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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腳印

      2019-01-31 02:13:50許仙
      野草 2019年1期
      關鍵詞:靈魂

      許仙

      人在彌留之際,會把自己在塵世間走過的路重溫一遍。

      人都去哪兒了?

      我像是被用過后扔在草地上的安全套,孤獨、疲倦而又空虛,渾身散發(fā)著腐爛的氣息。

      誰?誰在那兒?誰在說話?

      “馮先生,放些魂在身上吧?!?h3>壹

      住過醫(yī)院的人都知道,在這里,新的一天比其他地方都來得早。凌晨六點不到,或許更早些,住院大樓走廊上所有頂燈就相繼啪啪地跳亮,所有病房的頂燈也相繼啪啪地跳亮,慘白的燈光一本正經(jīng)得很,活像赴刑場的劊子手的目光。陪夜的家屬趕緊起身,邊揉著惺忪的雙眼,邊迅速地折起躺椅,趕在難弄的護士進門前塞回壁櫥。走廊上傳來夜班護士半夢半醒的腳步聲,病房門被打開的微震聲,量體溫的叫喊聲,以及詢問病人夜間大便次數(shù)和小便量的對話聲……而此刻,人間尚在黎明的黑暗中,唯獨住院大樓燈火通明。有次我從遠處看,它就像一口豎立在天地之間的巨大閃光的水晶棺。

      我病房里的燈也有病,跳一下熄一下,跳一下熄一下,發(fā)出持續(xù)難聽的電流聲,竟在我腦殼里嗞嗞地撕。突然,燈啪地跳亮了,燈光異?;璋?,燈管憋足了勁,我都能感覺到燈管像粗了許多,燈光才一點點地亮起來。這時候房門被輕輕推開,我輕松地睜開雙眼,對出現(xiàn)在門口的年輕護士,既新奇又納悶。她上身白色短袖,下身白色短裙,腳下白色球鞋;重點是上面圓潤,下面也圓潤,是我喜歡的女人類型,絕非昨天和之前那些瘦骨伶仃的護士,對病人的眼神始終厭惡而又冷漠,像兩把鐵刷子,朝你身上一刷就得破皮出血。昨天和之前那些護士都穿白色長褂,沒有一個敢穿白色短裙的。大冬天的,誰會穿短裙呀?盡管住院大樓全天候供著暖氣,但也不至于熱到這個程度。這個年輕護士露著健美的雙腿,那個白是真的白,讓人想摸一把。

      我亢奮地盯著她,越看越面熟,也太像我人生頂峰時期的情人林尤燕了。我和林尤燕差點就結(jié)婚了。當時我要是堅堅心,讓她把伢兒生下來,現(xiàn)在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年輕護士故意朝我眨眨媚眼,她銀月般的臉容,從微笑到大笑,居然還用腳后跟輕輕磕了三下門板。就連這個細微的動作也太像林尤燕,端莊而不失調(diào)皮。她嗲聲嗲氣地喊道:“馮先生,我們走吧。”一股上海小娘腔。

      “你不會真是尤燕吧?”我驚喜地坐起身來。

      其實,我心里清楚,林尤燕現(xiàn)在也該四十多了吧,哪還會這般年輕?

      她款款朝我走來,見我賴在床上犯傻,就假裝生氣地跺了下右腳。她從靠墻的衣架上取下黑色長風衣,伸展雙臂撐著,等我去穿。病床前有衣架嗎?還有風衣?奇怪。她微笑道:“這是我們新推出的臨終關懷服務。馮先生,你只是看到了你最想看到的人而已?!?/p>

      我下床,伸手,套上風衣。她從下往上替我扣紐扣,肉感的小手指擦到我下巴時的感覺,都和尤燕一模一樣。見鬼!她要不是林尤燕,我就人頭落地……她好像猜到我的心思,扣完紐扣后,捋了兩下風衣道:“阿拉是神差也是鬼使;但儂可以當作我是伊,這本來就是我們服務的宗旨。”

      “可以叫你尤燕嗎?”

      “聽上去老好個?!?/p>

      我走到門口,回頭看我的病房。兩只前天就到訪的屎蒼蠅,此刻正圍著我皮包骨頭的軀體嗡嗡地鳴叫,就像基督徒享用盛餐前,必須有的虔誠禱告。睡在床邊躺椅里的前妻,雙臂垂掛在躺椅兩側(cè),正在呼呼大睡,歪在一邊微張的右嘴角上掛著口水,欲落未落?!白甙桑瑳]什么好看的?!彼f。我收起目光,跟上這個像林尤燕的年輕使者的腳步。

      走廊上白涂涂的燈光,有著稀釋的牛奶般的混濁,我感覺已不是在人間。從我們面前的一間病房里,突然躥出一個被青年挽著的老太太。老太太開心地笑著,低頭和年輕人說著話。我聽不清楚她說什么,看樣子是孫子來接奶奶。

      “恰恰相反。這位老太太才是使者?!蔽夜烙嬎芸闯鑫业男乃迹圆胚@么說。

      “那多凄涼呀,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馮先生感覺凄涼嗎?讓人走得愉快,是我們的目的。”

      走廊上成雙結(jié)對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從對面走廊上過來的。我扭頭張了張走廊兩頭,望不到盡頭,仿佛在天邊。我們走到同一個點上,一起拐入走廊中央的安全通道口,沿著燈光昏暗的樓梯往下走。我聽到樓上樓下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人很多嘛。

      我嘆息道:“又到了一年一度大換血的季節(jié)?!?/p>

      “呵呵,”她嘲笑道,“人間就是停尸間?!?h3>貳

      我的病房在十九樓,走到一樓多費事呀。我問:“有電梯干嗎不乘?”林尤燕只顧自己不緊不慢地下樓,也不知下去了幾層,我們魚貫拐進一個門洞,進去一看,竟是一家小型電影院。大家和我一樣莫名其妙,吵吵鬧鬧的,跟著使者找自己座位。我問座位有講究嗎?林尤燕叫我看沙發(fā)背后,果然貼著塊黑體字的金牌,上面標著姓名?!昂诿麊魏?!”我調(diào)侃道,但尤燕沒有笑。和一般電影院不同的是,里面全是雙人真皮沙發(fā)。大家坐下來后,我目測有二十幾對,也就是說,這家醫(yī)院的住院大樓里有二十幾人即將離世??墒牵覀儊黼娪霸焊蓡??受教育嗎?就像新員工上崗前的安全培訓?

      燈熄了,一團漆黑,只有七嘴八舌的嘈雜聲。一束強光突然從我們身后投射到前面,墻上出現(xiàn)巨大白色屏幕,大家這才安靜下來。我記得除了在老家看過露天電影外,只在上海時——還沒有把尤燕搞到手那會兒——和她去過幾回電影院,但不記得都看了啥??措娪安皇悄康?。我哪有心思在這上頭呀。我歪過頭去,剛要問她放什么,銀幕上就出現(xiàn)一間破草舍,在密密的細雨中,草舍里忽然傳出嬰兒落地的啼哭聲,我就知道那是誰了。

      我小時候常聽母親說,那天是雨天,中午我出生時還下著雨,午后才放晴,有了太陽,到下午三四點鐘,天空又烏了,淅淅瀝瀝地下起秋雨來。母親就說我這一生前頭不好,中間會很好,但后頭又不好了。從懂事起,我就十分注意每個生日的天氣。如果天晴,這一年就萬事順利;如果陰雨,這一年就格外要小心,怕倒霉的事找上門來。

      短短個把小時,在銀幕上放映的,就是我五十九年零三個來月的一生。濃縮的都是精華。我被深深地打動了,邊看邊落淚。林尤燕的雙手像河蚌含著珍珠般握住我的右拳頭,輕輕撫摩,默默安慰。在我周圍,有人嚶嚶抽泣,有人號啕大哭,有人目瞪口呆,有人跳將起來……總之,各有各的反應。我就納悶了,這銀幕上放的是我的身世,他們激動個啥呀?

      林尤燕就笑我:“戇大!各人看的是各人的身世?!?/p>

      “你看你看,銀幕上不是我嗎?”

      “那是儂看到的?!?/p>

      “那他們呢?”

      “他們的呀。”

      “我有個問題,到底是誰記錄了我的一生?”

      林尤燕亮出一根青蔥手指,朝天花板戳戳。

      她說:“人在做天在看?!?/p>

      她又說:“老天有兩只眼睛——太陽和月亮,它們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人間才有晝夜輪回,才有黑白無常;但老天從不遺漏任何人,你們的一點一滴都記錄在案?!?/p>

      我訕笑道:“呵呵,天底下那么多人,老天還忙得過來嗎?”

