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珩 戶外攝影師
李珩,北京弘毅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合伙人、西藏耶伽文化傳媒創(chuàng)始人,星球研究所簽約攝影師、視覺中國簽約攝影師、大疆天空之城認證攝影師、Jeep\ThinkPad特約攝影師、中國國家地理特約攝影師、2018索尼青年攝影師。 作為一名戶外攝影師,李珩長期在西藏尋訪各種有代表性特點的冰川,深入罕有人至的高海拔高寒地帶,用相機、航拍、視頻等方式,收集這些在不斷變化中的地理景觀的影像資料。希望通過這些影像資料,讓更多人了解這種消亡中的風景,并引起人們對冰川消融的重視。
六年前,嚴重運動損傷讓我悲觀地覺得要跟戶外徹底告別?;謴?fù)后機緣巧合地轉(zhuǎn)行攝影,最后常駐西藏,成為一名戶外攝影師?,F(xiàn)在,我離天更近、離山更近、離戶外更近。
我熱愛山峰,雪山尤甚。極致在于細節(jié),我需要再近一些。從公路的盡頭開始,越過森林,翻上陡坡,朝著雪山前進。雪山為熱愛它的人們留下親近的可能性,它拋出一條哈達,這條哈達就是冰川。雪山和冰川是相伴相生的一對,有雪山的地方,一般都發(fā)育著冰川。從某種意義上說,冰川也是雪山的一部分。冰川上端聯(lián)系著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峰,下端向下伸展流動著探入海拔3000米甚至更低的谷地。對于科學家而言,冰川有著重要的科研意義;對于普通人,伸入凡間的冰川冰舌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零距離接觸冰雪圣地、感受這世界上另一種偉大存在的機會。
2015年,我第一次站上冰川,面對一個由白色構(gòu)成的純粹世界時,瞬間就中了冰川的毒。如果給雪山冰川的風景加上一個時間坐標,試著在腦子里快進時間軸的進度條,那么在眼見的極致光影之外,更能感知到遠高于我們這些卑微生靈的時間尺度,在漫長的地質(zhì)紀年中灌注于自然中的“洪荒之力”。在那個時間跨度上,我能“看到”剛剛隆起的喜馬拉雅山脈在冰雪的剝蝕下變成如今的壁立千仞,還能“看到”雪花經(jīng)歷漫長歲月的大改造之后變成藍色的冰川冰,再一路向下切割著山體,最后流動到我腳下……
我們不可能親眼目睹一個山坡被打磨成角峰,也不可能見證一條水溝深切大峽谷。以人類短暫的生命長度而言,山川河谷仿佛是亙古不變的。而冰川是這樣一種特殊地貌,由于自身的流動性和全球氣候的因素,我們能夠看到其地形地貌的改變重塑:冰塔林會在消融中變化著形狀,冰裂縫會加深,冰舌邊緣會出現(xiàn)藍色的冰洞,再隨著消融坍塌掉……盡管緩慢,但變化一直在發(fā)生著。千萬年的時間沉淀在冰川之中,緩慢的無聲的,卻是最有力的。冰河、冰瀑布等冰川地貌,在視聽上或許沒有流水瀑布那樣出彩,但這跨越了時間的冰體所積蓄的巨量勢能,卻是流水瀑布無法比擬的。
能感知到這種力量,那站在冰川上體驗到的震撼就會比看普通風景要多的多。西藏冰川是一種且看且珍惜的地理景觀資源,也是高原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地質(zhì)塑造運動中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在西藏有數(shù)以千計的冰川,每一條冰川都有其獨特的形態(tài)以及豐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地質(zhì)地貌。但隨著全球氣候變暖,升溫所帶來的影響直接反映在對氣候變化最敏感的冰川身上。前段時間中國冰川科考表明:與20世紀50年代相比,中國冰川總數(shù)的82%正在加速退縮,有消失風險。
我用相機、航拍、視頻等方式,收集這些在不斷變化中的地理景觀的影像資料。希望通過這些影像資料,讓更多人了解這種消亡中的風景,并引起人們對冰川消融的重視。每座冰川都有其特有的相貌與個性,即使同一座冰川,去的時間不同,看到的風景也千差萬別。因此,有的冰川地帶在一年中去幾次也不會覺得膩。我知道,在某一刻看到的冰川世界,只是冰川時間坐標上的一個切片,那一刻的風景,是獨一無二的。而這種獨一無二,也許就是冰川的魅力所在吧。
這兩年人氣最高的西藏冰川非40冰川莫屬?!?0”其實是個訛傳的名字,最早是一支進冰川的戶外隊伍開玩笑胡亂起的,后來卻越傳越開,最后連百科詞條上都有模有樣地寫到“因冰川邊上有中國和不丹邊境的40號界碑而得名”。那里并沒有什么界碑,但冰川離中國與不丹的邊境線確實很近,在冰川上手機都自動跳轉(zhuǎn)為不丹的時間。
