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茹菡
(四川美術學院,重慶 401331)
如今,“時尚”正逐漸成為時髦的話題。然而,時尚究竟是什么卻是一個難以準確回答的問題。時尚研究領域中存在著眾多不同的答案,它們各有側(cè)重,能從不同的角度呈現(xiàn)時尚的特質(zhì)??墒牵x的多元化和模糊化卻為時尚研究的發(fā)展帶來了巨大障礙。它不僅使研究對象不夠明確,也讓研究邊界不夠清晰,還使得研究話語不夠準確。因此,梳理現(xiàn)有時尚定義,闡明時尚的內(nèi)涵,將會為時尚研究的全面發(fā)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總體來看,現(xiàn)有的各種“時尚”定義可以分為五大類:時尚就是時裝;時尚是某種特殊的事物;時尚是一種意義體系;時尚是一種模仿或從眾行為;時尚是一種現(xiàn)代文化現(xiàn)象。
將“時尚”直接命名為“時裝”是最簡單和最直接的一種定義。它雖然有些武斷,卻也不是個例。威爾遜、霍蘭德、恩特維斯特爾等著名時尚研究者都選擇了這種界定方式。不過,這種定義并非時尚研究中的主流,因為大多數(shù)時尚理論者都承認,時尚具備存在于任何領域中的可能性。從這種視角出發(fā),第二類定義對第一類定義進行了擴展,將時尚歸納為一種附著于各種物質(zhì)形式之上的特殊風格或具有某一特殊風格的一切事物。史文德森、孫文本、袁芃等學者就采用了這種定義??傮w而言,前兩類定義的關注點都是時尚的物質(zhì)層面,不同之處在于,前者以時尚最典型的物性形式作為“時尚”的同義詞,后者囊括了時尚文化的所有可能形式。第三類定義則更注重時尚形式的符號價值,它將時尚視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一種意義體系。羅蘭·巴特與鮑德里亞的時尚理論就是這一類型的典范。
從廣義層面來說,前三類定義的立足點都是時尚事物,它們或是關注事物的形式,或是關注事物的意義。第四類定義則立足于時尚參與者,它將時尚與具體的風格或事物割離開來,認為時尚是一種模仿、追隨或從眾行為??档?、斯密、斯賓塞、塔爾德、西美爾等人的觀點就是模仿論的代表。這類定義是歷史最為久遠的一類。它雖然在發(fā)展過程中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批判,但在當下仍舊具有一定的活力,并在國內(nèi)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不過,由于時尚文化在持續(xù)擴張和發(fā)展,單一地關注時尚的呈現(xiàn)形式或時尚參與者的行為的定義類型已不再能滿足當下的時尚研究。因此,近年來,時尚研究領域中出現(xiàn)了一類內(nèi)涵更廣的綜合性定義:時尚是一種現(xiàn)代文化體系。代表學者有利波維茨基、王列生、袁愈宗等。這類定義不僅能同時囊括時尚事物與時尚參與者這兩個因素,還能包含這兩個因素之間的互動關系。可是,這類定義有時會顯得過于寬泛,不能凸顯時尚文化的獨特性。
可見,上述定義各有側(cè)重,但又各有欠缺。其實,時尚可以被簡單地定義為:在自由氛圍中,圍繞某些中心的具有動態(tài)差異性的文化模仿系統(tǒng)。這是屬于第五類的綜合性定義。首先,它改善了第一類定義的狹隘性,繼承了第二類定義的包容性。在這種語境中,任何符合條件的存在者都可以被命名為“時尚”。不論它是一種物、一種行為、還是一種思想,其基本屬性都不會構(gòu)成其成為“時尚”的障礙。其次,定義中的“系統(tǒng)”也為第三類定義的實現(xiàn)搭建了基本框架,為時尚中的意義交流疏通了渠道。另外,它還用“模仿”概念收納了第四類定義對行為方式的強調(diào)。同時,“自由”“動態(tài)”“差異”“變化”等關鍵詞也彌補了現(xiàn)有第五類定義過于寬泛的缺陷。當然,總結(jié)出此種定義還只是闡明時尚內(nèi)涵的第一步,我們還需要在“時尚”與相關近似概念之間進行對比分析,以進一步明確時尚研究的話語體系。