      “老天只管記錄,存儲卻在每個人的靈魂里?!彼J真地說,“靈魂是只巨大的容器。很多經(jīng)歷你可能忘了,但都記在那兒。”她指指我們頭上那束強光,又說:“這束白光,就是開啟記憶之門的鑰匙,眼睛是心靈之窗,當白光與你的目光交會時,你就能看到存儲在靈魂里的東西?!?/p>

      “新鮮,有意思?!蔽艺f,“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呵呵,你大概幾輩子都活在狗身上了?!彼揶淼?。

      我看到自己在上海遭遇“滑鐵盧”的那一幕時,心里頓時烏糟糟的,我低下頭,不忍再看。那年我四十四歲,生日大雨。我至今還活著,但我知道我在那一刻就死了。這隨后的十五年零三個來月都是行尸走肉。林尤燕輕輕拍了兩下我的右手背,她說:“大家都這樣。一般說來,人都是在四十幾歲時死的,到六七十歲時才埋的?!彼龁枺骸澳阒罏槭裁磫??”我是個土包子,又沒有文化,我哪知道呀。我搖搖頭,反問:“為什么?”

      她說:“古人云‘四十不惑,說好聽點叫幡然醒悟,說難聽點就是心死。就一般人而言,欲望和快樂都是在四十幾歲時徹底毀滅的。你說心都死了,肉體還活著,那不就只是浪費糧食嗎?”她說:“人生有三樣重要的東西:一欲望,二快樂,三存在感。我告訴你,這三樣東西是打在一個包裹里來的。如果你沒有第一,那么,你也就沒有第二和第三。其余類推。”她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jīng)說過,如果一個人想一直保持純真又誠實,他最好在四十歲以前就死去。四十歲往后,人人都是惡棍?!蔽疫B聲稱是,這家伙說得太對了,做人要活那么久干嗎?我就覺得人過四十便可以死了。見她如此健談,我確信她絕對不是那個林尤燕。

      她最后問:“你知道我們把人生叫什么嗎?”

      “什么?”

      “你這一生中什么時候最快樂?”

      “童年?!?/p>

      我們兄弟姐妹七個,小時候沒吃沒穿的,有次母親煮了鍋地瓜,我只吃到個小的,就去搶小妹手上的,結(jié)果挨了母親一個巴掌,臉上火辣辣的。你知道地瓜我們叫啥嗎?屎楦頭。屎楦頭你懂嗎?塞肚皮的鞋楦,里面是泡屎而已。想到它我現(xiàn)在還直冒胃酸。冬天手指頭腫得像胡蘿卜,腳上凍瘡爛出一個個洞,膿水粘住了破襪子,一揭就撕下一塊皮,鮮血直流。有年討飯骨那兒的凍瘡一直爛,一直爛到第二年春天,我去大隊部看場露天電影,烏漆抹黑的,一腳踢到人家的條凳,痛得要死要活,膿水飛濺,鮮血噴溢,結(jié)果倒是把凍瘡給治愈了?,F(xiàn)在回頭看,怎么著還是小時候快樂,窮歸窮,苦歸苦,但無憂無慮。

      林尤燕說:“童年是靈魂懵懂期?!?/p>

      她又問:“那你覺得一生中什么時候最幸福?”

      “青年。”

      紅蓮是大隊里最漂亮的姑娘。大隊,你知道嗎?就是村。我家窮,紅蓮媽死活不同意。白天一起在小隊勞動,紅蓮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和她隔著一個人的距離,都能聽到彼此咚咚的心跳聲,激動得讓人顫抖不已。晚上,我們偷偷地從家里溜出來,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依舊隔著一個人的距離,直到遠離了人家,我就等她走近,一把抓起她的手,她略作掙扎后,也就乖乖地團在我的手心里,小手酥得像豆腐。那個悸動呀,我感到我的胸膛里怦怦跳著的是她的心臟,她也是如此,我們連呼吸都十分困難。我牽著她的手,我們都在發(fā)抖,也不說話,慌慌張張地亂走一氣,然后各自回家。說出來你都無法相信,我們結(jié)婚前,只牽過手;但那種幸福的味道,到現(xiàn)在都還有回味呢。紅蓮給我生了一兒一女,我們那時候真的很幸福。你不知道我們當時有多恩愛。那時候我就日思夜想,我必須活出個人樣來,讓她也過上好日子,給她媽瞧瞧。

      林尤燕說:“青年是靈魂充足期?!?/p>

      她再問:“那什么時候最風光?”

      “中年。”

      我三十來歲去上海的。當時是跟人去做泥水小工的,做了幾年,認識了些人,就自己弄了個小小建筑隊,包點小工程來做,什么都做,修路、城市綠化、建筑和室內(nèi)裝潢等等。大城市的錢不要太好賺呵。但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我賺來的錢大部分都花在搞關系上。關系是一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潛規(guī)則,你要在江湖里混,就得守這個潛規(guī)則。最初,紅蓮和我是一起去的,但那種應酬,老婆在身邊不合適,真的不合適,后來就叫她留在老家。

      盤子做得越大,就越要裝門面。我買了輛寶馬車,雇了個專職司機,她就是林尤燕,一個年輕漂亮的上海姑娘。局面鋪開后,我到處籌錢,親朋好友、鄰居熟人,他們知道我搞大發(fā)了,都不用我張嘴,就送錢上門。當然,我也不虧待他們,利息是銀行的好幾倍,年終時,我讓林尤燕開車送我回來,后備箱塞滿了一箱箱禮品,挨家挨戶地送利息錢和年貨,誰家不把我當祖宗一樣供起來呀。那些年多風光呀!我都相信老母豬能飛上天了。

      我和林尤燕到誰家,無論是兄弟姐妹,還是朋友,甚至是自己家里,我們都睡在一起,紅蓮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尤燕懷孕后,我就提出離婚,誰知紅蓮態(tài)度強硬,寧可死,決不離?!澳銥槭裁匆@么做?”她說,“你把我殺了吧?!彼情_襯衫,指著那兒說:“這里都是血,都是血呀?!庇妊嗟亩亲右惶焯齑笃饋?,催得我滿嘴起泡。我在老家鎮(zhèn)上造了一幢五層的街面樓,造價近百萬,一樓租給人家開店,光租金就夠紅蓮生活的。我那時候有錢,我說這幢房子給她,再給她一百萬。紅蓮還是那句話,除非我死了。她說她也不想活了,還勸我弄死她。沒辦法,我只有讓尤燕去引產(chǎn),把寶馬車給了她,又給她五十萬分手費??墒?,我和林尤燕一分手,紅蓮轉(zhuǎn)身就跟我離了。你說一個原本善良的村婦,怎么就成了蛇蝎之人?現(xiàn)在想想,我真的挺后悔的,當初就該聽林尤燕的話,把伢兒生下來。

      “唉,風光風光,最后就剩下風和光了?!?/p>

      我算是經(jīng)歷了做人的無常,運氣來時推都推不開,運氣走時拉都拉不住。那年年底生意還好好的,不光是上海幾個項目,還是在嘉興新承包的項目,都在正常運作;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上面下了紅頭文件,建筑隊都必須資格審核,而且門檻老高,沒資質(zhì)的一律清退。他奶奶的,我一個鄉(xiāng)村建筑隊,有個屁資質(zhì),只能全部撤出來。我哪里甘心呀,就沒天沒夜地跑關系,你也知道,那就得花錢,大把大把的,跟流水似的,可錢花出去了,事情卻一樁都沒辦成。那些活畜生,翻臉比翻報紙都快,項目不給,過去的應收款也賴了。那個氣呀!當時要有槍,我絕對把他們?nèi)珨懒恕YY金鏈一斷,就什么都完了。我趕回來誆錢,開始還能騙騙,日長細久的,就瞞不住了;能誆的地方都誆過幾遍了,真的走投無路。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有個外甥在省城一家國企上班,我老大遠打的過去,到他家一看,他竟住在山上的棚屋里,那個可憐相呀。但我早已鐵石心腸,哪顧什么親情呀,我點了支中華軟殼煙,就胡謅自己偉大的事業(yè)如何紅火,上海如何如何,嘉興又如何如何,跟說夢話一般,現(xiàn)急需資金周轉(zhuǎn)一下,還強調(diào)只需三天:“只要三天,我就把錢還給你,利息二十?!蔽疫€厚顏無恥地問他有多少錢,讓他把錢都借給我……他倒是客氣的,說是娘舅第一次來找他,非要去銀行取五百塊錢給我。這還不夠我付打的費呢,我轉(zhuǎn)身就逃。

      最后,你也看到了,我到現(xiàn)在還欠著四五百萬債呢。

      林尤燕說:“中年是靈魂喪失期?!?/p>

      “所以嘛,”她說,“人生就是一個靈魂得而復失的過程。”

      “我有個問題,你說我都死了,還要重溫自己過去的一生做什么?”

      “假如此生只是次練習,那倒還有點用,至少下次可以少走彎路?!蔽艺f,“但人生只是單程車,都到終點了,再吸取經(jīng)驗教訓有意思嗎?”

      “有呀?!绷钟妊嘈Φ溃骸澳阈挪恍?,此生并不是你第一次活著?!?/p>

      “鬼才信?!?/p>

      “你現(xiàn)在就是呀?!?/p>

      她又說:“真的,你只是再一次死亡而已?!?/p>

      “不可能。”

      “那我問你,你做夢嗎?”