前兩年,我到40冰川探訪過五六次。它屬于亞大陸性冰川,降水補給較少,冰川活動不劇烈。較高角度的陽光長期照射到穩(wěn)定的冰舌上,不斷加深擴大冰裂縫,使得冰面慢慢變成一個個獨立的冰體,最終形成了冰塔林。白天的冰川是一部風光片,夜色中的冰川就是一部科幻大片。為了拍攝一張星空下的冰塔林畫面,我扎營在冰舌外的冰磧堆下,扛著高反熬到半夜,背上器材戴著頭燈進入冰塔林,在黑夜自帶的奇魅屬性感染中,感官感知到的世界要比白天震撼百倍:銀河在上,無盡星辰的光穿越了我們無法想象的時間和距離,投影成天幕上的小亮點。在這微光里,山、石、冰塔林都褪去了色彩,只留下黑白灰。我在冰面上撐開三腳架,架上相機,用手電和營地燈給冰川補光,忘卻高反、低溫和心底一點點的恐懼,開啟拍照模式。
冰與光之間有著奇妙的感應(yīng)方式,不同角度的光塑造出的冰塔林的形與神都是大相徑庭的。為了趕在天亮之前拍下更多可能性的畫面,我把相機接上遙控器,構(gòu)好圖,拿著光源連滾帶爬地在冰塔林間穿行,尋找冰與光的各種組合,讓相機長曝出這些秘境精靈,與低懸西天的銀河一起,組成穿越星際的超現(xiàn)實畫面。
來古冰川群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洋性冰川群之一。主要的幾條冰川包括:雅隆冰川、東嘎冰川、若嬌冰川、美西冰川、牛馬冰川等。數(shù)量眾多的冰川群,去一次當然是不夠的,從2016年到2018年,我和朋友前后三次進入來古,尋找冰川的美麗,也見證了在全球氣候變暖的背景下冰川的消融退化。
來古冰川群的老大哥——雅隆冰川,想親密接觸得費些體力才行。從冰湖下面很難上去,冰川就是一臺巨型推土機,把兩側(cè)山體掘得非常陡峭,塌方落石頻繁。雅隆冰川的體量實在太大,大到讓人失去尺度感。以為“不遠處”的一個冰洞10分鐘就可以走到,實際上跟它相距好幾公里;以為一天就能走完冰川,但數(shù)年前一支科考隊花了10天時間也沒有走到冰川的盡頭。
冰川上遍布各種微地形,溝壑、冰坡、大大小小的融水湖,當然最多的還是冰川的“皺紋”:冰裂縫。深淺、寬窄不一的裂縫看著嚇人,但徒步時只要看著腳下,與它們保持安全距離,這些透著幽藍的冰裂縫不失為冰川旅程中的一道美妙風景。
有的冰川卻不是那么容易能見到。對于外界披著神秘面紗的美西冰川,在當?shù)厝搜壑袇s是相當熟悉的地方了,來古村中很多村民都有過翻越美西冰川到另一邊的阿扎鄉(xiāng)干活的經(jīng)歷。我們請了兩位村民當向?qū)?,雇了兩匹馬馱裝備,一行人沿著來古村后的峽谷進山。在山谷中徒步了兩個小時,前面谷地忽然開闊,出現(xiàn)一大片水面。學那措是來古冰川群中面積最大的冰川融水湖,湖水的源頭,就是美西冰川。一開始的晴空萬里,走到這里卻漸漸變了天。黑云從美西冰川那個方向翻騰過來,不一會兒就把我們籠入雪霧之中。冰川不太歡迎我們,我們只能在湖邊的一小片草場上就地扎營,等待天氣。雪越下越大,再等了一夜,雪依然沒完沒了。索性繼續(xù)在帳篷里賴一天,眼巴巴望著雪又落了一天一夜……看來我們與美西冰川的緣分還未到。在西藏待久了,得失心似乎沒有那么重,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東念青唐古拉山的冰峰叢林中,發(fā)育著數(shù)以千計的冰川。交通不便,路途艱遠,絕大部分冰川還是處女地。而去到這些冰川,往往會有意想之外的發(fā)現(xiàn)和收獲。在易貢藏布上游的尼都藏布峽谷深處,一條被稱作依嘎冰川的海洋性冰川,如同一條凝固的巨型瀑布,從雪山上瀉落至谷底。依嘎冰川比較獨特的是冰下暗河景觀。由峽谷上游流下來的河水,被依嘎冰川的冰舌阻擋,不斷沖刷著冰舌基部,經(jīng)年累月中打通了一條貫穿冰舌的暗河,同時也在堅硬的花崗巖基巖上打磨出了幾疊瀑布。隨著冰川的消融退縮,這暗河河段就漸漸暴露于天日。一座藍色的大冰洞和跌入洞中的瀑布,是冰下暗河最后的殘留,也許幾年后,這壯觀奇幻的場景就將徹底消失……從這個角度想,我們現(xiàn)在能夠記錄下這行將消逝的地貌景象,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在拍攝冰川過程中,為了更全面的展現(xiàn)冰川的特點,我一般都會用無人機航拍結(jié)合地面相機拍攝。航拍能很好的展現(xiàn)出冰川的整體形態(tài),也能為拍攝節(jié)省很多時間。但是冰川的細節(jié)還是只有扛著相機身體力行。在依噶冰川,為了拍攝冰川與水流瀑布共存的畫面,我和同伴沿著裸露的基巖下到冰川瀑布邊。瀑流激起的水霧凍在巖石表面非常濕滑,我們幾乎是爬著到達機位,同伴從背后拉著我的褲帶,我扶著架在崖頂上的三腳架和相機,心驚膽戰(zhàn)的保持一種略帶喜感的姿勢完成了拍攝。
而為了尋覓依噶冰川附近的一條無名冰川,我和同伴們在山谷里進行了一次“全路況越野”,先是穿越一片原始森林險些迷路,然后繞著冰湖湖岸跳石頭,一半人落了水,最后攀巖通過最后一道關(guān)口,到達了失落的世界。面對著從未有人見到過的如高墻般的冰山陣列,之前所經(jīng)歷的艱險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