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阿城的《棋王》是80年代“尋根文學”的代表作之一,它蘊含著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尤其是道家和儒家的思想。本文擬以澳大利亞漢學家杜博妮2010年修訂的《棋王》英譯版本為例,考察譯者對其蘊含的道家的“道”和儒家的“仁愛”思想的傳遞和再現(xiàn),深入分析譯者在翻譯中國傳統(tǒng)儒道文化時所采用的策略,發(fā)現(xiàn)無論是音譯、直譯、文化補償,還是譯者主體性的體現(xiàn),譯文都始終遵循與原文形式上盡可能嚴格對照,內容上則忠實傳達。杜博妮對翻譯策略的選擇,其背后的主要原因是她主張立足于中國文學的個人翻譯觀,一反翻譯研究界長期被“歐洲中心主義”話語統(tǒng)治的局面。
關鍵詞:《棋王》;傳統(tǒng)文化;“道”;“仁愛”
作者簡介:馬緩緩,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北京師范大學在讀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翻譯,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Tittle: A Study o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in The King of Chess: A Case Study on Bonnie S. McDougalls Revised Version in 2010
Abstract: As one of the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the “Root-seeking” literature in the 1980s, The King of Chess contains abundant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especially Taoism and Confucianism. Taking Australian sinologist Bonnie S. McDougalls revised English translation in 2010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investigates the transmission and representation of the thoughts of traditional Taoist and “benevolence” of Confucianism, furthermore, makes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strategies she used in translating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It is found that all the strategies like transliteration, literal translation, cultural compensation, and the visibility of the translators subjectivity she used always follow the original form and content as strictly as possible. The main reason behind McDougalls choice of translation strategy is that she advocates a personal translation view based on Chinese literature itself, which is contrary to the long-term domination of the “Eurocentrism” discours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Key words: The King of Chess; traditional culture; “Taoist”; “benevolence”
Author: Ma Huanhuan is lecture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 650500, China) and Ph. D. Candidate at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Her major research interests are the study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translation from Chinese into English,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 E-mail: 201831080043@mail.bnu.edu.cn