      “做,經(jīng)常做?!?/p>

      “好,我再問你,在你眾多的夢中,是否有些夢境十分相同,比如你經(jīng)常夢到一個陌生地方,我是說,這個陌生地方是在你現(xiàn)世中所沒有的,但是,你對這個陌生地方非常熟悉,感覺不只是去過,而是在那里生活過一輩子。那兒的大街小巷,小巷盡頭的荒野,一草一花,甚至突然躥出來的一只野貓,以及人事,都熟悉得一塌糊涂……”

      林尤燕這么說,我倒確實被搞糊涂了。我連聲說有有有。我的確夢到自己經(jīng)常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在我夢里清清楚楚,有時候我滿載喜悅,有時候我悲傷不已……但是,醒來后就忘記了,只有一團模糊的印象、疲憊和難以釋懷的沉重感。

      我問:“這是為什么呀?”

      林尤燕說:“那就是你的前世?!?/p>

      “這么說,”我疑惑道,“人還真有前世?”

      林尤燕接著說:“人在晚上睡覺時,靈魂會出竅,會到那邊的某個地方轉(zhuǎn)悠,所以,我們會做夢,會夢見一些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這些地方和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絕對沒有碰到過的,因為那是在前世或他世?!?/p>

      她還說:“有些早晨我們醒來,對現(xiàn)實中的家或人,也同樣完全陌生,那是出竅的靈魂還沒有回來,肉體還沒有知覺,靈魂正趕在回家的路上,它離身體越來越近,感覺就越來越清醒,等到你完全清醒時,靈魂已經(jīng)回到身上,回到了現(xiàn)實中。”

      “現(xiàn)在你信了吧,”她說,“這不是你第一次活著?!?/p>

      “至于要你重溫此生走過的路,首先,這是自古就有的規(guī)矩。就像你說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規(guī)矩。規(guī)矩哪兒都有,鬼也一樣,只是各有不同罷了。其次,看一個人的過去,就知道一個人的現(xiàn)在;看一個人的現(xiàn)在,就知道一個人的將來。很多人一路走過來太匆忙,太匆忙,到死都沒來得及回頭,現(xiàn)在空閑了,有時間了,讓你回頭看,就是想讓你明白,你這一生錯過了什么,又錯過了多少。最重要的是,你死后,要對你現(xiàn)世的善惡業(yè)績經(jīng)過嚴格考評,才能決定你是上天堂、下地獄,還是重新投胎?下地獄須受怎樣的懲罰?投胎又做什么?讓你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另外,總結(jié)現(xiàn)世的經(jīng)驗教訓,也是為了讓你下世更好地活。惜福方能守住幸福。這個道理,很多人到死都悟不透,但你是聰明人,應該懂的?!?/p>

      “呵呵,你剛剛還說,人生是一個靈魂得而復失的過程;”我就笑她道,“你說我都沒有靈魂了,還怎么把這些勞什子帶去下世呀?”

      她眨巴眨巴媚眼,問:“那你現(xiàn)在又是什么?”

      “對呵,我倒要問你了,”我反問,“我是什么?”

      “靈魂呀。也可以說,不是靈魂的靈魂?!?/p>

      “自相矛盾了吧?!?/p>

      “我說人生是靈魂得而復失的過程,是指靈魂質(zhì)量滑坡,甚至低劣成廢品。就說你從只敢牽一下愛人的小手,到把情婦帶回家,當著老婆的面上床,靈魂是何等的墮落!我們常說某人是個不是人的人,某鬼是個不是鬼的鬼,就是這個意思,靈魂也一樣?!彼f,“我也跟你說過,靈魂是只巨大的容器,就像你家里盛菜用的盤子,用久了就破損殘缺了,但不管它怎么破損怎么殘缺,只要不被人丟掉,它就永遠存在。古人說‘厚德載物就是這個道理,盤子有多大,有多結(jié)實,它才能盛多大的物體?!?/p>

      她說:“這是其一。”

      她說:“其二,失去靈魂的人就像患老年癡呆癥,大腦衰弱了,但肌肉記憶依舊存在?!?/p>

      “好吧,我說不過你,”我又問,“那奈何橋上,不是還要喝孟婆湯嗎?”

      林尤燕說:“孟婆湯就是忘情水,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p>

      “據(jù)我所知,只有經(jīng)歷非人生涯、此生極端痛苦的人,才渴望忘得一干二凈,才喝孟婆湯。而我縱觀你的一生,你只是個平凡的人而已?!彼f,“真的,不是我貶低你,在蕓蕓眾生中,你的一生乏善可陳。你不要生氣,我說的都是實話?!?/p>

      放映結(jié)束了。

      這間只給彌留者享用的電影院,頓時燈火通明,大家鴉雀無聲,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誰都沒有起身。我嘆了口氣,朝林尤燕看看。我看她的意思是:都看完了,還傻坐在這兒干嗎?林尤燕卻說:“你就這么走了,等于白看。你想想看,你這一生為何會弄成這樣?”

      我說:“命運唄,我落地一聲叫,命運就生定了,還有什么可想的;不然,也不會被我母親不幸言中的?!?/p>

      她就問:“普天之下,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有多少,難道都是一樣的命運嗎?你聽說過朱元璋、沈萬山和范丹嗎?他們?nèi)齻€就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但朱元璋貴為天子,沈萬山富甲天下,而范丹窮到凍餓而死。所以說,命運雖然天定,但后天努力,結(jié)局完全可能兩樣。你要把自己放在時代背景中去觀察、去反思、去總結(jié),才是今天讓你回頭看的目的。”

      林尤燕盯著我,停了嘴。

      我說:“我在聽呢,你說下去?!?/p>

      她就說:“時代是一輛坦克,越是偉大的時代,坦克的威力就越巨大,你要么被坦克載到時代的高地,要么被坦克無情地碾碎。就是這樣,而你恰恰是后者。記住,識時務者為俊杰?!?/p>

      “還有呢?”

      “時勢造英雄,要與時俱進?!?h3>伍

      我和林尤燕出來,沿著昏暗的樓梯往上走,重又回到住院大樓十九層的走廊上。我問這是去哪兒?她說回病房呀。我說我不是死了嗎?你不是來帶我走的嗎?她說,你還沒有死,只是靈魂出竅了會兒,現(xiàn)在回去。我說,反正總要死的,何必再回去。她反問,你不是想死在家里嗎?聽她這么說,我倒記起來了,前天兒子來醫(yī)院,我用盡最后一點吃奶的力氣對他說,我要回家。那是我做人時能說出聲的最后一句話。兒子卻說要聽醫(yī)生的。那個主治醫(yī)生,左腿一瘸一拐的,開車來上班時被人撞了,臉色青漬漬的,沒吭聲,好像兒子的問題,幼稚到他都不屑于回答。

      醫(yī)院當然拖一天是一天,天天都有進賬哪。

      “我們出來這么久了,我還沒死嗎?”

      “你離開時,我不是叫你放些魂在身上嘛。”

      到我病房門口,我看到里面全是白大褂,想必已經(jīng)過一番搶救,幾名醫(yī)生圍在病床前,有男有女,但都很年輕,幾個女護士守著連到我身上的儀器,盯著阿拉伯數(shù)字或移動的圖表不放,唯獨那個精干巴瘦的護士長,剛給我注射完強心針,從我蘆葦般干細的手臂上抽出針頭,用酒精棉球按住扎針的地方。紅蓮獨自站在人群外,她像一位下基層視察的領導,雙手搭在腹前,饒有興趣地望著這幫蠢貨。我反悔了,轉(zhuǎn)身對林尤燕說,我們走吧。

      林尤燕攔住我。她把手搭在我的雙肩上,慢慢地將我扳過去。

      她說:“這是你必須經(jīng)歷的。死是生的一部分,而且是關鍵的部分;你只有正兒八經(jīng)地經(jīng)歷過死,才能獲得完整的生?!?/p>

      “進去吧!”她說著,將我猛地往門里一推。

      我蘇醒了過來,我是說,僵臥在病床上的軀體有了口氣。這口氣讓儀器上的數(shù)值趨于正常,就聽有人喊:“活了,活了……”那幫蠢貨幾乎人人都要嘀咕幾句,才魚貫而出,只有那個一瘸一拐的主治醫(yī)生,走到紅蓮面前,無意識地搖了下頭,對她說,回家吧。紅蓮如釋重負地點頭稱是,她說我這就打電話,叫兒子來接。

      兩個小時后,兒子女兒都來了。

      三十多歲的兒子,背對著病床蹲下身來,雙手越過自己的肩向后伸著。前妻和女兒將換下病號服的我的軀殼,從病床上扶起來,慢慢地往床外挪,最終貼到兒子背上。兒子抓住我的雙手往前扯,讓我的雙臂像圍巾似地掛在他胸前。他用雙手托住我沒肉的屁股,慢慢直起身。我瘦成一把骨頭,幾乎沒有知覺,他稍稍顛了顛,為了將我往上移。我的雙臂就從他肩上滑下來,無力地搖晃。女兒連忙按住我的后背,怕我后仰倒下去。前妻在前面引路,兒子背我下去,乘電梯都累,背到地下室,他就氣喘吁吁的。前妻打開車門,兒子反向蹲下身去,想把我直接塞進車里,結(jié)果我掉在地上,后腦勺磕到了車座。

