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韜
(鄭州師范學院 中原文化研究所,河南 鄭州 450044)
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說:“中華文明歷史悠久……涌現(xiàn)了老子、孔子、莊子、孟子、荀子、韓非子、董仲舒、王充、何晏、王弼、韓愈、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王守仁、李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魯迅等一大批思想大家,留下了浩如煙海的文化遺產(chǎn)?!盵1]其中,唐代韓愈和近代魯迅,二人所處的時代不同,思想性質(zhì)不同,但推動學術思想史的轉(zhuǎn)折,展示中國文化思想史的方向是一致的。《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也說:“蘇東坡稱贊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講的是從司馬遷之后到韓愈,算起來文章衰弱了八代。韓愈的文章起來了,憑什么呢,就是‘道’,就是文以載道。”又說:“魯迅先生說,要改造國人的精神世界,首推文藝。舉精神之旗、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園,都離不開文藝。”[2]作為思想家、文學家的韓愈、魯迅以文改造人的思想,達到時代振興的思想、做法何其肖似,真是千年的契合。
在中國發(fā)展史上,唐代是世界公認的強大帝國。從太宗的勵精圖治,經(jīng)武后大膽創(chuàng)獲,到玄宗穩(wěn)步發(fā)展,使唐朝的發(fā)展達到民富國強的鼎盛時期。創(chuàng)獲難,破壞易,唐朝出現(xiàn)了由極盛到極衰的轉(zhuǎn)變。經(jīng)玄宗末至代宗,爆發(fā)了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平定后雖稍安定,德宗年間又起“五王二帝”之亂,把個好端端的國家糟蹋得不成體統(tǒng)。到中唐,雖有志士仁人希望振興,卻找不到振興之路。雖有人試圖變文風,寫古文,卻未能與時代振興掛鉤,更無“振興一代”的膽識魄力。作為具有特殊性格、特殊思想、特殊才藝的哲人,在社會動亂變革之時韓愈應運而生。他明確提出“振興一代”的口號,找到了振興的路子和具體實施的辦法,且參與了“振興一代”的社會實踐。即以“古文”為工具,以“儒學道統(tǒng)”為思想武器,以“修辭明道”為號召,統(tǒng)一全國上下君民的思想,致力于國家的統(tǒng)一、振興。出現(xiàn)了國君敢“斷”,重臣敢戰(zhàn),賢臣獻謀,將士用命的好形勢;使曠日持久、師老無功的淮西之戰(zhàn)以短短三個月就取得了全面勝利,震懾了大河南北的藩鎮(zhèn),國家出現(xiàn)了振興之勢。
魯迅也處于中國近代大變革時期:晚清王朝統(tǒng)治的腐敗積弱,經(jīng)歷舊民主主義革命,推翻了幾千年的封建帝制;本來可以走向民主共和的社會,卻又陷入軍閥割據(jù)的混亂局面;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傳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孫中山先生提出“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的三大政策,以“五四”新文化運動開端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本可以順勢而下,使中國走向民族振興的富強之路;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中華民族又面臨著深重的民族危機。魯迅正是在這個大變革時期產(chǎn)生的哲人與文學巨匠。魯迅先學醫(yī),崇拜達爾文的進化論,欲以醫(yī)學救國。他見到中國人被砍頭示眾,而圍觀的看客卻是一群麻木不仁的中國人,震驚于中國國民性的缺失,就拿起文藝武器,致力于改變?nèi)说乃枷氲膽?zhàn)斗。后來,他讀了《共產(chǎn)黨宣言》等著作,又與共產(chǎn)黨人交誼,開始信仰馬列主義,終于成為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魯迅正是和韓愈一樣,在社會變革的實踐中找到了前進的方向、振興的道路,掌握了改變?nèi)藗兯枷氲奈淦鳌?/p>
