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錦
文牧野 導演。2018 年,他33 歲,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片《我不是藥神》。電影上映后,引發(fā)了公眾對抗癌藥、高價藥、醫(yī)療改革等社會問題的關(guān)注,也成為10 年來,在豆瓣上評分最高的國產(chǎn)電影。他憑借這部處女作獲得第55 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
人物=P
文牧野=W
P:請用三個字來形容你的2018年?
W:累、累、累。處女作電影出來之后要面對很多新的東西。比如我原來只是寫、拍、剪,現(xiàn)在還有一個宣傳,這個其實是不擅長的。
P:在你看來,為什么《我不是藥神》(以下簡稱《藥神》)會如此受到歡迎和贊譽?
W:時代可能需要這樣的電影。首先它符合創(chuàng)作規(guī)律,它是一個認真的產(chǎn)物。它滿足了一定的娛樂性、社會性,還有靈魂性。然后呢,它對這個時代的指向是正向的。
P:豆瓣上《藥神》的評分是9分,你打幾分?
W:8.5到8.8吧。
P:《藥神》上映之后也引起了很多討論,甚至國務(wù)院總理李克強也提到這個電影。當時會有預(yù)料到嗎?
W:沒有預(yù)料會有這么多。但是我知道會有討論,因為它跟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人無非就是生老病死,電影里面涉及的病和死,以及影片其實傳遞的就是人如何有尊嚴地活著,這種東西是跟老百姓息息相關(guān)的。
P:電影需要去關(guān)照現(xiàn)實嗎?
W:需要的,我覺得電影不是說關(guān)照現(xiàn)實,我更愿意落在個體身上,電影需要跟人有關(guān)系。電影跟人的關(guān)系越大,連接越緊密,越容易產(chǎn)生共鳴,對觀影者和拍攝電影的人越有幫助。
但是我不會把影響現(xiàn)實作為拍片的目的,不抱這個奢望。我一直認為電影影響不了現(xiàn)實,電影只是提出一個問題,有的時候可能最大的幫助,就是提出一個問題。它對現(xiàn)實的影響絕對不應(yīng)該是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要考慮的事情,那個說老實話,就功利了,或者說是想多了。
我以后的創(chuàng)作也是只遵循自己的想法或者喜好,不是說我要干什么,我要對這個社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我從來沒這么想過。而且我覺得大家也不應(yīng)該這么想,指望一部電影去改變什么,這不可能。
P:有評論說,現(xiàn)實中,程勇其實是有爭議的人物,而且他也是病人,但是電影把那些復雜的東西都砍掉了,邏輯特別簡單,包括人物的轉(zhuǎn)變也太戲劇性了。
W:我還真沒有這個感覺。我覺得不簡單,不戲劇性,挺符合我對人的判斷的。人自私,想要掙錢,然后跟一幫人在一起,這些人都是病人。在這個過程中,自己一點點有了同情心,但又有恐懼,所以放棄了。到最后看到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死掉,又站出來,去幫助他們。從不掙不賠,到賠錢去救人的生命,挽回人的生命的同時找回自己的尊嚴,我覺得這個是非常合理的。
再有就是現(xiàn)實和電影比較,現(xiàn)實當然比電影復雜了。這是必然的,你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電影里的人性比現(xiàn)實來得復雜的,從來沒有過。
P:一些批評意見可能還覺得《藥神》很像韓國的《辯護人》這類電影,很套路,差不多可以預(yù)知后面的劇情,而且影片最后病人排成兩排送行,太煽情了。
W:英雄類型電影嘛。英雄類型電影就是英雄成長,最開始利己,經(jīng)過了朋友或愛人的去世,開始慢慢利人,然后英雄上路,最后得到褒獎。這是千百年來講故事的一個模板。
你說套路,在我看來叫傳統(tǒng)。我考慮的是,這個故事最適合用什么樣的方式講述,我用一種傳統(tǒng)的方式講述它,我認為更合適。而且基本上也達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不能說它是成功,只能說是我想要這么做。
無論是《死亡詩社》、《真相》還是《聚焦》,都是這樣的故事流程,類型片就是這樣?!端劳鲈娚纭防锬切┬『⒆?,一個一個踩上桌子,Oh ,captain ,my captain!像《竊聽風暴》,最后他翻開書的時候,上邊寫著It's for me!這些英雄電影結(jié)尾,都會有這樣一個段落。
大家去看的時候,一些人喜歡新鮮的東西,他可能希望沒有這個段落,但是這只是一小部分人的想法。我到底是給最小的一部分人拍,還是我要給我自己,或者給大家拍。我不能被綁架,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是在那一刻,大家感激程勇的同時,亮出自己的臉,讓所有人看到我們白血病人不是一個一個白點,都是有臉,有尊嚴的,那一刻我要這樣。
P:《藥神》創(chuàng)作和拍攝的過程中,你還記得最難忘的工作瞬間嗎?
W:最難忘的是在印度殺青的時候,最后一場戲,那場戲我們刪掉了。印度仿藥公司的老板在看小孩打板球,上午下了場雨,板球場特別泥濘。小孩在那打球,我們就拿機器抓拍小孩打板球的瞬間。
殺青了,好多印度的朋友和工作人員都特別開心,過來合影。下完雨天空很干凈,夕陽出來了,純金色的,很漂亮,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太陽,旁邊就是大海。我只記得那個場景,因為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2017年6月份拍完的,一年多了。
P:你最想拍什么樣的電影,或是達到一個什么樣的高度?