      兒子抱起我,吃吃力力地把我塞進后排座位上。他想讓我坐著,像個健康人那樣坐回家,但我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不是東倒,就是西歪。前妻說,就躺著吧,反正他也坐不住。兒子讓她們回住院大樓,收拾東西,結(jié)了賬再回家。前妻擔心他一個人回到家怎么辦?兒子說沒事,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小叔叔,他會等在家里的。他小叔叔就是我小弟。我在上海時,叫小弟去當監(jiān)工,吃喝嫖賭,過過幾年風光的好日子。后來回老家,他東弄西弄都弄不成功,最后叫上幾個腦殘的村里人,開始吃死人飯。這在老底子是比討飯還低賤的活兒,現(xiàn)在卻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入殮師”。

      我的后事交給他,我也就放心了。

      我回到老屋里,就是我在村里的老房子,那還是三十多年前造的,又小又矮,暗無天日。我從上?;貋恚妥≡谶@兒,像個孤老頭子。呵呵,我就是個孤老頭子。我所擁有的,僅僅是欠在外面的那四五百萬元債。我連門都不關。關它做啥呢?免得那些天天涌來討債的主兒大費周章,破門而入,還以為我藏著什么值錢的東西。

      最初,前妻逃出去避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風頭。她有那幢高樓,有百萬元銀行存款,還有十幾萬元的年租金,自然可以在外面瀟灑了。我聽說她有個男人,我知道他是誰,比我年輕,四十四五歲,走起路來像個風騷女人一樣雙腿富有彈性,顯得他是舞林高手。他們是在舞場上認識的,摟摟抱抱,兩張老臉皮一貼二貼就貼出奸情來。我用腳趾頭想都想得出來,我是不會跳舞,當年在上海,如果會的話,十幾張臉都貼過了。但紅蓮不跟他結(jié)婚,她這輩子不會再跟任何男人結(jié)婚的。他們天天找地方吃喝玩樂。有次我在鎮(zhèn)上碰到她,我提醒她,人家還不是看上她的錢。她滿是皺紋的薄嘴唇一撇,反譏道:“你也去看上別人的錢呀!”我只有笑笑,沒再吭聲。我拍拍自己破了相的皮囊,確實,沒有金錢裝飾的我,連條狗都不如。

      我從不燒飯來吃。我不會燒,也不想燒,在上海我什么山珍海味沒有吃過,熊掌吃到吐,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想吃,沒有這個胃口。我那會兒只想死。每天我睜開雙眼,就問自己,你怎么還不死呀?你怎么就死不了呢?兒子和女兒難得來看我,來了就塞給我?guī)讐K錢。他們現(xiàn)在住的樓房,他們結(jié)婚時所用的錢,都是我給的,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現(xiàn)在他們給我點錢,我拿得理直氣壯。再說,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不拿他們的錢怎么活呀?我倒是想死來著,但就是死不了。

      我去鎮(zhèn)上的一家老年人活動室,跟一幫牙齒都沒幾顆的老人搓麻將。搓這種小麻將在以往多少丟臉呀,但現(xiàn)在我都無所謂了,我只是想找個有人的地方呆著,餓了到食品店買盒方便面,在店里借點開水,直接泡來吃。頭兩年,鎮(zhèn)上那些大嘴巴,見到我就跟我煩我的那些鳥事,好像我自己的事情他們比我還清楚,包括我前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們就想看我發(fā)火,看我發(fā)瘋。人心有多歹毒,誰都喜聞樂見他人遭災。

      謝天謝地,我終于患上了胃癌。我巴不得早點死呢,這樣活著還有啥個意思。我不看。我才不上醫(yī)院呢。但兒子和女兒堅決不同意,非要逼我上醫(yī)院。不然,他們就得背上不小的罪名,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行了,我在他們身上扔了那么多錢,讓他們浪費幾個也不罪過。那就成全他們的孝名吧。于是,我就被送進縣第一人民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花了七八萬元。手術(shù)很成功,住了半個月我就吵著出院。醫(yī)院這種鬼地方,哪是活人能呆的呀。

      那次住院和這次住院一樣,都是前妻在醫(yī)院照顧我。兒子和女兒都有自己的小家庭,正是人生最忙碌的時期,他們只能有空來醫(yī)院轉(zhuǎn)一下,跟跑馬似的,轉(zhuǎn)一圈就開溜了。要他們天天來陪我怎么可能?我也不清楚他們是怎么說動她的,總之,前妻在照顧我。但我發(fā)現(xiàn)她什么時候抽上了香煙,而且抽得很兇,一天要抽一包多,動不動就溜到住院大樓的安全通道里,偷偷地抽。

      回家后不到一年,我又不行了。兒子和女兒再次要送我去醫(yī)院,我堅決不同意。病在我身上,我還不清楚嘛。但兒子和女兒還是把我拖了去。我說,別說是人民醫(yī)院,就是敵人醫(yī)院,也拿我沒辦法啰。他們還不信。結(jié)果住進醫(yī)院一檢查,早就全身擴散了,還動屁個刀呀。我吵著要回家,但兒子和女兒好像跟醫(yī)生都是親人,非把我扣留在醫(yī)院不可。

      現(xiàn)在我終于如愿以償,死在了家里。

      我咽下最后一口氣,兩眼就直了,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又發(fā)現(xiàn)眼前出現(xiàn)一張潔白的紙,上面有一幅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瞬間,我就感到自己像白紙一樣輕,沒有一絲重量,我的身體骨肉毛發(fā)全都不存在,沒有任何負擔。我輕飄飄的,無比舒適,這是我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愜意與美好。

      我旋即飄出門去,一陣北風刮得我連翻幾個跟斗,活像一只氫氣球,在正午的陽光里輕松地撲騰著,雖說心情無比歡快,但我渾身使不上勁來,還不能把發(fā)飄的靈魂拿捏穩(wěn)妥。凌晨我在醫(yī)院還好好的,這是咋回事?“嘿!馮先生,馮先生……”林尤燕坐在低矮的屋頂上,身上金光閃閃的,朝我嫵媚地擺擺小手。我拼命地想飄向屋頂,手腳并用,但不管事,我依舊掙扎在風中。

      “尤燕,拉我一把?!?/p>

      林尤燕身輕如燕,飛來,又飛去;我和她輕輕地落在屋頂上。

      她摟住我的腰,和我并排坐在屋脊上。她說:“你太虛弱了?!蔽业镁o緊地箍住她的肩膀,整個人前俯后仰,盡量不讓自己被風吹走。我說:“我還以為你走了呢?!彼f:“怎么會呢?我在等你呢?!彼涛疑詈粑岇`魂安靜下來。她說:“你現(xiàn)在是初生的嬰兒,沒有力氣,也沒有自控能力?!彼蝗槐ё∥遥饨械溃骸靶⌒?!”

      一陣大風,我們一起搖晃,差點滑下去。

      她說:“氣息是我們的食物,你得先去吃點東西?!?/p>

      屋頂?shù)紫拢〉芘c同村的張傻和李結(jié)巴在給我洗身子。張傻和李結(jié)巴站在破門板兩邊,給小弟打下手,把我的肉身搖起搖倒、調(diào)頭翻身的。我也就只有破門板躺躺的命。老屋的兩扇大門日曬雨淋三十多年,板與板的縫兒都插得進手指了。剛才小弟是想換來著,就去與弟媳婦商量,想用他家的門板,結(jié)果被她訓得跟龜孫子似的,責問他是不是也想死呀?想死現(xiàn)在就拆出去和他挺一起。洗我上身簡單,難的是下身。小弟連個口罩都沒戴,我想他肯定特惡心,也或許他做久了這活,早就麻木了。他用了不少草紙,給我擦去臨終的最后一泡屎。呵呵,做人呀,到頭來就是嘆出最后那口氣,拉下最后那泡屎。僅此而已。我們這輩人沒啥文化,但見多了翹辮子的襠里都夾泡屎。小弟在溫水里絞了濕毛巾,給我擦屁股,給我洗干凈下身。

      張傻和李結(jié)巴緊盯著我田螺大的生殖器。

      李結(jié)巴說:“就……就……它,很多……女……”

      張傻悶頭悶腦地說:“錢唄!”

      靈堂里還沒有收拾周正,所以沒有供品,啥也沒有。

      小弟潑了臟水,從外面進來,劈頭就問:“誰點的燈?”

      張傻和李結(jié)巴轉(zhuǎn)頭看到靈堂里側(cè)靠墻放在地上的長明燈,不知啥時候,它竟點著了。

      張結(jié)巴蠕動著猴尖嘴:“鬼……鬼……”

      小弟上前,彎下腰去將它吹滅了。

      但他直起身,剛轉(zhuǎn)身,長明燈又自己亮了。

      “哎唷,我的媽呀!”

      張傻和李結(jié)巴跌跌撞撞地逃出靈堂。

      小弟也拔腳跟出來。他站到陽光底下,渾身仍然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

      “邪門!”

