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050024)
莫言曾說:“作家在寫小說時應(yīng)該調(diào)動起自己的全部感覺器官,你的味覺、你的視覺、你的聽覺、你的觸覺,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覺之外的其他神奇感覺?!?p92莫言對事物有著自己獨特的主觀化感受,這種感受極其細膩深刻,其是形成感覺描寫的重要因素。而莫言將這種獨特感受傳達給讀者的基本方式則是對小說敘述語言的“陌生化”。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學派的核心觀點,由該學派創(chuàng)始人什克洛夫斯基在其著作《作為手法的藝術(shù)》中最先提出。什克洛夫斯基認為:“藝術(shù)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址āJ菑碗s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p6因此,本文擬從莫言代表性的小說入手,以俄國形式主義“陌生化”的理論為基礎(chǔ),對感覺描寫的內(nèi)涵、實現(xiàn)方式及其文化意味進行深入研究。
大肆渲染的感官經(jīng)驗是感覺描寫的主要內(nèi)涵。莫言對此曾說道:“作家應(yīng)該揚長避短,我的長處就是對大自然和動植物的敏感,對生命的豐富的感受,比如我能嗅到別人嗅不到的氣味,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發(fā)現(xiàn)比人家更加豐富的色彩……”3p153由此可見,感官經(jīng)驗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莫言感受世界的重要方式。
在莫言的筆下,直覺、想象以及多種感官得到徹底解放;感覺不再是碎片化的拼湊,反而成為巨型的景象以及作家感受世界的方式,并因此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如《紅高粱家族》中對“我奶奶”臨死前眼中所見的高粱的描寫:“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它們哈哈大笑,它們嚎啕大哭……”4p68高粱在“我奶奶”眼中已非本來面目,其在狂歡化的感覺盛宴中,成為原始生命力量的象征。
莫言通過大肆渲染的感官經(jīng)驗,將其對社會歷史、人性命運以及生命力量的思考與感受抒發(fā)的淋漓盡致,營造出一個具有鮮活生命氣息的感覺世界。那么,在莫言的小說中,感覺描寫究竟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
莫言就是綜合運用多種修辭手法、使用大量的色彩詞、利用獨特的敘事視角來達到一種“陌生化”的效果,使讀者對文學作品中那些司空見慣的事物產(chǎn)生了新的感受與體驗,從而激活讀者的感覺。
莫言在小說中經(jīng)常運用多種修辭手法形成奇異、反常的語言,使讀者對習以為常的事物產(chǎn)生新鮮的感受;讀者的感官也因此被充分激活,從而進入到莫言所營造的那個奇幻詭譎的感覺世界之中。莫言在小說中運用的修辭手法不勝枚舉,筆者主要選取通感、比喻、夸張這三種代表性的修辭手法進行深入研究。
1.通感手法的運用
莫言在小說中運用通感這一修辭手法將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等多種感覺溝通串聯(lián)起來,充分激發(fā)與調(diào)動讀者的各種官能感覺,使原本稀松平常的事物變得新奇,進而實現(xiàn)其感覺描寫的目的。
如《高粱酒》中對打撈單家父子尸體的描寫:“羅漢大爺用鐃鉤抓住單家父子的大腿——鐃鉤入肉時發(fā)出的噗哧聲令人齒舌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慢悠悠地拖過來。”4p117在這里莫言將鐃鉤進入肉體時的“噗哧聲”轉(zhuǎn)化為仿佛“吃了酸杏子一般”的感覺。這種新奇的感受是從聽覺到味覺的跨越,強烈地刺激著讀者的感官,讀者仿佛也置身于打撈尸體的現(xiàn)場;同時“像吃了酸杏子一般”的感覺,也隱含著單家父子被害慘死的酸楚之感。