W:我想拍動人的,然后呢,是坦誠的、有希望的電影,你并不知道會拍到什么樣的電影,或者拍成什么樣。我肯定想拍真正好的電影,任何一個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都想要得到大家的認可,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我最想要聽到的一種認可,就是你從電影院出來之后,別人問你,這個電影好看嗎?你特別輕描淡寫地說一嘴,好看。只要能拍這樣的電影就行了,我不想讓大家把它挖到特別透,然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說真好。而是那種特別自然地說好看,這樣是最好的。就像你吃一頓飯,那個飯店的菜好吃嗎?好吃。這是我認為最好的評價,好看、好吃,是特別輕松、自然和感性的一種反應(yīng)。
P:有些藝術(shù)價值很高的電影,不一定很好看。
W:對,這是個人風格。我會盡量做到藝術(shù)價值挺高,(同時)也挺好看的。我不覺得這個東西有高低之分?!栋⒏收齻鳌罚蚁矚g這樣的電影。我喜歡那種看的時候覺得挺好看的,深想也覺得挺好看的。其實每一個導演在拍自己電影的時候,都會覺得挺好看的,但是這種好看不一定能跟大眾產(chǎn)生共鳴。我的審美好像和大眾挺接近的。
我看韓劇哭得不得了,看《來自星星的你》,天天等著都敏俊。我還看《親愛的客?!?,天天晚上追《大江大河》,我覺得都非常好看,拍得非常好。同時我也愿意看賈樟柯導演的藝術(shù)電影,我也喜歡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我也喜歡畢贛導演的藝術(shù)電影,不沖突的。
我現(xiàn)在就是想做好一個職業(yè)導演,做一個匠人,把事情做好就行了。它挺復雜的。在這個時代生活的導演,想要拍跟觀眾產(chǎn)生共鳴的片子,他可能能拍得出來。但是我可能今年能拍得出來,5年之后就拍不出來了。
P:今年讓你壓力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
W:《藥神》有點超出想象的社會反應(yīng),因為它畢竟是我的第一部電影。我的壓力是因為我擔心,我會被外部的聲音裹挾,大家會對你有某一種期望。我擔心自己會變成大家期望的樣子,而我應(yīng)該做到的是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這種擔心無時無刻沒有,我覺得作為一個導演,一輩子都會有的,我沒見過哪個導演沒有。真正搞文化生產(chǎn)的,基本上都會擔心,個體跟公眾之間的關(guān)系。
P:你感知到大家期望你成為什么樣子嗎?
W:我還沒有感知到,我大概知道,但我盡量地不去感知。大家肯定有一個他們希望的樣子,我還真不知道,我應(yīng)該成什么樣子??赡艽蠹矣X得還應(yīng)該拍出像《藥神》這樣的社會話題很濃烈的電影,但我并不知道下一部會不會是這樣的電影,我只是想走自己想走的路。
P:如果你是記者想問自己什么問題?
W:你快樂嗎?
P:那你快樂嗎?
W:快樂,挺高興的。你做任何事情都是一個事,就是問你,你做這件事是不是高興的,如果高興就去做,不高興就不要去做。
P:在你的專業(yè)領(lǐng)域里面,誰現(xiàn)在突然站在你面前,會讓你從椅子上跳起來?
W:我跳不起來,但是李安如果突然站在我面前,我就動不了了。我前一段在臺灣見到他,連話都不敢說,緊張地搓著手。他坐在我旁邊,我就只有傻笑。
P:搭話了嗎?說了什么?
W:他說他在做他的新電影,我說累嗎?他說累。然后我就不敢說話了。他在做他電影的后期。
P:他坐在你旁邊,兩個人這樣坐了多久?
W:坐了10分鐘吧。因為當時我們是最佳影片提名的片子,他都會在首映的時候過來跟劇組打招呼。他過來,我們一圈人都圍著他,只有一圈凳子,兩個沙發(fā),我們倆并排坐著。然后我就很緊張,話都說不出來。
P:10分鐘就說了幾句話?
W:對,傻笑,一直在傻笑。
P:如果現(xiàn)在再有個機會,回到當時,你會想問什么問題或者是說什么話嗎?
W:沒有,你很喜歡一個導演,你跟他的交流方式就是看他的電影。
P:你經(jīng)常從新聞里找故事,2018年你覺得最重要的新聞是什么?
W:我能想起來的,就是最近的基因編輯,這里面有一個道德困境,我特別關(guān)注那兩個孩子怎么長大,周圍的人會怎么對待她們。兩個孩子有了一定的社會認知以后,怎么去思考自己的命運。我還挺犯愁的,說老實話,就是以后怎么辦啊。這些都是將來可能會再被拿出來的議題。
P:這個故事可能會成為你拍電影的題材嗎?
W:可能會。因為兩個孩子變成“異類”,而且是人工的“異類”,這個故事一定是動人的,略微悲傷的,因為它里邊肯定是有一種很真誠的情感,比如他們想得到愛。結(jié)尾雖然還不知道,但至少都會讓人找到光明或希望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