      長明燈燃起的煙兒,透過瓦片縫兒,絲絲縷縷地冒上來,那個香呀。我貪婪地吸吮。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香息在我體內(nèi)蹭蹭地轉(zhuǎn)化為力氣。我吸吸吸,挺了下腰,坐直了。林尤燕拍了下我的后背,站起身來說:“起來,去找一下感覺?!彼龓е遥谖蓓斨?,飄向東,飄向西,往下沉,往上飛……我們最后落在隔壁小弟家的屋脊上。

      小弟家三層樓,比我家高,屋頂之上風也更大些。

      我聽到北風的嗚咽聲,活像一位悲傷的老嫗,哭泣著在大地上游走。

      我感覺好多了,靈活多了,假以時日我就能收放自如,但現(xiàn)在還不行,剛剛是林尤燕拉著我的手,帶我活動的。我說:“我再去吸幾口?!彼形蚁刃菹⒁粫Kf:“少食多餐才健康?!北憋L不是一般的大,我在風中顫抖。她叮嚀道:“你還是小心點?!蔽覀冏谛〉芗业奈菁股?,四周是一指高的綠色麥苗,分散在這兒幾家、那兒幾家的農(nóng)舍間。農(nóng)舍邊上總有幾棵高大的常青喬木或落葉灌木,常青喬木像蓬頭大鬼,而落葉灌木像餓鬼高舉著無數(shù)彎曲的手指。在我們的東北面有條小河,從我們背后穿過,兩岸懶懶散散的樹木,成為一道扭曲的鄉(xiāng)村風景。

      林尤燕緊抓著我的手,說:“我以前搞丟過一個靈魂?!?/p>

      “為什么?”

      “就因為大風?!?/p>

      她說:“那是五年前,我去接一位圓寂的高僧,在一座高山上。我們剛走出寺院,就遇到一股大風,把我們刮走了,失散了。那絕對是龍卷風,我從未遇到過這么大的風,說出來你都不相信,等我蘇醒過來,發(fā)覺自己已在鄰縣地界上,一陣風竟把我刮出去百余里遠。那是人家的服務區(qū),不歸我管。我也顧不上那么多,四處尋找高僧的亡靈,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在一家私人跑馬場里找到了他。他竟然寄居在一個富二代的肉身中。原來,富二代剛從狂奔的馬背上摔下來,當場就斃了命,而那一陣大風,恰巧讓他們相遇,高僧的亡靈和富二代的尸體倏忽而合。我叫他出來。但我怎么叫得動他呀。八十三歲的高僧,道業(yè)高深,定力深厚。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呀?總不能空手而歸吧,我就把富二代年輕的靈魂帶回去交差。

      “你這不是亂殺無辜嗎?”

      “那倒不是。富二代命該如此。鄰縣的使者撲空后,就來我們這邊把他接走了。只是運氣了高僧,聽說上面鑒于他在世的善行和功德,又給他續(xù)了數(shù)年陽壽。最倒霉的就數(shù)我了,被關禁閉了三個月,出來還檢討來檢討去的?!?/p>

      “你那時候是以高僧弟子的身份去接的嗎?”

      我望著天盡頭,好奇地問。

      林尤燕收回目光,嘆了口氣說:“那時候才改革初期,用的還是舊面具,馬面?!?/p>

      “那個高僧后來怎么樣了?”

      林尤燕說她略有耳聞。她說:“那個著了富二代皮囊的高僧,被那幫寄生蟲般的公子哥兒和絕色美女送回家后,蘇醒過來就大驚:‘我是僧人,怎么來到了這里!家里人只當他是鬧著玩兒,他啥時候正經(jīng)過了。誰知他竟將自己關在一間空屋子里,席地盤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終日念佛不已,給粗茶淡飯他才吃,凡是酒肉就一概拒絕,夜里他也閉門不出,從此不近女色,與以往判若兩人。數(shù)月后,他突然離家,找到原先的寺廟,重新當了和尚?!?h3>柒

      我又去吸了幾回煙,興奮地在屋脊上來回走動,問林尤燕怎么樣?

      “最多五歲?!?/p>

      小弟他們已經(jīng)忙完我的活兒,出去借桌凳、訂菜、買喪禮品。前妻和女兒回來了,但前妻說她頭痛得厲害,又讓女兒把她送回鎮(zhèn)上。兒子喪家狗似地晃進晃出,忙著打電話給親友們報喪,見到三三兩兩的村人就打煙。

      我說:“我想去街上的新家看看,可以嗎?”

      “好呀!”林尤燕說,“這也是拾腳印的一部分,按流程本來就要去的。”

      如果不是黃麻子后來居上,我家便是街上標志性的建筑,即使現(xiàn)在,看上去依舊氣派。我問林尤燕怎么樣?她說不錯。一樓店鋪開著空調(diào),兩臺室外機轟轟地響;二樓紅蓮的臥室也開著空調(diào),她現(xiàn)在是奢侈慣了,以前,冬天她是從不開空調(diào)的,捧個湯婆子就行。我和林尤燕無聲無息地走到門口,但她一把拉住了我。

      其實她多此一舉,即便在門外,我也看得一清二楚三明四白。

      她幾乎啥也沒穿,除了臉,身上還是那么白。她像受難似地站在紅地毯上,叉開著雙腿,她的面前跪著一個男人,男人的雙手搭在她大腿上,微微仰頭,在不停地忙碌。她說:“今天就算了吧?!彼荒樛纯嘞啵f:“畢竟他……”跪著的男人像受了刺激,動作更大了。她怕冷似地渾身顫抖著,她說:“說句好聽的?!彼滢o地說:“寶貝?!彼终f:“跟我說句好聽的?!彼终f:“老婆?!?/p>

      她突然推開他,她說:“我先去沖一下?!?/p>

      她去沖了個澡,穿著冬天的棉睡衣回到臥室,對他說:“去吧。”

      他也沖了澡,赤身裸體地回來了,爬上床,猛地撲到她身上。

      她抱住他說:“我有些頭痛,沒精神對付你,今天就不做了,好不好?”

      他狡詐地笑道:“這個就是專治百病的?!?/p>

      她突然推翻他,自己下了床,站在地毯上沖他吼道:“你還是不是人?”

      他從床上躍起身來,生氣道:“那你說我是什么?”

      他突然尖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縫住了?!苯又拖癖蝗宋孀×俗彀停彀鸵脖豢p住了,怎么也張不開,嘴里只有嘟嘟嚷嚷的,卻聽不清話;他的雙手忙不過來,挖挖眼睛,又挖挖嘴巴,接著去剝自己粗壯的生殖器,但就是這玩意,也被縫住了,又腫又痛。他在床上滾來滾去,女人嚇壞了,撲到床上,問他怎么啦?但他已無法回答。

      林尤燕硬拉著我,說:“走吧走吧。”

      她邊走邊笑道:“如果一個男人,他的上下眼皮被縫住,不能睜開來看的話;如果他的上下嘴唇被縫住,不能說話、喝水和吃東西的話;如果他的小弟弟的包皮被縫住,原來是空心的,現(xiàn)在變實心,不能撒尿的話,你說,他會怎么樣呢?”

      我笑笑,沒有說話,我想不到使者也會這么干,我就和她一起回去了。

      太陽西墜,風更冷冽,天空干凈得一塌糊涂,田野上是絨毛般的麥苗,淺淺的綠意也暗了下來。鎮(zhèn)上開壽禮店的老劉,用小三卡運來六只花圈,親自擺放在我家門口通往村際公路的小路邊,是來客必經(jīng)之路。它們分別以前妻、兒子、女兒、兒媳婦、女婿和小弟的名義送的。錢在喪禮費中開支。可憐的花圈,看上去單薄得很,北風嘩嘩地刮過,白色紙花都凍得索索發(fā)抖。

      太陽落到一排烏云后面去了,仿佛有人在云堆后面倒了一爐未燃盡的煤渣,烏云的邊緣還閃爍著被風吹醒的火星。直到此時,還沒有來一個吊唁的親友。我別了下頭,最終還是把目光落在伸向天際的小路,它們被埋沒在一片蒼茫中。

      林尤燕說:“自古只有自來人,沒有望來人?!?/p>

      女兒又回來了。那個半禿了腦袋的戇大女婿,抱著我的小外孫,從車里鉆出來。他沒心沒肺地向空中拋著兒子玩,嚇得孩子又驚又喜,哇哇地尖叫。這個戇大女婿比我女兒大十三歲,看上去像個半老頭子,雖說有家小工廠,但當初我死活不同意。女兒卻死活要嫁給他,我還能有啥辦法呢?她都說有了。女兒走在前面,幾次回頭瞪他們,戇大女婿這才老實。女兒帶來供品,四盤水果,四盤糕點,供在我的牌位前。林尤燕就叫我去吃點。她說營養(yǎng)全面,才更有力氣。但我只知道不同的氣息,有著不同的美味。

      牌位前兩側(cè)點燭,中間焚香。

      我貪婪吸吮時,燭光拼命地搖晃。

      不一會兒,前妻又來了,她接來了上小學的孫女,是兒媳婦接她們一起來的。兒媳婦人高馬大的,她和兒子承包了一家魚塘,長長的臉黑得像包公,老遠我就聞到她身上強烈的魚腥味,惡臭惡臭的。怪了,難道死后的嗅覺比活著時靈敏了。我趕緊逃回屋頂,坐到林尤燕身邊時,還拼命地搖頭,想甩掉這股惡臭味。

      “兒子生了個女兒,女兒倒生了個兒子?!?/p>

      “兩個小家伙可愛吧?”