正如習近平所說,韓愈“憑什么呢,就是‘道’,就是文以載道”[2]。韓愈的“道”是什么呢?是他總結(jié)的由“堯舜”至“孔孟”傳承的優(yōu)秀文化思想。幾千年的中國歷史證明:凡是遵循這一思想,社會就興盛;凡是背離了這一思想,社會就衰弱,以至于滅亡。夏朝禹之于桀,商朝湯之于紂,都是殷鑒不遠的鏡子。正如李漢所說:“日光玉潔,周情孔思,千態(tài)萬貌,卒澤于道德仁義,炳如也;洞視萬古,愍惻當世,右大拯頹風,教人自為。時人始而驚,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堅,終而翕然隨以定。嗚呼!先生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謂雄偉不常者矣。”[3]1又如《新唐書》所論:“自愈沒,其言大行,學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盵4]5269正因為正確且有轉(zhuǎn)動歷史車輪的價值,韓愈才敢在與同輩、上級,乃至皇上辯論時都能理直氣壯,折服他人。
魯迅認準了文藝是改造國民精神的武器。故在《〈吶喊〉自序》里說:“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谝徊疆斎皇浅鲭s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為我們那時大抵帶些復古的傾向,所以只謂之《新生》?!盵5]439韓愈領導的“古文運動”,名曰復古,實則創(chuàng)新。在戰(zhàn)斗的實踐中魯迅以雜文為武器,以拯救國民性為旨歸的文化事業(yè),則成為照耀文藝界前進的明燈。如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說:“魯迅先生說,要改造國人的精神世界,首推文藝。舉精神之旗、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園,都離不開文藝?!蔑@信仰之美、崇高之美,弘揚中國精神、凝聚中國力量,鼓舞全國各族人民朝氣蓬勃邁向未來?!盵2]這就是毛澤東指出的:“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盵6]698
韓愈是一個有特殊思想、特殊性格的人,確有狂放不羈的性格,與眾不同的作為。裴度是韓愈的上司、老友與知己,批評韓愈直言不諱。在《寄李翱書》里說:“昌黎韓愈,仆識之舊矣。中心愛之,不覺驚賞。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梢雍?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則已,及之者當大為防焉爾?!盵7]批評韓愈寫《毛穎傳》《應科目時與人書》一類文章。這兩篇文章前者為毛穎(筆)立傳,后者自比為不得水而困頓的怪物“龍”。毛穎也罷,怪物也罷,都說明韓愈狂放怪奇的性格,對于這樣狂放的人,奇怪的文章,裴度告誡今之作者都要當洪水猛獸大為防范。韓愈抗世俗為師,抗時風為古文,都遭到了世人的唾罵,為社會所不容,把他視為“狂人”。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里說:“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shù)矣?!盵8]2177是褒、是貶,是譏、是笑,不用說,讀者自明。宗元《答嚴厚輿秀才論為師道書》又說:“仆才能勇敢不如韓退之,故又不為人師?!盵8]2197韓愈四為學官,三為教授,均為師教徒,被貶州縣時均辦學教徒,在潮州甚至把自己的薪俸捐獻給州學。宗元所說當是實情,就當時的社會情況和一些文獻推斷,當有過之無不及。張籍、李翱都是韓門子弟,卻都以“兄”稱之,不愿為師弟子,也可見當時社會風氣之一斑。韓愈沒有被世人擠壓罵瘋,不像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被逼而瘋而病,實則他何嘗瘋?何嘗病?竊以為,《狂人日記》里的狂人,何嘗沒有作者的影子。魯迅和韓愈一樣,雖被逼迫成狂人,但他們始終是一位清醒的哲人。