根據(jù)前文的定義,時尚并非偶然的現(xiàn)象,而是一種社會文化系統(tǒng)。這一關鍵點表明,時尚擁有復雜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而這種結(jié)構(gòu)必然會裝載許多與時尚相關的范疇,它們顯示著時尚文化的各個向度,共同組成了整體性的時尚體系。然而,在日常的使用中,這些概念之間往往存在著交錯和重疊。雖然這種緊密的親緣關系揭示了時尚文化的復雜特性,卻也為時尚研究蓋上了一層模糊化的濾鏡。因此,如果要為時尚研究建立一個豐滿且清晰的理論框架就必須理清“時尚家族”中的概念關系。
從前文總結(jié)的第一類定義可知,“時尚”與“時裝”是一對關系十分緊密的概念。不可否認,中文的“時尚”與“時裝”之間存在著較為明顯的意義差異。前者是多面向的文化現(xiàn)象,可以出現(xiàn)在多個領域,而后者專指服飾領域中的時尚現(xiàn)象的物質(zhì)性載體。然而,在英、法等西方語言中,這一差異卻被弱化了。在英文中,“時尚”與“時裝”都被稱為“fashion”,在法語中則被統(tǒng)稱為“l(fā)a mode”。由此,“時尚”具有了雙意性。同時,這種雙意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游走于不同語言間的轉(zhuǎn)譯過程中,這便造成了“時尚”與“時裝”在實際使用中的含混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在譯著中尤其顯著。不過,雙意性并不是造成這一含混現(xiàn)象的核心原因。這種現(xiàn)象的核心原因在于,時尚研究總是偏重于時裝,這使得每次提及時尚時,大家所聯(lián)想到的第一個事物幾乎都是時裝。那么,時裝為什么能夠成為時尚研究的寵兒呢?
服飾的起源是回答這一問題的切入點。服飾的出現(xiàn)原因決定了它的存在目的和存在方式,而其存在層面的屬性正是服飾被時尚所選擇的重要理由。有關服飾的起源理論大致有三種:保護說,遮羞說,裝飾說。其中,裝飾說最具普適性。作為服飾的主要目的,裝飾從兩個方面決定了服飾的存在屬性。首先,裝飾身體是人的社會性的直接呈現(xiàn),它表達了人類對自我存在的自覺,是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展現(xiàn)。由此,著裝成為了人類活動中的普遍行為。如果說水和食物是人的生物形態(tài)的存在基礎,那么服飾就是人的社會形態(tài)的存在基礎。時尚是人類文化的產(chǎn)物,當它從人的普遍存在形態(tài)入手時,就抓住了生存于世的核心,從而獲得了一個無盡的發(fā)展空間。
其次,服飾作為身體的裝飾,它不僅具有普遍性,還是個體與社會的直接中介。通過自主地裝飾身體,個體將自己塑造為了一個獨特的主體。由此,服飾以最日?;姆绞匠尸F(xiàn)了著裝者的主體性。而主體性是一種關系性的存在,它只能存在于對立的交往關系中。因而,服飾在將群體劃分為社會性的個體時,也將單獨的個體聯(lián)接為了群體中的個體。服飾的社會聯(lián)接性不僅為信息的交流打通了道路,更將這種通道本身轉(zhuǎn)化為了媒介。這個多層次的復雜交流網(wǎng)絡為時尚的傳播提供了最為便捷的途徑,個體間的每一次會面都是時尚繁衍其自身的機會。
簡言之,普遍性與聯(lián)接性是服飾的基本屬性,它們分別為時尚現(xiàn)象的存在提供了空間層面和時間層面的有利條件。在空間方面,服飾的普遍性為時尚開辟了施展自身的廣闊領地,從而拓寬了時尚的權(quán)力范圍。在時間方面,服飾的聯(lián)接功能為時尚打造了復制自身的有效通道,從而延長了時尚的存在期限。由此,服飾當仁不讓地霸占了時尚的領地,幾乎所有的時尚研究都無法避開它。“時尚”的范圍雖然大于“時裝”,但“時裝”卻是表現(xiàn)“時尚”的最佳媒介,這甚至賦予了“時裝”與“時尚”平起平坐的特權(quán)。