      她搖搖頭說:“和你沒關系?!?/p>

      “怎么沒關系,他們是我的孫……”

      “我是說來世?!?/p>

      天黑前,終于來了七八個近處的親戚,都是我母親那邊的,住在鎮(zhèn)上或附近村莊的。他們有些是我的債主,有些不是。我扳著手指算了算,總共來了十三萬元。他們送來花圈和壽被,吃過晚飯就又走了,說明天再來。還有十多個是村里人,以往和我關系都不錯,所以也是我的債主,估計也有十來萬元吧,但在鄉(xiāng)下,死者為大,他們能來就說明他們不再跟一個死人計較了。吃晚飯時,人連四桌都沒有坐滿。住在隔壁的弟媳婦,前面也不知在忙什么,總之,她沒有過來幫忙,但吃晚飯時,倒是帶著兩個女兒過來了。她娘家相信基督,所以她也信,認為死亡是樁值得慶幸的事情。這頓晚飯,她喝了兩瓶一斤裝的紹興加飯酒,酒量是整個大隊的女人中最好的。她吃了不少紅燒肉,而且喜歡吃肥肉,邊喝酒邊吃肉,有說有笑的,倒像個辦喜事的女主人。

      我一把拉住林尤燕的手說:“我們走吧?!彼f:“你急啥,總得和你的親人告?zhèn)€別吧?!蔽艺f:“還是算了吧,他們現(xiàn)在可都是我的債主?!彼呐奈依∷氖直常Z重心長地說:“對的,要你見的就是債主?!?/p>

      她說:“有個老來無子的女人……”

      我在黑暗中苦笑道:“你又講故事了?!?/p>

      “這都是為你好!”

      這話聽著特耳熟。林尤燕就像一個強勢的母親,硬逼孩子去做一件他不愿意做的事情,還振振有詞地說,“這都是為你好!”

      她說:“你聽我說嘛。有個老來無子的女人,自覺一世做人無可挑剔,她從不和讓人生氣的人在一起,從不和多事的人在一起,從不和不懂感恩的人在一起,從不和敷衍人的人在一起,從不和謊話連篇的人在一起;平日里老老實實做人,干干凈凈做事,到頭來怎么就落得個無后的下場呢?她死都想不通,就跑了很多寺廟、燒了很多香、捐了很多功德,但沒一點屁用。最后她去了普陀山,拜了觀自在菩薩,下山時巧遇一位高僧,她就問高僧這是為什么?高僧聽了,沉思片刻后,懶懶地回答她道,想來你在前世也是如此。你不欠人家的債,人家也不欠你的債,又怎么得不來今生的孩子呢?”

      等了許久,我問:“完了?”

      “完了?!?/p>

      “啥意思?”

      “你今世的孽緣,都來自前世的債;而你來世的孽緣,就來自今世的債。明白嗎?”

      “走吧,走吧,誰知道有沒有來世呢?!?/p>

      “淺薄!你呀,這一生就輸在沒有信仰上?!?/p>

      “你有信仰!”

      林尤燕沒再吭聲。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她一臉凝重,默默地盯著天空的某處。

      我說了什么了嗎,觸痛了她的心事。

      這是一個接近月半或十五剛過的日子,從東邊升起的月亮很大很圓,它的光芒足以令人間泛起一片如水的朦朧。我和林尤燕冷冷地坐在屋脊上,北風比白天大多了,在黑暗中到處是它的嗚咽聲。其實,靈魂也會感到寒冷,我縮成一團,呆望著人間漸漸地起了一層白霜,就像我讀小學時去縣城春游,難得吃到的松花糕上撒的松花粉,香得清冽。

      屋里燈光通明,靈堂里只有我孤獨地躺在破門板上,沒有前妻陪伴,也沒有女兒和兒媳婦陪伴,她們都有事情要做,前妻吃過晚飯,有個男人就來偷偷摸摸地把她接走了,但不是下午的那個男人。也不知下午的男人到底怎么樣了。女兒和兒媳婦都要照看自己的小孩。只有兒子吃過晚飯后,獨自來到靈堂里,站在我腦袋東邊的地方。他邊嚼著嘴里殘存的食物,邊從西裝里口袋掏出一盒中華軟殼煙,抽出兩支,一并咬在嘴上,一并點上,猛吸一口,然后取下一支,塞進我的嘴里。我好生激動,這個兒子沒有白養(yǎng)。我想吸煙來著,卻怎么也吸不了。這次我住院后,依舊偷偷地抽煙,直到我癱倒在病床上,再也無法爬起來,但我還想抽,病房里是不能抽的,我又去不了外面,我?guī)淼南銦煻甲屒捌逈]收了,那個難過真叫難過。親友們按禮數(shù)來探望,我見到抽煙的大外甥來了,就死死地盯住他的口袋不放,大外甥摸摸口袋,問我怎么啦,前妻就嘲笑我說,都這個樣子了,還想抽煙呢。于是,大外甥就掏出煙殼,抽出一支放在我手上。我呢,就把這支煙偷偷地塞到枕頭底下。后來再有親友來醫(yī)院,無論外甥還是侄兒,都無一例外地敬我香煙,小氣的就一支,大方的就整包,我都藏在枕頭底下,結(jié)果都好了前妻,讓她給抽了。兒子見我嘴里的香煙快熄了,就把他嘴里的那支給了我,而把我的放在他嘴里繼續(xù)抽。我看到他用舌尖舔了一下過濾嘴——這是從一個死人嘴里取下來的,他想干什么?想品嘗一下死亡的滋味嗎,還是想辨認一下死亡的味道,但就是這個小動作,竟讓我淚流滿面。忽然有人在隔壁喊他搓麻將了,兒子匆忙地取下我嘴里的香煙,將兩支煙并放在他嘴里猛吸了一口,才一起橫放在供品桌上,小偷似地溜走了。

      盡管吃晚飯時人連四桌都沒滿,但夜里搓麻將的人倒有六桌,三桌在隔壁屋里,三桌在小弟家中。奇怪的是,小弟和弟媳婦都不在自己家里,而是在隔壁湊熱鬧。小弟今夜的手氣不是一般的差,他屢搓屢輸,大家都笑他手臟,勸他好歇歇了,再輸下去連褲子都沒了。最后,在弟媳婦的威逼下他站起身來,把位子讓給了老婆。

      漫漫長夜,我凝視著我的肉身,驚愕于他就是我。

      第二天上午,陸續(xù)有客人到來,他們都是開車來的,有高級轎車、普通轎車、面包車,還有摩托車、三輪車和電瓶車,車都擅自停在小路前的那片麥地上。昨夜的重霜在太陽下悄悄地融化了,麥地又潮又軟,一路路瘦小的麥苗被無情地壓入深深淺淺的車轍里,嵌在爛泥里,活像包在餛飩里的蔥花餡兒。

      它們被碾過一次,又碾過一次……一次又一次,罪過呀!

      上午第一個到的是二姐一家。二姐嫁在頭蓬,離我家有二十多公里路。是他家老二開的面包車,來了二姐、二姐夫和兩個兒子。他家有三個兒子,最小那個過繼給了別人家,自然不會來的。二姐夫有哮喘病,一到冬天就犯病,剛才他鉆出車門,就吃到一口冷風,不得不貓腰,雙手撐在膝蓋上,紙薄的身軀弓在路邊,不停地咳嗽,震得晨光都一抖一抖的。照他這個架勢,非得把他整個肺咳出來才肯罷休。二姐已花發(fā)滿頭,她相信基督,弟媳婦就是她介紹入教的。她一臉冷冰冰的笑容,動不動就高呼上帝保佑。他們等老二停好車,才一起走進院子。兒子忙打香煙。二姐夫咳成那樣子,還照舊接過煙,兒子給他點上。他因為抽到中華軟殼煙而喜滋滋的,那張刀削的瘦臉因幸福而擰在一起,噘著嘴巴,邊咳邊抽,邊抽邊咳。

      我看到他們就想到欠款。他們的到來于我而言,就是到來了一張張欠條。我記得欠二姐兩萬塊,欠他家老大兩萬塊,欠老二一萬塊;總共欠他家五萬塊。想到這里,我就特別難過,靈魂也有心嗎?為什么我好心痛?像有手在撕它。二姐和二姐夫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當年我在上海風光時,叫二姐夫去管門,讓他也享點別樣的福氣——我是指與農(nóng)民生活完全不同的福氣,但他死活不肯去,只和二姐在地里扒食,風里來雨里去,那兩萬塊積蓄可是他們一分分扒回家的。

