都不理論,“不理論”,事實上就是沒有盡到嫡母教導子女的職責。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有一個細節(jié),賈赦生病,寶玉等人先后去請安:

      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正說著,只見賈環(huán)、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huán)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

      這里邢夫人拉寶玉同坐在炕上,且“百般摩挲撫弄”寶玉,賈環(huán)“早已心中不自在”,庚辰本脂批曰“千里伏線”;第二十五回中,王夫人“滿身滿臉摩挲撫弄”寶玉,恰與此形成呼應,就坐在一邊抄書的賈環(huán),心中能自在得了嗎?正應前回脂批。巧的是,第二十三回,也寫過一次類似的情景,元妃命眾姊妹搬進園中居住,賈政叫寶玉來囑咐,在賈政、眾姊妹和賈環(huán)面前,王夫人拉了寶玉在身旁坐下,“摩挲著寶玉的脖項”問長問短。第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回,連續(xù)出現(xiàn)王夫人、邢夫人等在賈環(huán)面前對寶玉“摩挲撫弄”,這大概是寶玉最終被賈環(huán)用蠟燭油燙傷的一個重要原因。正如小說中所說,“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huán)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fā)按不下這口毒氣”。寶玉和彩霞鬧,只不過是個導火索,引爆的是賈環(huán)素日對寶玉的恨意。而這恨意,未嘗不是王夫人等太過溺愛寶玉所致。

      與王夫人和寶玉之間的慈母嬌兒情狀形成對照的是,“賈環(huán)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鳳姐是個辣子,誰人不怕?而賈環(huán)何以會怕王夫人?王夫人固然是慈母,但是只限于她的親生兒子,從這點來看,王夫人仍然沒有真正突破“子宮家庭”的自私。當然,我們不是要從道德上來批判王夫人,畢竟“‘子宮家庭’的自私”并不那么容易被打破,但就小說文本客觀分析,可從對比之中見高下。如與薛姨媽相比,第五十七回,薛姨媽把邢岫煙說給自己的侄兒薛蝌:

      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wěn)重,且家道貧寒,是個荊釵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習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人家的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于鳳姐兒。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薛姨媽看中邢岫煙,最初是想把她說給自己的兒子薛蟠,但怕自己的兒子糟蹋了人家的女兒,才說給侄兒薛蝌的。天下父母大多愛護、偏袒自己的兒女,而薛姨媽并沒有仗著自己家的豪富,強行說定家道貧寒的邢岫煙,而是從真心愛護邢岫煙的角度出發(fā),成就了“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就憑這一點,薛姨媽稱得上是慈姨媽,是突破了“‘子宮家庭’的自私”的慈母。

      (二)迎春、探春、惜春

      王夫人照顧迎春三姊妹是事實,但這又有緣故:“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第二回);第七回又交代:“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笨梢?,三姊妹之前也是隨著賈母的,之后雖然在王夫人房后的小抱廈中居住,但照管三姊妹的職責事實上是由李紈承擔的;眾姊妹遷至大觀園后,也是李紈陪伴照看的。從長嫂如母這個角度看,說眾姊妹的優(yōu)良母教同時來自李紈亦不為過。上有賈母之命,下有李紈代職,王夫人的嫡母職責似乎并沒有落到實處。

      三、關于“寬柔待下的家風”

      不可否認,出身貴族世家的王夫人,確實具有貴族道德責任感,比如她對妙玉的禮遇、對劉姥姥的憐貧惜弱、自己生活的節(jié)儉等。王夫人歷來受人貶責之處,莫過于趕走金釧、抄檢大觀園、攆逐晴雯芳官等。歐麗娟教授在這部分論述中,特別舉晴雯被逐為例,并作說明:“必須特別注意的是,王夫人對晴雯的態(tài)度其實一直是毫無成見,因為她對這個丫鬟本人甚至是全無概念,直到第七十四回還顯示出她并不認識晴雯。”依據(jù)是第七十四回: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個輕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p>

      但是,王夫人真的不認識晴雯嗎?事實上,就在第七十三回,也就是前一天晚上,晴雯和芳官兩個人剛剛去過王夫人上房取安魂丸藥。因為寶玉等得到信兒,說趙姨娘在賈政跟前說了寶玉的壞話,寶玉怕父親明日問他書,借著園中有人從墻上跳下來,假裝被嚇著了:

      晴雯便道:“……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fā)熱,我如今還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眾人聽了,嚇的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

      晴雯和芳官前一天晚上剛剛見過王夫人,并且向王夫人回過話,因此,王夫人第二天卻說不認識晴雯,顯然是謊言。況且,如寶玉對襲人所說“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既然晴雯是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王夫人又怎么可能不認識?再看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自己是怎么說的: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是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p>

      有研究者認為這是王夫人編出的一篇瞎話,以搪塞賈母。確實,王夫人這一大段話里謊言連篇,如說晴雯一年之間,病不離身,得了女兒癆,顯然不是事實。若說晴雯懶,我們只需看第七十七回“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等語,就知晴雯絕無偷懶,因為“此任比日間緊要”,而一二年間,“寶玉外房只是他睡”,可見晴雯對寶玉之盡心盡力。

      但在這段話里也有真話。從第七十二回趙姨娘對賈政所說“寶玉已有了二年了”,以及第七十七回“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他越發(fā)自要尊重”等語可以看出,王夫人這里對賈母所說的“三年前我就留心這事”當是真話。三年前就留心品擇,前一天晚上又剛剛見過面,第七十四回中王夫人說的“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顯然就是謊言,因為那也不過是“上月”的事兒。據(jù)此可見,王夫人不僅心口不一,而且頗具心機。而所謂“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一方面是不便在賈母面前教訓下人;另一方面因為晴雯是老太太派給寶玉的,礙著老太太的面子罷了。第七十四回,王夫人說“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而事實是王夫人不僅先斬后奏,且又謊話連篇。

      如何對待長輩給的人,《紅樓夢》中有兩個很好的例子。第六十三回,寶玉不過是叫了襲人、晴雯的名字,就被林之孝家的教導:“雖然在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里尊重些才是。……若只管叫起來,怕以后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里沒有長輩”,“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xiàn)從老太太、太太屋里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而第六十九回,為了秋桐的事兒,邢夫人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不好,是你父親給的。為個外頭來的攆他,連老子都沒了。”對照這兩個例子來看,王夫人在沒有回明賈母的情況下就把晴雯攆了出去,顯然是“眼里沒有長輩”。由此可見,雖然賈母對薛姨媽說過,“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第四十六回),但王夫人“孝順兒媳”的美譽是要打折扣的。

      歐麗娟教授認為“王夫人對晴雯的態(tài)度其實一直是毫無成見”,顯然不符合事實。抄檢大觀園的結果恰恰證明晴雯是清白的,可王夫人照樣把她趕了出去。王夫人對晴雯的處置,正是對這樣“妖精似的”人物成見太深所致。相比之下,賈母和元妃都對這類有才能的人倍加欣賞,比如賈母喜歡伶俐會說話又有才干的鳳姐、黛玉、晴雯;而元妃既對薛林二人的詩才大加贊賞,也對齡官這樣有才華有個性的女伶倍加關照。王夫人囿于自己的成見,對不同類型的人缺乏包容接納的心胸,不能不說是個缺憾。這也是王夫人無法陽光普照般施展她的母性力量的原因之一。

      四、關于“才德和母教”

      從第三回第一次出場開始,王夫人給讀者的印象就是“迷糊健忘”,但這確實只能算是一個缺點,不是道德問題。但王夫人的缺點不僅僅是“迷糊健忘”,賈母對寶釵說過:“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兒?!?第三十五回)“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這個評語,如果拋開語言情境,倒讓人想到迎春,因為“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哎呦一聲”(第六十五回)。司棋與表弟的私情事發(fā),“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第七十七回)?!岸绢^,語言遲慢,耳軟心活”,這是迎春的寫照,同時也是王夫人的形象特征。絕無閑筆、用詞講究的曹雪芹,通過“木頭”把這兩個人物聯(lián)系在一起,應該有他的用意。曹雪芹給他筆下的人物排行,絕非隨意為之,而是寓含著一定程度的褒貶:女性人物排行第一、第三的偏于褒揚,排行第二的則以貶責為主;男性人物則反之。劉姥姥口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第六回),這里的“二小姐”指的正是王夫人。第四十回,賈母眾人行牙牌令時,連鄉(xiāng)野之人劉姥姥也說上來了,而迎春是錯了韻,至王夫人則干脆由鴛鴦代說了一個。顯然,這兩位“二小姐”都才情短缺。