“時尚”(fashion)與“時髦”(fad)是另一組十分相似的概念。不論是在日常生活還是學術討論中,都有將這兩個詞混用的現(xiàn)象。不過,它們之間的差異仍舊不容忽視。有一種觀點就指出,時髦是時尚文化的起始階段,它是短暫、零星的時尚,是一場投入度不高,且缺乏文化內(nèi)涵的陣熱。這便從范圍和強度上區(qū)分了“時尚”與“時髦”。然而,這樣的解讀并不全面。
從詞源來看,“時髦”最初指當代的杰出人士。到了清代白話小說中,它開始從當代俊杰的代名詞演化為描述風格的修飾語。此時,“時髦”的含義主要是“新穎趨時”,這與現(xiàn)在所使用的“時髦”已基本一致?!皶r髦”的這兩種含義看似有著較大的差異,但卻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始終貫穿其中,即“凸顯”,或“區(qū)別于大眾”??〗苤孔匀皇窍喈愑谕瑫r期普通大眾的突出人物,新穎之物也是普通事物或傳統(tǒng)事物中的突出之物??梢?,“時髦”的內(nèi)涵并沒有發(fā)生徹底的轉(zhuǎn)變,它只是擴大了自己的范圍,將突出的人延展為了突出的一切。因而,在一般意義上,“時髦”所描述的就是某一時期中凸顯的新奇事物。
由此可見,“時髦”更多的是橫向間的相互比較,它并不具有縱向的連續(xù)性。正如布魯默所言,“時髦沒有歷史的連續(xù)性;它既獨立于前一種時髦,又與后一種時髦無關”。因此,“時髦”始終在時間軸上保持著靜止狀態(tài)。而“時尚”是動態(tài)的文化系統(tǒng),它不僅包含橫向的相互比較,也包括縱向的自我比較。而將“時髦”視為“時尚”的一個階段的觀點只是將“時尚”進行了縱向的縮短,并未排除它的縱向性。如果說“時尚”是一個文化系統(tǒng),那么“時髦”所描述的就是人或事物在某一時間點上恰好處于時尚系統(tǒng)之中的狀態(tài)。如果說“時尚”是一個具有過程性的現(xiàn)象,那么“時髦”就是這個過程的切面。“時髦”是一系列靜態(tài)的、零散的點,是在不同選項之間進行橫向比較的最終結(jié)果。“時尚”則是這些時髦樣式的集合,它包括了時髦樣式的生成、傳播、消亡、新生等全過程。
不過,這種嚴格的區(qū)分只能局限性地適用于學術研究的語境。一方面,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并非時時刻刻都會區(qū)分兩者。同時,地域差異、年齡、文化背景等個體因素也會對詞語的選擇產(chǎn)生影響。另一方面,在“時尚”大量使用之前,“fashion”的所指往往依附在“時髦”之上。而“時髦”的這種職能至今也沒有完全消失。可見,要果斷地在“時尚”與“時髦”之間畫出一條清晰且長期有效的界限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流行”也是一個常常用來與“時尚”相互替換的概念。雖然通常認為,“流行”對應的英文單詞是“popular”,而非“fashion”,但“時尚”與“流行”之間的邊界并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么明晰。例如巴特的Systeme de la Mode一書就被譯為《流行體系》。而在日常用語中,我們也常常把時尚的事物稱為流行的事物。那么,它們的區(qū)別到底是什么呢?這需要從分析流行的含義開始。
從詞性來看,“流行”是這里所分析的范疇中唯一可以作為動詞來使用的概念,這是其獨特的一點。不過,為了更精準地剖析“時尚”與“流行”的關系,我們還是需要將它們置于同一種詞性之下。由此一來,與其說是要分析“時尚”與“流行”的區(qū)別,不如說是要解析“時尚文化”與“流行文化”的異同。對于什么是流行文化這一問題,不同的學者有著不同的答案。但總體來說,學者們主要是從兩個層面來界定流行文化??v向?qū)用娴挠^點認為,流行文化是普通民眾創(chuàng)造的文化,它是精英文化的對立面。橫向?qū)用娴挠^點則認為,流行文化具有普遍化的受眾。