《狂人日記》寫成于1918年4月2日,在俄國十月革命成功之后,“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是年5月發(fā)表,是中國第一篇用白話寫成的小說。一發(fā)表,即為世人震驚,或以魯迅為狂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說:“從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陸續(xù)出現(xiàn)了,……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盵9]246《狂人日記》塑造了一個內(nèi)涵深邃,形象鮮明活潑的人物——狂人。狂人乃作者中學良友之弟,被迫害致“狂”?!罢Z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币钥袢顺隹裱灾P,辛辣地揭露了造成其狂的原因。并表明“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說明“狂人”不狂,所以狂者,乃被周圍人迫害所致。文章層層推進,一步一步地敘寫把他迫害成“狂人”的情況。趙貴翁、趙家的狗、交頭議論的七八個人、一路上的人、要咬幾口兒子才出氣的女人、狼子村打死惡人還要吃他心肝的一伙人、老頭子何先生,以至于“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本來都是被人吃的人,卻不知不覺地都成為心安理得吃人的人,說明“狂人”周圍的環(huán)境是一個吃人的網(wǎng)??梢?,吃人的人兇惡殘酷,被吃者又去吃人且心安理得,說明這個環(huán)境的殘酷與黑暗,被人吃而吃人的人的愚昧。對那個環(huán)境的揭露層層深入,筆筆見血。
小說揭出了“狂人”致“狂”的謎底——4000年的封建專制和這專制下的封建禮教;“狂人”不狂,他清醒地認識到:在吃人的社會里是沒有真正不吃人的人,連他自己也不免混進吃人的一伙中也去吃人。從文章開始介紹“狂人”病愈赴任,到“救救孩子”說明“狂人”的病是可以治好的,關鍵是人們都要覺醒,去做“救救孩子”的工作。值得一說的是第3節(jié)“狂人”的一段自白:“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證明“狂人”是一個清醒的人,這清醒正是作者賦予他的;也證明作者是睜眼看歷史的清醒者,是挺立在大革命歷史洪流潮頭的戰(zhàn)士。這個社會的統(tǒng)治者是以“仁義道德”來掩蓋他們吃人的本性,維護那“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的黑屋的制造者,概而言之,即在第六節(jié)里說的“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的人,淋漓盡致地揭出了那伙人面獸心的本質(zhì)[5]444-455。
作為封建社會的哲士仁人,韓愈之所以成為“狂人”,正是因為他沖破那個時代世俗的樊籬,高張文化革命的旗幟,開辟了一條新的文化之路。因此為世人和維護舊傳統(tǒng)觀念的勢力所不容。韓愈的這種品質(zhì),正是歷代圣賢可貴的品質(zhì),也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思想的積淀。這一優(yōu)秀的文化思想必然為后世的哲士仁人繼承,魯迅的思想里也含有他們的血液。這就是韓愈這個“狂人”,與魯迅心里的“狂人”的必然契合:都是被逼而成為“狂人”的。
每當讀韓愈的《毛穎傳》時,就常常想到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皞鳌泵种爻?已是常人難以想到,為“毛穎”和“阿Q”立傳,更是匪夷所思。這種奇怪而不荒誕的思維,正可以看到韓愈與魯迅思維的相似處,或者就是二人思維深處的契合。魯迅教過中國文學史,撰寫過《漢文學史綱》和《中國小說史略》,熟知韓愈,對奇文《毛穎傳》當感興趣。為阿Q作傳,是否參酌了《毛穎傳》,尚無直接文獻可考,然思維是一致的。
1.立傳的總體思考?!睹f傳》落筆直書,接著一一道來,至結(jié)語借太史公之口,道出為毛穎立傳理由:“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謂魯衛(wèi)毛聃者也。戰(zhàn)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盵3]434此乃正敘倒插。而《阿Q正傳》則是先正名,接一一敘來。魯迅先生說:“我要給阿Q作正傳,已經(jīng)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結(jié)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5]512再說立傳需要交代的事:立傳之由,立傳正名,通例,不知阿Q名字的寫法、阿Q的籍貫。這使我想起韓愈《燕喜亭記》之定名。韓愈與王仲舒議亭名時說:“既成,愈請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于古而顯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謙受之谷’,瀑曰‘振鷺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黃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時也;池曰‘君子之池’,虛以鐘其美,盈以出其惡也;泉之源曰‘天澤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盵3]204雖為如《阿Q正傳》明分四款,卻分六層,依次敘來推出題名。兩文都是議論后定名的。