一、《棋王》及其英文譯本
作為80年代“尋根文學”的代表作之一,《棋王》自出版以來就受到了海內外的關注,一度形成“阿城熱”現(xiàn)象?!皩じ膶W”作為一種文化小說,“帶有建構民族文化的宏大理想”(楊健 359)?!镀逋酢返某晒εc其帶有這一建構理想和所蘊含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是分不開的。因此,只有對此進行充分的解讀,才能理解小說的內核和價值。國內學者季紅真洞察到阿城借用傳統(tǒng)思想建構民族文化理想的努力,他認為阿城的小說之所以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是因為他看到了“使中國小說與世界文學對話的自覺努力,本身就代表著一部分青年作家們的共同努力,預示著一個正在興起中的文學流派的成熟”(季紅真 49)。大多數(shù)學者就《棋王》的道家美學展開了深刻而細致的討論,蘇丁、仲呈祥撰寫了兩篇文章來論述阿城作品中的道家思想。他們認為王一生下棋“僅僅是為了以棋解憂,追求一種超然忘我的解脫和個人人格的自由。他的這種浸潤著道家哲學的人生態(tài)度,其實正是中國歷代身處亂世的正直知識分子的一種典型心態(tài)”(蘇丁 仲呈祥21)。李濤進一步指出,《棋王》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既出世又入世”(李濤 20)的儒道哲學精神。海外學者也對阿城《棋王》中所蘊含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做出了相應的評論,雷金慶(Kam Louie)認為,《棋王》體現(xiàn)了“避世”和“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Louie 82)??梢姡瑖@“中國傳統(tǒng)道家和儒家思想”這一視角對《棋王》的研究顯得尤為重要。
英語世界先后出版了《棋王》的兩個翻譯版本,一個修訂本,他們分別是:1986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的The Chess Master,譯者為詹納爾(William Jenner);1990年倫敦柯林斯出版社出版的Three Kings: Three Stories from Todays China(其中包括The King of Chess),譯者為澳大利亞學者杜博妮(Bonnie S. McDougall);2010年杜博妮對自己先前的翻譯進行了修訂,更名為The King of Trees,并由美國新方向(New Directions)出版社出版。在這兩位譯者的譯本中,詹納爾的譯本“并沒有從譯者角度提供任何副文本”(李慧 139)。然而,杜博妮卻是典型的將翻譯與文學批評貫穿于一體的西方漢學家,她在翻譯小說的同時,往往喜歡在譯作中添加副文本,例如注釋、前言或后記。在2010年《棋王》修訂版中,杜博妮對1990年的版本做出了很大的修訂,刪除了其中的名詞注釋,究其原因,恐怕與她對譯文設定的目標讀者有關。在后記中,她明確指出該譯本是面向“那些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知之甚少或一無所知的讀者”(McDougall 193)。這印證了1991年她在《中國當代文學翻譯的困難與可能性》(“Problems and Possibilities in Translat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一文中表達的翻譯觀:“以一般讀者為目標的文學翻譯中,最好避免在文本中以數(shù)字或其他符號標記的腳注或尾注:它們都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McDougall 48)。此外,在后記中,杜博妮詳細介紹了阿城的生平及其生活的大環(huán)境,重點分析了《棋王》的核心思想內容和語言特征,為西方讀者閱讀《棋王》提供了很好的指引。后記的結尾,她提到“阿城小說語言的豐富性和微妙性使得翻譯異常困難”(McDougall 193)。在充分肯定這部作品價值的同時也道出了作為一個譯者的艱難之處。
然而,《棋王》雖有兩個英文譯本,一個修訂本,但國內對其關注度并不高。通過CNKI數(shù)據(jù)庫的搜索,只能搜到三篇相關研究,其中李慧采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對比了兩位漢學家杜博妮和詹納爾的《棋王》英譯本,她認為杜博妮的文化詩學視野聚焦“中國文本和文化,對中國政治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語言特色的深入研究促進了文化系統(tǒng)和文學體系的互構和互動”(李慧 137)。這是一篇從微觀角度入手進而升華到宏觀的層面的研究,細致而又深入,對本論文的撰寫頗有啟發(fā)。付文慧從影響翻譯選材的角度出發(fā),考察了中國“尋根文學”的英譯意識,認為出版機構和譯者的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取向是影響選材的關鍵因素(付文慧 1035)。