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唐)杜甫
白頭吊古風霜里,老木滄波無限悲。
——(宋)陳與義
多年之后,雪化作一團幻影
走過我身邊的人,從枝頭消失
留下樹葉的枯寂。從一棵樹
到另一棵樹,泥土潮濕的反光
暴露更多青筋凸起的指爪。煙花綻開
如歡樂的隱喻。鐵器的叩問
從緩滯到急促,春天的鐘聲敲響
蚯蚓和蛇一起現(xiàn)身,農婦解開胸懷
捧出青色光芒的乳房,吮吸的嬰孩
移開嘴唇,搖搖晃晃地,邁開人生第一步
而北運河奔騰不息,細浪脫離了錦鱗
從云端之外,紙鳶發(fā)出鶯聲
原野彌散在風中,草木洶涌,螞蚱交配
泥土也翻開波浪,驚惶的白骨
在石頭的羈絆里奔走。村莊若舟楫
燈盞亦如漁火,大路上走著的
婦女和嬰童,你愛她們,又不把玫瑰
和愛情,單獨奉獻給其中一人
你不曾想過擁有這樣的季節(jié)
生命的輪回與更迭,從不屈于多數(shù)人
的意愿。春明如少女絢爛
暑夏若美婦,豐腴而熾熱,而秋野蒼茫
大地蕩漾著疲倦的金黃,遺忘了冬天的人
一場接一場的雪,落滿他生前身后
你何曾想過擁有這樣的一日?自由
支配早晚的喧囂與清凈,鳥叫聲里醒來
用鳥鳴洗臉,跟隨鳥群去從沒去過
的地方,鳥一樣展開翅膀,飛入湛藍天空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鳥,與你的
漫長一生構成了神秘的遷延和對應
你也不曾想過這樣的時辰
有一座房子,房前種花,屋后栽柳,更遠的
四周,種上亂石和曲折小徑,如果可能
再種一溪流水,半畝露珠,七八個星天外
吼一嗓子,群山蕩漾綿綿回聲……
哦不!你想要的,也許只是片刻的恍惚,
在這個午后,你疲倦的臉孔,從八樓
的某一扇窗戶伸出來,像一個勇士
臨淵而立,被浩瀚的春天深深吸引
你身處的世界,充滿了變數(shù)和報應
比如“人在做,天在看。”天為何哉?
“風起于青[艸][頻],浪生于微瀾”,又消失
于何方?人類以物質的形式存在
并統(tǒng)治了世界,神靈和鬼魂,是否也以
未知的形式活著,熙熙,又,攘攘
與你擦肩而過時,還伸出手
拂去你臉孔上的風塵,而繁星
點點,垂下往生的光芒。親人去遠了
你停下來,面對微暗燈火
過往如同風化的巖石,從層疊的時間里
抽出一把把卷刃的刀俎,野草葳蕤
春風吹,新芽起。你背依的樹,白晝里
筆直或彎曲地站立。當暗夜?jié)u深
你怎樣阻止它突然飛翔起來?
——它活過了千年,卻不能自由地
結束生命旅程。而雨還在飄落
雨落在雨的外邊,陽光穿過水銀
從鏡子里,生發(fā)出陽光的嫩芽
……哦,這不是幻境,而是現(xiàn)實
少女們踅入青樓后,轉過臉的
純潔少年,忽然變成了十足的惡棍
你品嘗過櫻桃的滋味,你的孤單
是所有人的孤單,你的困厄也是所有人的
唯安臥于暗夜,才聽得春之雨聲
在季節(jié)之外,聽這細碎的,淅瀝的,斷續(xù)的,隨物賦形,
蠶咀桑葉的雨,明亮而模糊地落
或若左手鐵馬,右手冰河
在你中年的恍惚里,無止境的煩躁
也是被隱喻的象征之物
你已活過天命之年,深度近視連帶
遠視交錯,目力之所及,近于凝霜的玻璃窗
所謂一葉障目,大抵也不過如此
你變灰的鬢角,荒蕪的額頭
偶爾也精神倦怠。如果可能
也許“枯萎著進入真理”的一天
已在路上。作為父親,你親歷了孩子的成長,像一棵樹分出枝丫
僅僅說喪失了熱情是不夠的,你甚至
已失去挺直脊梁的勇氣
年輕時你為尋找一個詞而殫精竭慮
如今寫虛無之詩,為靈感蒞臨
而歡欣。青春如流星劃過頭頂
再沒有一把梯子,送你去攀折枝頭寒梅
也沒有窗格之外的遼闊世界
生命的歡樂之果,在闃寂無人時
才從枝葉間裸出潤澤的光
允許你俯下笨重的肉身,甜蜜地啜飲
而身體如藩籬,囚禁著靈魂
茍活于亂世,還承載疾病,疼痛,孤單