      從處理繡春囊事件可以看出王夫人理家才能平庸,既缺乏明斷,又耳軟心活,缺乏主見。王夫人見了繡春囊,首先便認定是鳳姐的,氣色大變,親自去問罪;在聽了鳳姐的一番哭訴、層層分析后,又覺得“這一席話大近情理”,卻又沒了主意,問鳳姐:“如今卻怎么處?”鳳姐說:“太太快別生氣。若被眾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才得確實;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這叫作‘胳膊折在袖里’。”王夫人也同意:“如今且叫人傳了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快暗地訪拿這事要緊。”分明已和鳳姐商定好計策,但經(jīng)不住王善保家的幾句讒言,便又改變了主意,決意要抄撿大觀園了。王熙鳳雖心里明白,但見王夫人盛怒之際,此刻也不敢說。第七十四回回目“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中被奸讒所惑的正是王夫人。正是抄檢大觀園事件,讓“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發(fā)出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的悲嘆。

      歐麗娟教授認為“抄檢大觀園的意義就是女家長的一次權力展現(xiàn)”[4]354。作為當家人,王夫人當然完全可以施展自己的權力,而不應因此受到指責。但權力如何施展,考驗的卻是決策人的智慧和心胸,之前鳳姐兒處理蝦須鐲事件可作為對比。第四十九回平兒在蘆雪廣吃鹿肉時丟了一只鐲子,鳳姐兒就說不用找,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讓“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里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最后查到是小丫頭墜兒偷的。蝦須鐲事件可以算得上繡春囊事件的預演,可見暗中查訪的辦法確實行之有效。

      如果說對繡春囊事件的處理反映出王夫人理家才能的平庸,那么,下面這件事,則反映出她道德上的瑕疵。第七十七回,賈政一早要帶寶玉、賈環(huán)和賈蘭出去會友尋秋賞桂,待到第七十八回,寶玉等人先回家后:

      王夫人忙問:“今日可有丟了丑?”寶玉笑道:“不但不丟丑,倒拐了許多東西來?!薄瓕氂裾f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闭f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蓖醴蛉擞謫栐谙稳?、作何詩詞等語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huán)前來見過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

      分明寶玉、環(huán)、蘭三人都得了東西,但王夫人“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huán)前來見過賈母”。就算王夫人對賈環(huán)有偏見,那賈蘭可是她自己的嫡長孫,王夫人竟也不放在心上?為什么不命人把三人得的東西都帶去給賈母看呢?此處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賈環(huán)和賈蘭也一同去見賈母,庚辰本作“同寶玉蘭環(huán)前來見過賈母”,程乙本作“同寶玉環(huán)蘭前來見過賈母”。賈環(huán)是賈蘭的叔叔,小說中這兩位一齊出場時,總是環(huán)在前而蘭在后;而庚辰本卻是蘭在前而環(huán)在后,似乎隱隱透露出王夫人的心跡。如果庚辰本反映的正是曹雪芹隱微用意的話,程乙本的修改就失去了這層意味。王熙鳳曾罵賈環(huán)“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第二十回),也非虛妄之語,這些偏心的人,無疑也包括王夫人。

      由此可見,王夫人的自身才能和道德都存在一定的缺陷,這才是不能回避的事實。正是這些缺陷,讓她不具備施展母性力量的能力。

      歐麗娟教授在《大觀紅樓(母神卷)》中專門設立一節(jié)討論了王夫人優(yōu)良的母教。[4]355而事實是,王夫人親生的元春和寶玉,從小是由賈母直接教養(yǎng)的。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有一段描述:

      只因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yǎng)。后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幼弟,賈妃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獨愛憐之。且同侍賈母,刻不相離。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shù)千字在腹中。其名分雖為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

      由此可知,賈元春“自幼亦系賈母教養(yǎng)”,與寶玉“同侍賈母,刻不相離”,元春所受的優(yōu)良母教事實上直接來自賈母。王夫人的母教力量在賈元春身上事實上是缺位的。歐麗娟教授也認為“賈母—王夫人—元春”代代相傳的母教,歸本溯源,都來自賈母所奠定的優(yōu)良傳統(tǒng)。[4]554如前所述,迎、探、惜的母教事實上也是首先來自賈母,同時也來自李紈,因此,王夫人的母教力量實在有限。 再看第四十九回,率直的史湘云告誡新來的薛寶琴:

      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里來,這兩處只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去,那屋里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薄瓕氣O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p>

      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說道:“湘云這番話真是說得直率,明眼讀者自會看出,她事實上對王夫人也頗有貶詞?!盵5]歐麗娟教授也持相同的看法:“可知史湘云所言不虛,連寶釵都間接加以認可”,但又接著說:“可見在大觀園與園外的對立狀態(tài)中,王夫人本身實際上還是站在少女們這一邊的,是僅次于賈母這位大母神的女家長?!盵4]306筆者以為,這一評價過高。余英時提出的“對王夫人也頗有貶詞”應予以正視。從湘云所說“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來看,王夫人自身固然是良善的,但又說明王夫人的理家才能實在乏善可陳。如果她調理得當,又怎么會縱容得她屋里的人多心壞呢?相比較而言,賈母能把丫頭們調理得“水蔥兒似的”,調理出鴛鴦、襲人、晴雯、紫鵑等這些一等一的丫頭;王熙鳳手下的平兒、小紅都是賈府里很有能力的丫頭,豐兒、旺兒家的也都很善于機變。而王夫人房里的金釧敢在其眼皮底下與寶玉調笑,彩霞也時常把王夫人的東西偷拿給賈環(huán),且深與趙姨娘契合。凡此種種,應該跟王夫人自己的調教不力有脫不了的干系??梢姡f王夫人有優(yōu)良的母教,也是要打折扣的。

      五、關于“孤雌”“純坤”

      梅新林教授在討論女媧、警幻仙姑、賈母和劉姥姥的母神原型時指出:“四者的共同特點都是排除了男性或者死了丈夫的‘孤雌’‘純坤’,因而都是母體與母親原型的典型象征。”[3]198賈元春貴為皇妃,有皇權在身,地位居于父權之上,因此也就具備成為母神的條件。王夫人顯然并不具備這一特點,因為王夫人在家庭中的地位不僅在賈政之下,上面又有婆婆賈母,事實上受到雙重的束縛。

      以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為例,“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fā)下去的又狠又快”,可見王夫人的出現(xiàn)并未能解救寶玉,卻適得其反。而當賈母出現(xiàn)時,賈政則“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又是“上前躬身賠笑”,又是“忙跪下含淚說道”,并“忙叩頭哭道”,最后以“苦苦叩求認罪”結束。對比之下,可見夫權對王夫人母權的限制。第四十六回,當賈母因為賈赦要討鴛鴦為妾,情急之下遷怒于王夫人時,“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還是在探春的提醒下,賈母意識到自己錯怪了王夫人,才讓寶玉替自己向王夫人賠不是。

      由以上兩例可知,王夫人由于不具備“孤雌”“純坤”的條件,在賈府中并不能完全施展自己的母權力量,甚至有時候還需依靠晚輩來替自己解圍。可見“孤雌”“純坤”的地位,對母神人物是一個多么重要的條件。

      六、結 語

      綜上所述,盡管王夫人對寶玉而言是一位慈母,但她并未真正突破“‘子宮家庭’的自私”,自身才德也存在一定程度的缺陷,對賈元春等眾姊妹母教事實上的缺位,再加上她并非“孤雌”“純坤”的地位,因此并不具備大母神人物所能提供的“溫暖、保護、豐饒”的母性力量。歐麗娟教授認為“大母神作為原型女性的原始形態(tài),其形象是‘偉大’和‘母親’的象征性結合”[4]49,《紅樓夢》中的母性人物也要體現(xiàn)“偉大母親”的象征意義。從這個角度看,王夫人是母親,卻難以稱得上“偉大”。因此,王夫人母神人物的地位是深可懷疑的。我們不必帶著偏見從道德的角度嚴厲地批判王夫人,但也不能無視文本展現(xiàn)出來的豐富內(nèi)涵,把她拔高到母神人物的高度。就像我們評價賈迎春,她的悲劇命運令人同情,但并不能因此否認她的軟弱和無能。迎春自身的才情短缺和懦弱性格,也是造成她出嫁后“一載赴黃粱”悲劇命運的重要因素。作為對照,“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準母神”賈探春離開大觀園后,定能開辟出一片新天地,成為新一代的母神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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