      第二個到的是小妹一家。小妹與那個畜生的妹夫已經(jīng)離了,在她得了乳腺癌之后,她終于鼓足勇氣,和狗日的男人說拜拜,要自己活一把。小妹帶著兒子和女兒,也是滿滿一車。因為兒子和女兒已經(jīng)成家,都帶來了孩子。我欠小妹家也是一屁股債。唉,來的都是欠條。我欠小妹五萬塊,欠她兒子和女兒兩萬和三萬,總共十萬塊。

      第三個到的是大姐一家。大姐遠在百里之外,她一向有長者風度,很有派頭地率領四個子女、媳婦女婿等全班人馬,齊刷刷地開來了兩輛高級轎車——寶馬X5和奧迪A5,前呼后擁的。我看到前妻破天荒地快步上前迎接她,兒子也忙著給表兄弟們打煙。大姐已有七十七八歲了吧,她白發(fā)稀疏,臉色蠟黃,在女兒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往院子里挪,很多人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她也緊皺著眉頭,強顏應付。我知道大姐暈車,不是大事,她輕易不出門。呵呵,我又看到了一大沓欠條。說句良心話,大姐對我是最好的,她前后四次借給我錢,還有她的女兒和兩個兒子,都數(shù)次借錢給我,我心算了一下,總共欠了大姐家二十二萬塊。大姐有三個兒子,最小的那個就是在省城國企上班的那個。大姐把家里的積蓄全都借給了我,小兒子在省城買房子時,大姐竟沒有一分錢給他。他今天也來了,那個小兒子,還是穿得那么樸素。

      半個小時后,我看到大姐搭在女兒肩上,病歪歪地拐去隔壁小弟家,卻讓弟媳婦給粗暴地攔住了,我也不清楚小弟家和大姐家有什么過節(jié),但老酒能喝兩斤、平常貌似豪爽的弟媳婦竟不讓她們進去。弟媳婦要她們把迷信的披麻戴孝的東西都除掉了才能進去。她說不吉利的。我知道這是個借口。大姐似乎連生氣的勁道都沒有,又在女兒的攙扶下,慢慢地回到停車的麥地上,女兒把副駕駛室的座椅搖了下來,讓大姐躺在車里休息。唉,我可憐的大姐,趕了百余里路,竟連個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你注意到了嗎?先來的都是你姐妹。”林尤燕說。

      “二哥已經(jīng)不在了。而大哥,呵呵……”我無奈地干笑了兩聲。

      我瞧著親友們陸續(xù)地趕來,除了心堵,就沒有別的感覺。

      親友們送來的花圈,從上午起,一路排開去,都快排到我家門前的小路與村際公路口了。他們送來的壽被,也堆得老高老高。但是有什么用呢?最后都是燒了。除了給鎮(zhèn)上開壽禮店的老劉賺上一票外,別無用處。真的,如今早就實行火化,就連我出殯的棺材也是紙棺材,你說做人空不空?難怪生前就常聽人說,做人是在出空啦,那時候我還不信。

      “出空”在我們老家話里,是“什么都沒有留下,到頭來一場空”的意思。

      在所有的親友中,來得最晚的自然是大哥家。大哥家果然遠,和大姐家相隔兩個鄉(xiāng),也在百里之外,但大哥這個歪嘴巴,凡事都只由他說了算,不論親友間有大事小事,他哪回早到過了。他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但只來了他和大兒子。他的到來,唯一讓我欣慰的是,這只鐵公雞沒借給我過一分錢,所以他就不是欠條。唯一的。不過,我還欠著大侄子四萬塊。我向他借過六萬塊,在我最貧困潦倒時,大哥就代他大兒子上門來討債,歪著個嘴巴,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不得不去求前妻,他連前妻也罵,把她罵得號啕大哭,才總算興高采烈地帶回去二萬塊。

      這就是兄弟。都說血液是有毒的,流著同樣的毒素,只會傷害更深。

      瞧著這張歪嘴巴,我就特仇恨自己,我咋就不讓他成為欠條呢?他應該成為最大額度的欠條才對呀!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哥進去后,前妻在屋檐下突然大笑起來,那種古怪的大笑聲,把滿院子的人都笑蒙了,我就聽到不少人在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過,沒過多久,一切就恢復了正常。

      遠的近的親的仇的,我的親友們,借著我的喪禮,好不容易聚到了一起。這些興高采烈的吊唁者,相互攀比誰開來的車值錢,誰穿戴得富貴,誰打的香煙高級,誰家又發(fā)了財,誰家的孩子考上了重點大學,誰找到了好工作……等等,等等。他們都在說說說,但誰也沒有在聽聽聽。我知道聽人家的榮耀事,想自家的倒霉事,是樁特別難受的事情。對此我深有體會。我知道他們都是債主,他們是來看我最后一眼的,以便確定我是否真的死了,以便確定我是否還有遺產(chǎn),以便確定我是否有父債子還的可能性。他們貓哭耗子、幸災樂禍的嘴臉,完全暴露了他們的心聲。他們扎堆在那兒重溫我的破事,態(tài)度專橫,用詞刻薄,越不堪就越津津樂道,他們?nèi)缤馄室恢煌拾椎乃离u,剪刀插入雞屁眼,剪到雞肋邊,將手伸進雞肚皮里,把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給挖了出來。這讓我想到了一句話:世上的人,就是一只盛滿下水的桶。他們又人人都是諸葛亮,當年他們是如何站得高看得遠,就知道我會有今天,人人都規(guī)勸過我,告誡過我,但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們說到這兒,都一臉鄙夷地縮起鼻子,癟嘴亂搖頭,表示我已經(jīng)不可救藥。他們以此為樂,用來衡量成功人生與失敗人生之間的區(qū)別。確切地說,他們從我失敗者的身上獲得自我成功的巨大樂趣。

      他們活像一群紅頭綠體的屎蒼蠅,圍著我干瘦的尸體,嗡嗡嗡地唱……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我拉起林尤燕,我說:“行了行了,我們走吧。”

      “不等出殯了再走?”

      “走吧,我一秒鐘都呆不下去了?!?/p>

      林尤燕騰身而起,向上空飛舞。她嘴里輕輕哼唱,幽幽地,像一曲挽歌:“肉身只是一間黑屋子,靈魂就在旁邊裹足不前,昨日與今日在倏忽之間……”

      我跟在林尤燕身后,我們?nèi)缤瑑芍淮簌i,輕盈地向高空飛去。

      “我聽說凡是被接去天堂的,都會有一束巨大的光芒從天而降,暖暖的,亮亮的,遍野鮮花盛開,絢麗多彩,香氣襲人,升騰的靈魂在暖洋洋的光束中如夢飛舞,就像黃葉兒飄在秋高氣爽的陽光里,那種感覺特別美妙……”

      “那是去天堂?!?/p>

      “我們不是去天堂嗎?”

      奇怪!我們不是一直在向上飛嗎?不去天堂能去哪兒?

      林尤燕如天女一般向云端飛去,她回頭笑道:“笨蛋,憑什么向上就是去天堂?”

      “難道還地獄不成?”

      “對,我們就是去地獄?!?/p>

      “啊?!”

      我大驚。一時心慌,靈魂有些失控,連翻幾個跟斗往下掉。在我的印象中,地獄哪是人呆的地方,那里刀山、火海、血池、油鍋……進去就永世不得翻身了。林尤燕見我急速下墜,魚躍般一個猛子扎下來,迅速趕到我身邊,將我拉住,然后帶我往上飛。

      她說:“你怕什么?”她解釋說:“你有所不知,天堂目前人滿為患,人人唯利是圖,天風日下,一派烏煙瘴氣;上面要求改革創(chuàng)新,亟需天才、人才、怪才、歪才、惡才,甚至奴才……只要是才,都要,但就是不要你這種無才的。說句實在話,你呆在天堂也不適合,像你這樣既無大善又無大惡,甚至連小善小惡也平凡得掉渣的人,將來還不知被他們怎么欺侮呢?”

      “再說,你也沒這個資格?!彼詈笱a充道。

      “我知道大善能上天堂,難道大惡也能上天堂?”

      “怎么不能?你殺一個人是殺人犯,殺一百個人就是將軍,無毒不丈夫嘛。再說天堂里那些好佬們,個個笑里藏刀,殺人不見血,什么陰招使不出來呀,你還是省省吧?!?/p>

      “那總比下地獄好吧!”

      “你也太落伍了吧,這年頭凡事都得顛倒看?!绷钟妊嘈Φ?,“地獄里那才叫一個好呢,里面都是像你這樣的人,平庸而又安逸,生活和諧快樂,幸福美滿。”

      “鬼才信!”

      “你去了就知道?!?/p>

      沒辦法,我只有跟著她繼續(xù)向上飛。

      不多時,萬道金光突然直射而來,但見高大的拱門金碧輝煌,十幾名天使手捧鮮花,如迎賓小姐般排立兩邊,笑容可掬。不問我也知道是天堂到了。林尤燕側(cè)頭望了我一眼,在金光閃閃的游龍圍墻外繼續(xù)向上。

      我好生納悶:“怎么還要向上呀?”