2.比喻手法的運用
莫言在描繪事物時往往能夠準確抓住事物的特點,事物因新奇的喻體而變得鮮活生動,讀者的感官也因此被喚醒。本已司空見慣的事物在讀者看來,卻有著全新的感受與體驗。
如《紅高粱》中對余占鰲殺死與其母親偷情的和尚時,對和尚血液的描繪:“他從和尚肋下拔出劍來,和尚的血溫暖可人,柔軟光滑,像鳥類的羽毛一樣……”4p100“鳥類的羽毛”給人一種溫暖舒適的感覺,同時他也強調(diào)和尚的血是“溫暖可人,柔軟光滑”的,莫言為何會用這樣美好溫暖的詞語形容余占鰲仇人的血?小說中曾敘述道:余占鰲家里貧窮并且早年喪父,他恨母親在父親死后與和尚偷情,恨別人當面奚落他是小和尚。但早年喪父的余占鰲,似乎也對和尚經(jīng)常送米送面的接濟有一種父愛般的溫暖。這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使得余占鰲不僅在親手殺死和尚后感覺他的血“溫暖可人”,并且“他一時感到非常后悔”3p100;而不像在殺死單扁郎后,“他不后悔也不驚愕,只是覺得難忍難挨的惡心?!?p100與此同時,“溫暖可人,柔軟光滑,像鳥類的羽毛一樣”,這一新奇的比喻不僅達到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并且也將余占鰲內(nèi)心的復雜情感多方位展現(xiàn)出來。
3.夸張手法的運用
莫言在小說中經(jīng)常使用極度夸張、充滿荒誕感的語言描述事物,雖然這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客觀事實,但卻達到一種“陌生化”的效果,營造出一種新鮮的感覺。
如《爆炸》中描繪的“我”被“父親”打了以后的狀態(tài):“我站在火熱的太陽下,表皮流汗,內(nèi)里冰冷,覺得自己的空殼里,結(jié)著多姿多彩的霜花,還有一排冰掛,狀如狼牙……”5p178莫言用極其夸張的語言描繪“我”被“父親”打了以后在太陽底下的寒冷的感覺,進而用這寒冷的感覺傳達出“我”讓妻子流產(chǎn)卻被全家人不理解的孤獨與痛苦的心情。再如《枯河》中對小虎受到全家人毒打場景的描寫:“(小虎)他暈頭轉(zhuǎn)向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父親身體更加高大,長長的影子鋪滿了整個院子。父親和哥哥像用紙殼剪成的紙人,在血紅的夕陽中抖動著。母親那只厚底老鞋第一下打在他的腦袋上,把他的脖子幾乎釘進腔子里去?!?p183父親的身體和母親的鞋底在小虎眼中處于極度夸張的狀態(tài),而此種狀態(tài)實則為小虎內(nèi)心恐懼的體現(xiàn)。
莫言在小說中使用了大量的色彩詞,這些色彩詞不僅構(gòu)成了故事的背景,同時也強烈刺激著讀者的視覺神經(jīng),營造出鮮活的感覺體驗。筆者在此主要選取莫言小說中幾種典型的色彩詞進行深入分析。
1.《歡樂》中綠色詞營造出的憤怒、厭惡之感
“我再也不要看你這遍披著綠膿血和綠糞便的綠軀體、生滿了綠繡和綠蛆蟲的靈魂,我歡樂的眼!再也不要嗅你這個撲鼻的綠尸臭、陰涼的綠銅臭,我歡樂的鼻!”5p291-292
這是齊文棟自殺前對綠色的咒罵。在這密不透風的謾罵中,綠色被形容為膿血、糞便、蛆蟲、尸臭等陰暗丑陋的事物,這與以往將綠色視為青春活力的象征完全不同;其營造出審美上的陌生感,使齊文棟內(nèi)心的憤怒與厭惡展現(xiàn)得更加鮮明。
2.《透明的紅蘿卜》中金色詞營造出的溫暖之感
“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yōu)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5p32
紅蘿卜在這幅畫面中有著與現(xiàn)實色彩截然不同的金色。這種有違常理的夸張的色彩營造出了一種新鮮的感覺,給讀者帶來一種審美上的陌生感。此外,金色還象征著溫暖與美好。莫言在黑孩的幻想世界中極力突出金色,使紅蘿卜帶給黑孩的溫暖的感覺體驗更加深刻。
在莫言的小說中,兒童和動物經(jīng)常會作為敘述者出現(xiàn)來講述故事。從兒童和動物的視角出發(fā)觀察事物,往往會帶給人一種新奇的感覺,這也可以看作是另一種的“陌生化”。因此,筆者主要選取莫言小說中的兒童視角和動物視角進行深入研究。
1.兒童視角