可是,根據(jù)麥克唐納對大眾文化、流行文化和民間文化所做的區(qū)分,這兩種界定視角都不全面。首先,縱向?qū)用娴挠^點并沒能有效區(qū)分流行文化與民間文化。其次,橫向?qū)用娴挠^點也沒能清晰劃分流行文化與大眾文化。當然,這三個概念之間的確也沒有絕對的分界線,它們往往相互交織在一起,因為它們并非同一層面的范疇。民間文化強調(diào)起源方式,它是一種從底層自發(fā)地成長起來的文化。大眾文化重視目標受眾,它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要被大眾所接受。流行文化則描述在當下已經(jīng)被大眾接受的狀態(tài),這與它最初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創(chuàng)作目標并沒有絕對的關系。這也即是說,精英文化、民間文化、大眾文化都具有成為流行文化的可能性。
可見,流行文化主要有兩個特點。其一,在接受維度上,它與大眾文化一樣擁有較為廣泛的接受者。其二,在創(chuàng)造維度上,任何群體或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流行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從這個角度來看,流行文化與時尚文化之間有著明顯的相似性。首先,它們都具有弱化階級界限的作用。前者通過廣泛的受眾來實現(xiàn)這一功能,后者則通過跨越階級的模仿來完成這一任務。其次,它們都標示出了一種集體性的社會品位,流行的事物與時尚的事物都是在當下受到某一群體或某些群體喜愛的事物。當然,流行文化與時尚文化之間也存在著顯著的差異。一方面,流行文化通常比時尚文化擁有更加廣泛的受眾群。另一方面,流行文化的持續(xù)時間也更具靈活性。它既可以是長期的存在,也可以是短暫的存在。而一個事物保持時尚狀態(tài)的時間一定不會長久,因為時尚是永恒的變化。
因此,可以用以區(qū)分時尚文化與流行文化的兩個關鍵點就是影響范圍和存在時長。然而,這兩個參照體系都具有相對性和模糊性。那么,如何才能有效地區(qū)分兩者呢?最高效的界定方法是判斷某種流行文化是否有發(fā)生持續(xù)變化的趨勢。如果有,那么它就是一種時尚文化,如果沒有,那它就僅僅是被大眾接受的流行文化。從這個角度來說,時尚的事物是流行的,但流行的事物不一定是時尚的。就像“時髦”是對處于時尚文化中的事物的狀態(tài)的描述一樣,“流行”也是對處于時尚文化中的事物的狀態(tài)的描述。只不過“時髦”是對時尚事物的屬性狀態(tài)的描述,而“流行”是對事物正位于時尚文化中的存在層面的肯定。前者強調(diào)某一事物是“時尚”的,后者則強調(diào)某一事物“是”時尚的。這同樣也是作為動詞的流行與時尚文化的接軌之處。
通過以上的幾組對比可以看出,“時尚”是一個既與“時裝”“時髦”和“流行”具有相似之處,又具有獨特性的范疇?!皶r裝”從屬于“時尚”,它具有更多的局限性?!皶r髦”是“時尚”的一個切面,它描述了正好處于時尚文化中的事物的屬性?!傲餍小眲t是對“時尚”的存在性的描述,它展現(xiàn)了時尚文化的影響范圍??梢哉f,“時尚”比“時裝”更具包容性,比“時髦”更具系統(tǒng)性,比“流行”更具可變性。它是對“時裝”的提煉,對“時髦”的串聯(lián),對“流行”的攪動。它在“流行”中注入變化,在“時髦”中填充時間,在“時裝”中打破物質(zhì)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