2.《毛穎傳》與《阿Q正傳》的寫法?;蛑^韓愈《毛穎傳》乃南朝俳諧文《驢九錫》《雞九錫》之類而小變。俳諧文雖出于戲,實以譏切當世封爵之濫,退之之意亦正在“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今不中書”數(shù)語[3]433,亦非徒作。這種游戲文字何嘗不也是借鑒了當時流行于民間的《燕雀賦》燕雀爭巢的故事。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第五章《唐代的民間歌賦》說:“像這樣的游戲文章,唐人并不忌諱去寫。韓愈也作了《毛穎傳》?!疇幤妗活惖膶懽?本來也是從《大言》《小言賦》發(fā)展出來的?!盵10]151一“奇”字道出了寫這類文章的妙諦。魯迅《阿Q正傳》不也是借阿Q有關奇特滑稽的人和事,揭出時代國勢與人性的大主題嗎?兩《傳》的具體寫法皆以敘事與議論結(jié)合,依次論述傳主行年事跡?!栋正傳》的《優(yōu)勝記略》《續(xù)優(yōu)勝記略》,也和韓愈常用的方法一樣正話反說。阿Q無姓無名,無產(chǎn)無家,更別說“行狀”了。可他卻說:“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阿Q頭上有禿瘡,諱“癩”諱“亮”,凡有人觸其忌諱者,見口訥的便罵,見弱者便打,可總多吃虧。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去“自輕自賤”不說,就只余下“第一個”,便覺得自己也和“狀元”的“第一個”一樣高貴。蒙趙太爺打他嘴巴后,自認為是趙太爺?shù)谋炯?于是想“現(xiàn)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又得意起來。這就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一些中國人身上的劣根性。即《戀愛的悲劇》開頭的議論:“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個證據(jù)了。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生計問題》寫阿Q被逼得無以求生的時候打定進城的主意,從寫法上是一個巧妙的過渡。《從中興到末路》阿Q的中興其實是參與竊賊的偷盜。因為分得一點東西,回到未莊,便夸耀了一番。別人以為他真的闊綽了,他自己也飄飄然。可是當人們揭出他“中興”的謎底后,“斯亦不足畏也矣”。筆鋒又一轉(zhuǎn),《革命》一章寫阿Q鬧革命。阿Q的革命,本無啥可說,魯迅先生卻以諷刺的議論手法,寫了“阿Q式”的革命,深刻揭露了當時革命者的所謂“革命”?!洞髨F圓》名字奇特,以阿Q游街示眾被槍斃而告結(jié)。最后魯迅先生議論道:“至于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jù);不壞又何至于被槍斃呢?而城里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并無殺頭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盵5]512-552還是愚昧的時代,還是愚昧的人性。而這寫法也像《毛穎傳》結(jié)尾。
3.不同的輿論,相同的藝術效果。《毛穎傳》一出就遭到裴度等人的批評。五代劉昫也說:“《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謬者?!盵11]4204宋釋契嵩說:“韓子為《毛穎傳》,而史非之?!稌吩?‘德盛不狎侮?!衷?‘玩人喪德,玩物喪志?!n子非侮乎?玩耶!謂其德乎哉?”[12]也有識其實質(zhì),充分肯定的。如唐柳宗元說:“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為《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為怪,而吾久不克見。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于文也?!沂廊诵χ?