由此可見,國內對其英譯本的關注度較之其他同時期作家(如:蘇童、賈平凹、莫言等)的英譯本來說,相對較低,對《棋王》英譯本中“中國傳統(tǒng)道家和儒家思想的傳達和再現(xiàn)”的研究也遠遠不夠。本篇文章將以杜博妮2010年的修訂版的譯文為考察重點,原因有三:一是杜博妮的翻譯版本為《棋王》提供了副文本(后記),無形中構成了一種以翻譯為形式的內部文學批評;二是通過OCLC-WorldCat搜索發(fā)現(xiàn),杜博妮的譯本在世界各地的館藏量遙遙領先于詹納爾的版本;三是本文重點考察新世紀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外譯的狀況??傊?,本文將以杜博妮2010年英譯修訂本為例,考察其對中國傳統(tǒng)道家和儒家思想的傳達和再現(xiàn),深入分析譯者的翻譯策略及其原因,以期為阿城作品英譯研究添磚加瓦,同時加深對原作的理解,進一步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英譯提供一定的借鑒和指導。
二、道家思想的傳遞:“反者道之動”
隨著中國當代文學在英語文學界影響力的不斷擴大和深入,讀者的興趣和要求的逐步提高,中國當代小說正在逐漸擺脫作為西方人了解中國社會、歷史窗口的一般性讀物,而是被作為文學作品來讀,西方讀者開始關注小說的文學性和藝術性、越來越有興趣了解中國文學、文化中存在的異質性。杜博妮2010年的修訂的《棋王》譯本正是這一趨勢的體現(xiàn)。
《棋王》是一個借用“道家”的語言和符號講述的故事?!镀逋酢分?,王一生遇到的下棋“老師”是一位拾荒的老者,他給王一生的建議:“咱們中國道家講陰陽,這開篇是借男女講陰陽之氣。陰陽之氣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則折?!保ò⒊?15)這段文字的措辭和哲學理念,毫無疑問都是道家的。乍一看,很容易讓讀者以為這是“道法”的一段文字。我們來看看杜博妮對這段文字中道家文化負載詞,例如“道家”、“禪”、“陰陽”的翻譯:“Our Daoist ancestors stressed Yin and Yang, and that the opening chapter used the male and female principles to explain the spirit of Yin and Yang. The spirit of Yin and Yang cleaves and couples. In the beginning you cannot be too bold, if youre too bold you breach”(McDougall 75)。(文中的下劃線為筆者所加,下同)很顯然,杜博妮在這里主要采取了“音譯”的翻譯策略,分別譯為“Daoist”、“Chan”,“Yin and Yang”,充分凸顯中國文化的異質性,表現(xiàn)出中國中心的翻譯立場。筆者認為譯者選擇音譯的翻譯策略主要基于這樣兩個原因,一是新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持續(xù)快速發(fā)展,綜合國力及其國際地位得到了極大的提高,因此具備了對獨有物質和文化的命名權。二是這些文化負載詞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積累的有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的活動方式”(廖七一 232),很難用英語相對應的詞匯承載并傳達其豐富深刻的意蘊。當然,這樣的翻譯也會存在一定的問題,對于不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讀者來說,完全不知所云。他們對這些核心詞的所指和內涵毫無概念,這無異于沒有翻譯。正如謝天振教授所提出的,翻譯確實存在“時間差”(謝天振 8)的問題,翻譯是不同階段的事情。得益于早期傳統(tǒng)文學的外譯,譯者假定了大多數(shù)讀者對以上文化負載詞有了一定的了解,才在翻譯中做出如此抉擇。此外,為了突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征和地位,《棋王》盡可能以古文言式的句法翻譯傳遞道家思想,尤其是對常用的古漢語四字結構的翻譯。例如:“太盛則折,太弱則瀉”(阿城 13)。杜博妮的翻譯:“Too bold you breach, too weak you leak.”(McDougall 75)這里的翻譯可謂傳神,不僅對照了中國古漢語四字的形式結構,而且還照顧了其聲音節(jié)奏,前半句的翻譯押頭韻/b/,后半句押類韻/i:k/,使西方的讀者更進一步地領會中國傳統(tǒng)道家文化的精髓與美感。