      林尤燕嘲笑我:“你這個人也太缺乏創(chuàng)意了吧!地獄就不能在天堂之上嗎?”

      我們依次穿過不同云層,過了一層金光云,又過一層雪白云,最后飛入漆黑云中……“不對呀!”我說,“我坐過飛機,向上的話,云層的次序應該是漆黑云、雪白云,然后是碧空萬里……”林尤燕說:“那是人間!”我們終于來到漆黑云背后的地獄。果然不出我所料,地獄所在地暗無天日,門前唯有兩盞綠色的鬼火,如黑夜中綠光直射的狼眼睛,嚇得我渾身哆嗦。我?guī)缀跏潜涣钟妊啾粕锨叭サ?,縮著腦袋,不敢正視門前那兩位手持狼牙棒的兇神惡煞。林尤燕跟他們低語了兩句,只見他們傲慢地點了下頭,就兇巴巴地瞪住我,仿佛要把我一口吞了。

      林尤燕拍拍我的肩說:“進去吧?!?/p>

      她的笑容好生詭異,我后退了兩步。

      她趁我不備,從背后猛地將我一推,我就像在夢里一般,瞬間跌進萬丈深淵,直落落地往下掉,我剛剛喊出口的尖叫聲,已回響在遠遠的上空。忽然,我被定身一般。一位兇神惡煞的門衛(wèi)揪住我的衣領,站到一朵烏云上。他帶我步入一座陰森森的大廳。大廳里鴉雀無聲,昏暗的鬼火下,我屏息凝視,發(fā)現(xiàn)大廳似凡間車站的售票大廳,前面有十幾個窗口,每個窗口前都排著長隊。我看到林尤燕找了過來。“你怎么還在?”我驚訝地問。她笑道:“任務還沒有結(jié)束呀?!毖何襾淼拈T衛(wèi)跟她打了聲招呼,就走了。我安心了,就埋怨她道:“知道你還在,剛剛我就不用……”她說:“誰知道你呀,我輕輕一推你就跌得那么深?!?/p>

      我們耐心地排著隊。在漫漫的等待中,我問林尤燕這是要干嗎?她說是審核和簽證。我一聽就頭皮發(fā)麻,那得等多久呀,我在凡間聽說過出境辦簽證之類的麻煩事。她說過去確實麻煩,大廳里擠都擠不進去,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辦不成事,但現(xiàn)在簡單了,上面把所有部門合并成一個部門,簡化了手續(xù),讓你最多跑一次。我發(fā)現(xiàn)辦過手續(xù)的人,有的被押進去,有的卻被使者帶出來。這又是為什么?林尤燕答道:“很簡單,進去的下地獄,出來的轉(zhuǎn)世?!?/p>

      “你看我……”我惴惴不安地問。

      “難說?!?/p>

      終于輪到我了,林尤燕遞進去一紙表格,我只刮到一眼,感覺沒幾個字。漫長一生,最后就剩下幾個字。坐在窗內(nèi)的男人下巴尖尖的,木無表情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就簽了兩個字,應該是“合格”吧。蓋完章,尖下巴的男人就往電腦上錄入表格上的內(nèi)容。他絕對是個鍵盤手,只見他手指如雨滴般敲擊黑鍵,嗒嗒嗒……頃刻間就錄完了,接著傳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從邊上的打印機上吐出一張紙來。又是簽字,又是蓋章,然后就從窗口遞出來。我伸手去接,他橫了我一眼,也不吭聲,只將手中的紙朝我搖搖。林尤燕就說這是給她的。她從我身后伸手接去。接著,又從窗口遞出一只小皮箱,這次我不敢接,但林尤燕說是我的,我這才伸手。

      “走吧。”林尤燕看過那張交接單后說。

      這就完了?前后都不到十分鐘嘛。

      “怎么樣?”我一直擔心著結(jié)果。

      “馮先生,恭喜你。”林尤燕笑道。

      我又問:“怎么樣?”

      林尤燕拉上我,匆匆擠過滿滿當當?shù)拇髲d,她才說:“你要投胎做人了?!?/p>

      “這么快?”我都不敢相信。

      說實話,我還沒有準備好呢。

      林尤燕帶著我重又往下飛,那是來時的路,現(xiàn)在又要回去了。

      我們拋下漆黑云,拋下雪白云,拋下金光云,再次經(jīng)過金碧輝煌的天堂,我沒有多看,就繼續(xù)往下飛。飛行中我拎著那只屬于我的小皮箱,感覺沒什么重量,我偷偷地搖了搖,聽到里面咯嗒咯嗒響,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我能問嗎?”我小心地問,“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林尤燕說,“但可以肯定,是你的東西?!?/p>

      “我可以打開來看嗎?”

      “這個你就不要問我了,”她有些不耐煩,“你自己的東西還用得著問我嗎?”

      我叫她等一下。我擅自蹲在空中,將小皮箱擱在雙膝上,雙手按在兩邊開鎖的地方,只聽啪啪兩聲,雙鎖就開了,我按捺不住莫名的激動,猛地掀開箱蓋,皮箱里有一雙女式高跟鞋,而且就一雙鞋,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乍一看,這是雙名貴的皮鞋,玫瑰紅,亮晶晶。怎么會是雙女鞋呢?我拿起一只,東看西看,發(fā)現(xiàn)它沒有后跟,我又拿起一只,后跟倒是有的,但前面的褡襻斷了。什么意思?我把這雙破鞋放回去,蓋上皮箱蓋,鎖上,朝林尤燕張張。

      她就站在我身后,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

      她說:“看完了,走吧?!?/p>

      我問:“什么意思?”

      “就這個意思。”

      “‘就這個意思是什么意思?”

      “溫故而知新?!?/p>

      “腳印?”

      “腳印都是鞋留下的。千里之行,始于清理你的破鞋……”

      我生氣地將小皮箱拋出去,但它又回到我手上。林尤燕說沒用的?!澳悴皇墙形仪謇韱??”我說著又打開小皮箱,抓起鞋子,用盡全力拋出去,但它又“嗖”地飛回小皮箱里。小皮箱也回到我手上,我活像黑社會搞地下交易的聯(lián)絡人,小皮箱像被銬在手腕上。林尤燕這才強調(diào)說:“我是指來世。”我只得拎著它,跟著林尤燕繼續(xù)往下飛。我問我們這是去哪兒?她說上海?!吧虾??”我心有余悸。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說實話,我還不想這么快就去投胎做人,我覺得做人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就是這么想的。我好不容易才解脫出來,轉(zhuǎn)眼間又要套進去了。我就有些賴皮地說:“尤燕,我跟你調(diào)一下怎么樣?我看你們做使者挺瀟灑的,到處能跑,還能見到各種人,多有意思呀?!绷钟妊嗾f:“我也想呀。我倒是真想投胎做人呢,可這事由不得我?!蔽艺f:“你做使者這么久,想想辦法呀?!彼龥]好氣道:“你以為是在人間呀?!?/p>

      我和林尤燕來到上海一家醫(yī)院。

      “來世你要做我女兒了?!蔽页{(diào)侃道。

      “儂說啥?”

      “老爸前世的情人不就是來世的女兒嗎?!?/p>

      “老好個。關鍵是你得繼續(xù)做男人才行?!?/p>

      和林尤燕臨別在即,我很想謝謝她,但這樣一想心里反倒更沉重了。

      經(jīng)過門診一樓大廳時,林尤燕問我要不要喝一杯?“什么?”我問。她指指大廳角落上的飲水機,免費供應的桶裝水。我說我不渴。她說:“那就是孟婆湯?!薄鞍。俊蔽矣行┏泽@,“這不是普通的凡水嗎?”林尤燕笑道:“我倒給你,就是忘情水?!蔽艺f:“算了吧,我也沒什么好忘記的?!蔽易叩酱髲d一側(cè),朝窗外張望。她問我看什么?我說天氣。

      她朝窗外張了一眼,就忙拉我走。

      林尤燕帶我來到三樓的婦產(chǎn)科走廊上,東頭最后一間便是產(chǎn)房,門外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短頭發(fā)油漬漬的,不知多少日子沒有洗頭了,胸前系著油跡斑斑的灰色圍裙,雙臂戴著枯黃色袖套,焦急地在產(chǎn)房門口走來走去。林尤燕催我進去,她說:“走呀走呀,你還在等什么?”她又叮嚀我:“別忘了前世的腳印!”我竟像女人似地忸怩作態(tài),磨磨蹭蹭地往前走。我也不知怎么的,見到這個擺早餐攤的主兒,竟然滿腹怨氣,前塵往事如同一記響亮的落地雷,瞬間在我腦海里炸開了,展露無遺。經(jīng)過他身邊時,我沖他瘋狂怒吼:“你欠我的錢,現(xiàn)在應該還我了!”但我和他之間,隔了一道鍍膜單反玻璃,我看得到他,他卻看不到我。他對我視而不見,依舊焦急地在走廊上來來回回,等他老婆生產(chǎn)。

      恍惚間,我不由自主地閃入產(chǎn)房。

      產(chǎn)房里有護士突然高聲喊:“生了生了,是個女小娘。”

      【責任編輯 朱 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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