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棄者?!对姟吩?‘善戲謔兮,不為虐兮?!饭珪小痘袀鳌?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曳补沤袷欠橇嚢偌?大細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韓子窮古書,好斯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為之傳,以發(fā)其郁積,而學者得以勵,其有益于世歟!”[8]1435-1436明茅坤則說:“設虛景摹寫,工極古今,其連翩跌宕刻畫,司馬子長?!盵13]《毛穎傳》通篇將無作有,用滑稽之筆,澹蕩起伏,遇事點掇,篇末以“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3]434點睛,罵盡歷代上下用人見棄者嘴臉。與《阿Q正傳》以辛辣之筆揭出阿Q時代各色人等的靈魂一樣。
如魯迅先生《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所說:“真能夠?qū)懗鲆粋€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盵14]83阿Q典型的不朽價值在于他高度概括了在數(shù)千年封建文化窒息下形成的中國國民性的弱點,阿Q的基本性格就是自我意識的嚴重缺失。阿Q思想的基本特征是“精神勝利法”。在阿Q“精神勝利法”的各個階段,我們都會感到阿Q在精神人格上已經(jīng)分裂為二:一個是受欺侮的實際的阿Q,一個是在精神上為這種受欺侮而辯白的阿Q。即自輕自賤,虛妄自居于人上的人。
1924年至1926年,魯迅在《雨絲》上連續(xù)發(fā)表了23篇散文詩,1927年結(jié)集出版,增寫題詞,名曰《野草》。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里說:“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現(xiàn)在舉幾個例罷。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仇》第一篇,又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哆@樣的戰(zhàn)士》,是有感于文人學士們幫助軍閥而作。《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其時我已避居別處;奉天派和直隸派軍閥戰(zhàn)爭的時候,作《一覺》,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盵15]365由于難以直說,《野草》在藝術上深沉含蓄,多用隱喻曲筆。具有詩的凝煉,韻味的深長,深沉的含蓄,生活的哲理。以內(nèi)心抒發(fā)為主,交織著嚴肅的自省與世俗抗爭的骨鯁,抒發(fā)內(nèi)心的苦悶與憤憤的不平。尤其是《秋夜》,開頭即說:“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睏棙潆m然受到損害,只剩下枝干,但它“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致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眨著許多蠱惑的眼睛”[16]166-167。夜游的惡鳥哇的叫聲;小青蟲為了追求燈光,千方百計地撞進室內(nèi),勇敢地以身撲火。這樣的開頭,這種隱喻曲筆,頗可從韓愈《秋懷》和《庭楸》找到契合的因素(1)《秋懷》:窗前兩好樹,眾葉光薿薿。秋風一披拂。策策鳴不已。微燈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憂無端來,感嘆成坐起。天明視顏色,與故不相似(《韓昌黎全集》第19頁)。《庭楸》:庭楸止五株,共生十步間。各有藤繞之,上各相鉤聯(lián)?!乙炎灶B鈍,重遭五楸牽??蛠砩胁灰?肯到權門前。權門眾所趨,有客動百千。九牛亡一毛,未在多少間。往既無可顧,不往自可憐(《韓昌黎全集》第118頁)。,表現(xiàn)在藝術上是象征主義藝術方法的廣泛應用?!兑安荨分械亩鄶?shù)篇章并不是現(xiàn)實生活的直接描繪,而是把作者深刻的人生感受,通過主觀想象的作用,化為具體象征性的藝術形象,奇幻壯美的意境。如《秋夜》以濃郁的抒情筆調(diào),敘寫灑滿著繁霜的園里,小粉紅花、棗樹、惡鳥、小青蟲經(jīng)過作家思想感情的灌注,人們可以從草木蟲鳥身上,得到富有社會意義的啟示。