其次,老棋手又說,“若對手盛,則以柔化之??梢诨耐瑫r,造成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阿城 13)。這一段是對道家核心思想“柔弱勝剛強”、“反者道之動”的經(jīng)典闡釋。杜博妮的翻譯:“If my opponent was bold I should use softness to assimilate him, but while assimilating him, I should create a winning strategy at the same time. Softness isnt weakness—it is taking in, gathering in, holding in. to hold and assimilate is to bring your opponent within your strategy. This strategy is up to you to create; you must do all by doing nothing. To do nothing is the Way”(McDougall 75)。譯文中“assimilate”一詞的使用,將對手與我融為一體,渾然天成。杜博妮用三個并列“動詞ing+介詞”的英文短語“taking in, gathering in, holding in”傳達“是容,是收,是含”,將柔弱的內涵層層遞進,表達出“柔弱者生之徒”的道家處事做事之道。緊接著,她將“道”一詞譯作“Way”則是沿用了二十世紀亞瑟·韋利對《道德經(jīng)》前二十五章中“道”的翻譯,朱文靜和孫毅認為,將“道”這一宏大深厚的中國哲學概念傳遞給西方讀者,必然要考慮到西方人的接受程度及現(xiàn)有的知識背景,即《圣經(jīng)》翻譯中多處對“Way”的論述與God緊密聯(lián)系(朱文靜 孫毅 90)?;谶@樣的考慮,杜博妮在翻譯“道”這一詞時充分體現(xiàn)了譯者的主體性。很顯然,“Way”一詞的內涵很難等同于“道”本身,退而求其次將“道”翻譯成“Way”實屬無奈。謝天振在譯介學理論中,也談到自己接受埃斯皮卡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指出文學翻譯中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現(xiàn)象特別具有研究價值, 因為“這種創(chuàng)造性叛逆特別鮮明地表現(xiàn)出文化的扭曲和失落、集中地反映了不同文化在交流過程中所受到的阻滯、碰撞、誤解、扭曲等問題”(謝天振 34)。杜博妮的翻譯在盡可能傳達原文本的基礎上做出一定的讓步、妥協(xié),這也是對中國文學在離開本土語境走向他國世界時所面臨的一次考驗。
最后,再來看看阿城對王一生在最后的決勝局中的描述:“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阿城 53)蘇丁和仲呈祥認為這一段的描寫“更是冥合于老莊的玄遠之境”(蘇丁、仲呈祥21)。這正是道家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杜博妮的翻譯:“Wang Yisheng was sitting alone in the center of the arena, staring at us, his hands resting on his knees, apparently seeing nothing, hearing nothing——a slender iron rod. High above, an electric lamp cast a dim light on his face: his eyes were deeply sunken, as dark as if they had seen boundless worlds, an infinite universe”(McDougall 118)。譯者對這兩組四字詞的翻譯,忠實于原文中對道家文化思想的傳達,“seeing nothing, hearing nothing”,這樣的譯文可謂傳神,不僅形式上完美對照,而且在內容上譯出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 113),“惟恍惟惚”凝神遐想的道家精神境界。緊接著“boundless worlds, an infinite universe”,用四音節(jié)的boundless和infinite,由外而內,從形式溯及內容傳達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 62)的道家宇宙觀。這難道不正是杜博妮“將道家文化研究付諸翻譯實踐”(李慧 142)的例證嗎?此外,譯文還補償了中文表達中沒有單復數(shù)的習慣,打破時空界限,物我渾然一體的宇宙觀躍然紙上。
總之,杜博妮對道家思想的翻譯體現(xiàn)了一名優(yōu)秀譯者的特質。在音譯,照顧原文文本聲音節(jié)奏的基礎上,充分發(fā)揮譯者的主體性,讓原文與譯文達成妥協(xié),較好地傳達了原文本自身的行文節(jié)奏,再現(xiàn)了原文本物我渾然天成的道家哲學思想。杜博妮翻譯中使用的策略體現(xiàn)了她對翻譯的態(tài)度,以及擁抱世界文學的廣闊胸懷。難怪金介甫(Jeffrey C. Kinkley)盛贊杜博妮的翻譯,稱贊她的這三篇中篇小說(指的正是阿城《棋王》、《樹王》《孩子王》)“很有藝術性”(金介甫 138)。
三、儒家思想的傳遞:“仁愛”