歡樂的瓊漿。誰揭開屋頂?shù)耐咂?/p>
在身體里點起一盞燈,而殘陽如血染
將生銹的十字架烙上你的眉心
身體如光禿的枝柯,開什么花,結什么果
生命之光拂過水面,從你身體里找到
更多湖泊,并通過你的倒影
完成對另一個自己的認領。身體
亦有獨自的修辭學。猶如光明飲于黑暗
火焰在骨頭里奔跑。身體如廢墟
在幽暗國度綿延,它的國境線
有多漫長?從遙遠的邊地
沙暴帶來胡狼的嗥叫,也帶來
鷹隼盤旋,隱現(xiàn)的殘損界碑
恍如使徒的天葬臺。身體的國境線
消失于群山和森林,如同燈塔
葬身于大海的光線。你的若干個身體
在變幻春天里,樹枝一樣蔓延
慌亂的手指撫過,唯一的靈魂如此安靜
無數(shù)次地,你從黑暗里凝視它
這用舊的軀殼,已不堪吹彈
它放逐過多少叛徒,囚死了多少咆哮的老虎
對疾病的探究,源于死的恐懼
而死亡如枯枝。在桑塔格的書寫里
疾病并不通向死亡,而是虛掩的
黑暗之門。未來的某一天,你推開它
走進去——哦,疼痛。哦,肉體的反抗如哲學反抗詩歌和藝術
而又血脈相通。你讀過她的隨筆,書信
日記,精裝的黑封皮,不同
年齡的照片,如遠去的黑暗蒼穹
你曾在腫瘤醫(yī)院見到過患者云集
手捂身體的不同部位,出入于
病房和走廊,老護士帶著天使的微笑
來去匆忙。見慣了顯微鏡下
癌細胞的驚悚之美
昨夜還在搶救的患者,一早推去了太平間
空出的床位新?lián)Q來一位憂郁少年
這些離死神更近的人,目光里落滿星辰
去殯儀館的路接通了天堂
穿冷色外衣的殯葬工,埋頭為死者
整理儀容,給生者戴上白花
一遍遍播放哀樂,她深知安慰的無力
而以沉默應對。生的眷戀
像不離不棄的愛,或命運的一部分
窗前的樹木有墨綠的葉子,陽光
如大海閃爍。果實成熟還早呢
不像疾病,一分鐘落入身體的裂隙,死亡
不期而至,作為慢性病患者
你已準備好,從不在命運面前仰望蒼穹
在生與死的閱讀里,帶來身體戰(zhàn)栗的
不是語言,而是某個詞突然擦亮了世界
并擊中你。當然,這不表明它有特異功能,而是使用者,再一次發(fā)明了它
為它注入新的靈魂:比如一只圓形的壇子,放在田納西的山頂
凌亂的荒野,怎樣一齊涌向它?
而潛行的白鷺,一次次地
從沃爾科特的晚年飛起來
你驚嘆葉芝“隨時間而來的智慧”
它也讓病床上的希尼,聽見火車駛過時
枕木的孤獨在嘎嘎作響,消失的荒草
從黑暗里探出身子,一次次地
蔓延向明晃晃的天空。而火車
繼續(xù)向前,攜帶著永恒的春天
緩慢穿越他寫下的詩行里,那些深不可測的泥炭沼澤。這時候,原野
被明亮的光線和雨水包圍,煙嵐裊裊上升
層疊的樹葉,吞噬了灰色屋頂
沿著記憶的小徑,纏繞村莊和村木的黏稠霧靄,又回到你眼前。而你
已身在另一個世界,皺紋縱橫的臉
忽而像出走的游子,忽而像春天的叛徒
又一次,從夢里醒來你看到
曙色里的蘋果樹,在安寧地沐浴神恩
它明亮的葉子閃爍著金幣的光芒
而北運河上的霧氣在消散
河水收攏了岸柳汀蘭
蕩起層層細浪。這最后的春天
最僻靜處的殘雪也化盡了,群鳥排云上
白色的鴿子在你夢中飛翔
在你醒來以前,園丁已踩著露水
與啜飲的蝴蝶,不期而遇
作為一個外來者,你最先發(fā)現(xiàn)
河流的細微之處,從冊頁的深處
駛過的船隊,穿過沿岸的白頭荻花
在茂密的蘆葦和你劃槳的雙臂之間
被反復命名。順著低矮的河岸
你只尋見沉入水底的船板
在千里外的入??冢儗挼暮用?/p>
足以淹沒一個王朝的背影
它適于虛度光陰,更適于醉生夢死
而在你的家鄉(xiāng),更多的水
從沿途的村莊出發(fā),流淌,交匯,漫溢
接受你的戲弄,拋棄,褻瀆
像接受命運的安排,成為另一條河流
它始終在時間的深處
時而顯形,時而匿跡。而大海
即將從它消失的地方誕生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