《野草》藝術上的隱喻曲筆,大都可以在韓愈《雜說》四首,及其他有關文章里找到與之契合的地方?!峨s說》四首:龍說、醫(yī)說、談生說、馬說。《馬說》借伯樂與馬及飼馬、策馬之道講當權者不視才、不育才、不用才的社會現(xiàn)實,為有才有德之士鳴不評,抒發(fā)他胸中的憤懣。《醫(yī)說》講視履考祥,善醫(yī)善計,隱喻統(tǒng)治者治人治世的無能。若將《龍說》與其《應科目時與人書》中自比于龍,使之于水者參讀,便可了解韓愈乃用隱喻曲筆,揭示社會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的辯證關系。《談生說》則揭示了不能以貌取人的至理,罵殺那寫禽獸不如的人。皆以荒誕寫真實,以隱喻明事理,有深刻的哲理內(nèi)涵。
《野草》也正是以魯迅的情結(jié)揭示了時代苦悶與人生苦悶,其內(nèi)容自我主觀感情情緒的象征性表現(xiàn)和對自我存在價值的象征性肯定與韓愈以《雜說》揭示內(nèi)心的郁悶,世間的不平而憤世嫉俗異曲同工。
《吶喊》初版收入小說15篇,包括《不周山》,后改名《補天》,入《故事新編》。乃1918年至1922年所作。這15篇小說大體寫了三類人物:一類如《孔乙己》里的孔乙己、《藥》里的華老栓、《阿Q正傳》里的阿Q,皆失去民族精神,缺失正常人的個性;對他們既揭露鞭撻,又惋惜同情;且向他們大喊一聲,希望他們在渾渾噩噩中警醒,找回缺失的民族性。一類如《明天》里的單四嫂、《一件小事》里的車夫、《風波》里的九斤老太和她的鄉(xiāng)親們、《故鄉(xiāng)》里的閏土,則是作者極同情,又極愛憐,極稱贊的人,先生則吶喊著為他們所處境況鳴不平。一類如《補天》,作者對戰(zhàn)爭給天地人類造成災難的憎惡,對女媧奮力補天英雄的贊頌。如“天邊的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16]357。在曲折的故事和生動的描寫里揭出了贊頌的“吶喊”。魯迅先生《〈吶喊〉自序》說:“在我自己,本以為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盵5]441“因為我們都曾經(jīng)走過苦難的道路,現(xiàn)在還在走——一面尋求著光明?!盵9]544為寂寞而吶喊,為愛憐而吶喊,為不平而吶喊,為希望而吶喊,可見魯迅在這一時期的思想。這不平的吶喊,當出自中唐韓愈。韓愈在《送孟東野序》里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3]276打開《韓集》,處處可以看到不平之鳴:或為時代統(tǒng)一鳴之,或為才不得其用而鳴之,或為百姓災難鳴不平……如宋李涂云:“退之《送孟東野序》,一鳴字發(fā)出許多議論,自《周禮》‘梓人為筍簴’來?!盵17]78宋俞文豹也說:“《送孟東野序》云:‘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無聲風撓之,金石無聲或擊之?!酥枰灿兴?其哭也有懷,皆鳴其不平者也?!谋^此說甚偉?!盵18]128王元啟謂:此序或以為一“鳴”字成文,或又以為重在善鳴,單舉“鳴”字,實則“鳴與善皆不重”,只重“不得其平”四字。“不得其平”,謂有觸而動于中也,后“鳴國家之盛”及“自鳴不幸”,其實皆“天”使之也。起句便暗藏一“天”字,末后“在上奚喜”二語,乃通體精神歸宿處[19]528。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魯迅雜文堪稱史詩性的作品,反映了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歷史發(fā)展,也描述、解剖了這個時代的各種社會現(xiàn)象和不同類型的人物,是中國社會思想百科全書式的作品?!俄n昌黎集》則是中唐由衰到興再到衰的社會生活和思想歷史畫卷。
這種散文形式至今仍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體樣式。韓愈寫了大量的雜作,影響其后的雜文寫作,也影響了魯迅等人的雜文寫作??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魯迅的雜文里,都能找到韓愈雜作的影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的寫作貼近現(xiàn)實,為社會服務。韓愈提出“自振一代”,正可以歷史經(jīng)驗證明今天振興中華民族的大方向是順應時代潮流的?;蛑^魯迅向韓愈學習并沒有明顯的跡象。誠然,魯迅學韓愈,如韓愈學孟子不像孟子,歐陽修學韓愈不像韓愈一樣,皆不襲其貌,而似其神:這才是雖學前人的經(jīng)驗,卻能獨具自己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