除了道家思想以外,阿城的《棋王》還從“孝”、“義”、“忠恕”等不同角的度闡釋了孔子的“仁愛”思想,作品中散發(fā)著濃厚的儒家氣息,這是一部兼具道家和儒家文化思想的作品。王一生在面對家人、朋友和事情的處理上,閃現(xiàn)著儒家思想對他的影響。“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朱熹 29)。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無字棋,王一生 “一直性命一樣存著”,這是對上文孔子所謂“孝之至”的具體體現(xiàn)?!靶⒌芤舱?,其為仁之本與!”(朱熹 50)儒家思想中的“仁”道主于愛,愛莫大于愛親,愛自“孝”而生。因此,王一生無法理解倪斌將自家祖?zhèn)鞯囊环骞笆炙腿耍D而說道“我媽留給我的那副無字棋,我一直性命一樣存著,現(xiàn)在生活好了,媽的話,我也忘不了”(阿城 45)。杜博妮的翻譯:“The blank chess set that ma left me, Ive always guarded it with my life. Even if its not too hard now to earn a living, I cant forget what she told me”(McDougall 108)。譯文中“guarded”這一詞的使用,使得王一生留心守望,警覺的情感躍然紙上。譯者忠實的傳達出了王一生珍惜母親留給他的遺物的強烈情感。再者,當他要去參加“九局連環(huán)的車輪大戰(zhàn)”比賽,在那要緊的時刻,他依然不忘母親留給他的遺物,囑咐敘述者“我”:“書包你拿著,不管怎么樣,書包不能丟。書包里有……我媽的無字棋” (阿城 49)。祈使句是漢語和英語常見的一種句型,可以用來表達建議、命令、請求、規(guī)勸等意義。杜博妮的譯文“Take my bag, and dont lose it whatever happens. Its got... Mas blank chess set.”(McDougall 113)在傳達“書包不能丟”這一祈使句時,同樣使用了“dont+動詞原形”的英文祈使句結構,這種頗具命令和請求口吻的意圖得到了精確的傳達。杜博妮采用直譯的翻譯策略,使得這種細膩的情感充分的得到了傳達。這也在貫徹譯者提出的實現(xiàn)“譯文與原文的等效”(楊健 45)。當王一生最后在“車輪大戰(zhàn)”中勝出時,他依然不忘母親,嗚嗚的說:“媽,兒今天……媽——”(阿城 55)這意味深長的長嘆包含著多少想對母親說的話,這種想說又沒有說出來的意蘊縈繞在讀者的心理,久久不散。在這個關鍵的情境中,杜博妮的譯文“Ma, today, I... ma... ”(McDougall 120)將原文中自稱的“兒”轉化為英語讀者更好理解的“I”,突出王一生這一主體,可謂形神兼具,不僅在形式上很好地對應了原文,而且在思想的傳達上也做到了極致。“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折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朱熹 30)。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朱熹 242)是也。杜博妮把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的“孝”以及“父子有親”的思想忠實的傳遞到了西方,呈現(xiàn)在英語讀者的面前。
其次,當倪斌用自己的家傳物件作為王一生參賽的交易物時,王一生大驚:“那是他父親的棋呀!東西好壞不說,是個信物。倪斌怎么可以送人呢?”(阿城 45)“父親的棋”是父親傳給他的傳家寶,杜博妮將其譯文“family treasure”,對其進行了文化上的補償,把這棋的貴重性凸顯了出來,其貴重不因其材質,只因其是父親所傳。最后王一生決定,“我反正是不賽了,被人做了交易,倒像是我占了便宜。我下的贏下不贏是我自己的事,這樣賽,被人戳脊梁骨”(阿城 45)。這是孟子在梁惠王章句上中所說的“曰義何必曰利”的真實再現(xiàn),王一生守住自己的“義”,實乃孟子所謂“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也。杜博妮的譯文:“Anyway, Im not going to play in the tournament as part of a deal; it would look as if I was pulling strings. Whether I win or not when I play is up to me, but if I entered the tournament like this thered be a lot of spiteful gossip”(McDougall 108)。把“占了便宜”譯作“pulling strings”,意為幕后操縱,走后門找的關系。因此,王一生決定拒絕參賽,這就將原文中的前因后果忠實的傳達了出來?!斑@樣賽,被人戳脊梁骨”的譯文用“if”引導的條件狀語從句,補償了原文中沒有的條件,實現(xiàn)了動態(tài)對等,以完全自然的表達方式將王一生重“義”的內在情感顯現(xiàn)出來。杜博妮的譯文是站在中國文學本位的立場上,做出了充分傳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嘗試和努力的譯者姿態(tài)。
最后,《棋王》中還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中的“忠恕”之道?!捌宓馈钡淖罡呔辰缇褪恰耙院蜑閯佟?。在與腳卵下棋時,王一生在走過三十幾步后,說:“重擺吧”(阿城 32)。在這里,杜博妮的翻譯“Lets set them up again”(McDougall 94),并沒有過度翻譯將其譯為“game over,lets have another round”,而是非??酥?,沒有任何渲染的筆觸,將王一生含蓄內斂、以和為貴的思想傳達了出來,誠如阿城的行文一般,拙樸而又克制。以致到最后,看客們都不知道是誰贏了?!镀逋酢返淖詈笠徊糠郑枋隽送跻簧摹熬啪诌B環(huán)的車輪大戰(zhàn)”,從“棋呆子”向“棋王”的轉變,也是阿城的點睛之筆。經(jīng)過艱難的一整天的“鏖戰(zhàn)”,最后只剩下隱士老者,他走出來說道:“老朽有幸與你接手,感觸不少……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王一生從僵硬的神情和軀體中恢復過來后,說:“和了吧”(阿城 54)?!癐 am most fortunate that in my declining years you have stepped forward to take my place... I wonder if you would agree to a draw and not disgrace an old and feeble man? ”(McDougall 119)杜博妮將“感觸不少”譯作“you have stepped forward to take my place”,加入了譯者自己的解讀,將王一生視為隱者的接班人,將棋道繼續(xù)傳承下去。杜博妮在這里采用的翻譯策略充分體現(xiàn)了譯者的主體能動性。正如上文提到的,杜博妮此譯文的目標讀者是幾乎沒有中國歷史和文化背景的西方讀者,有鑒于此,她把抽象的原文本具體化,傳達出她所理解的文本中想要呈現(xiàn)的“代代相傳”之意。緊接著,將“給一點面子”這樣的肯定句式,譯作“not disgrace”這樣的否定句,強調了老者不愿意承認自己輸棋的結果。杜博妮將“和了吧”譯作“Its a draw.”傳達了夫子“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精神。
總之,《棋王》中展現(xiàn)的是對家人的孝,對朋友的義,對對手的恕,這都是儒家經(jīng)典大“仁”的思想內涵,而杜博妮的譯文忠實的傳達了阿城原文的傳統(tǒng)思想。當然,在原文意思模糊不清的時候,譯者也發(fā)揮了主觀能動性,使原文離開本土語境在新的語境下得到重生,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跨文本重生。
四、結語
翻譯不是單純的詞對詞的語言符號之間的簡單轉換,而是植根于兩種具體的社會語境中的文學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通過上文選取的原文以及對應的英文譯文,對照發(fā)現(xiàn),杜博妮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翻譯稱得上是中國當代小說英譯的絕佳范例。杜博妮面對道家、儒家傳統(tǒng)思想的翻譯采取了靈活的翻譯策略,無論是音譯、直譯、文化補償、譯者主體性的體現(xiàn)等,都始終遵循譯文與原文形式上盡可能嚴格對照,內容上的忠實傳達。杜博妮對翻譯策略的選擇,背后的主要原因是她主張立足于中國文學的個人翻譯觀,一反翻譯研究界長期被“歐洲中心主義”話語統(tǒng)治的局面。因此,她的譯文讀起來沒有一絲生硬牽強的痕跡,自然流暢,很好地傳達了原文的文學效果和儒道思想內涵,個別處的譯文堪稱絕妙,令人不得不拍手叫絕。
就像本雅明所說的那樣,“譯作是因為原作而產(chǎn)生——然而卻不是原作的現(xiàn)世,而是原作的來世(afterlife)”(本雅明 322)?!镀逋酢纺軌虻玫轿鞣阶x者的接受,首先得益于作品本身的魅力,但還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杜博妮等人對其進行翻譯的努力。杜博妮翻譯的《棋王》為新世紀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提供了有益的借鑒:首先,立足中國文學與文化,不刻意迎合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努力將小說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在西方讀者面前。其次,翻譯除了呈現(xiàn)其基本要素,如人物、情節(jié)之外,還應盡可能忠實地傳達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內涵,從而激發(fā)西方讀者進一步探索中國文化的興趣。最后,理論無用論,絕不拘泥于某一種翻譯策略,必要的時候充分發(fā)揮譯者的主體性,從而更好地傳達出原作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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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