兒童的認知水平有限,即便是苦難的場景,在兒童眼中也并非壓抑、痛苦;其有著與成人不同的感覺。莫言用兒童視角觀察事物,打開了通往獨特感覺描寫的大門。比如《紅高粱家族》中“我父親”這樣描述羅漢大爺被剝皮的情景:“羅漢大爺那兩只耳朵在瓷盤里活潑地跳動,打得瓷盤叮咚叮咚響……耳朵蒼白美麗,瓷盤的響聲更加強烈……羅漢大爺雙耳一去,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4p33
如此血腥的畫面在兒童的眼中并不像成人眼中那般壓抑與痛苦,相反卻有一種活潑歡快的感覺。與此同時,“叮咚叮咚”和“簡潔”這兩組詞語從聽覺和視覺上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沖擊,增強了感覺描寫的效果。
2.動物視角
莫言在小說中經(jīng)常采用動物視角去觀察人類的行為及其生存的環(huán)境。事物經(jīng)過動物的視角以一種陌生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司空見慣的事物被賦予了全新的感覺。
如《球狀閃電》中,刺猬眼中的“球狀閃電”是跳躍著的“杏黃色的怪物”5p62。再如透過刺猬眼睛看到的蟈蟈不小心用鐮刀刺傷繭兒的情景:“刺球看到刀光又閃爍起來,響著刀砍蘆葦?shù)泥赅曷暫吞J葦落地的沙沙聲。他還聽到一聲輕微的、奇異的聲響,尖尖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血腥味?!?p64莫言從刺猬的視角出發(fā),充分調(diào)動其聽覺、視覺和嗅覺對人物進行細致的觀察。這種審美上的陌生感營造出一種新奇的感覺。
那么,莫言小說中的感覺描寫植根于怎樣的文化之中呢?其背后有著怎樣的文化意味呢?
從文化意味上看,感覺描寫展現(xiàn)出作家對個體原始生命力量的強調(diào)以及對鄉(xiāng)土生活與生存困境的思索。借用謝有順先生的話說:“感覺一旦放大,成了巨型的景象,就一定會承載某種觀念和價值?!?p32
由于現(xiàn)代社會對科技與理性的迷戀,導致了人的個性以及人的感性生命需求的缺失。因此,莫言在其作品中通過感覺描寫這一獨特的敘事特色展現(xiàn)出對個體原始生命力量的強調(diào)。
如《透明的紅蘿卜》中對黑孩聽到水聲的描寫:“河上傳來的水聲越加明亮起來,似乎它既有形狀又有顏色,不但可聞,而且可見。河灘上影影綽綽,如有小獸在追逐,尖細的趾爪踩在細沙上,聲音細微如同毳毛纖毫畢現(xiàn),有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銀絲兒,刺透河的明亮音樂穿過來。”4p29-30莫言綜合運用多種感官,對水聲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繪。這種異于常人的聽覺能力的描寫,正是莫言對個體感性生命需求以及原始生命力量的強調(diào)。
此外,感覺描寫還植根于莫言對民間生活與生存困境的思索。在莫言看來,生活留給其最初的記憶,就是母親正在勞動的情景:“母親坐在一棵白花盛開的梨樹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紅色的棒槌,在一塊白色的石頭上,捶打野菜……綠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濺到母親的胸前,空氣中彌漫著野菜汁液苦澀的氣味?!?p51
在莫言看來,這種用聲音、顏色和氣味感受事物的方式,是其人生記憶和文學道路的起點;對其小說的面貌和特質(zhì)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如《爆炸》中“父親”對“我”的毒打:“六十年勞動賦予父親的手以沉重的力量和崇高的尊嚴,它落到我的臉上,發(fā)出重濁的聲音,猶如氣球爆炸?!?p174由于聽覺經(jīng)驗的大肆渲染,“父親”舉手這一瞬間的聲音在“我”聽來“猶如氣球爆炸”。這一極度夸張的聽覺經(jīng)驗,正是“我”長久以來在生活中所承受的苦難以及無法擺脫的生存困境的體現(xiàn)。
莫言以其獨特的敘事特色營造出一個鮮活的感覺世界,感官經(jīng)驗在這里被大肆渲染,事物好似在眼前一樣可觸可感;莫言的小說也因此具有了鮮活的生命氣息。此外,感覺描寫也蘊含深刻的文化意味,其展現(xiàn)出莫言對個體原始生命力量的強調(diào)以及對鄉(xiāng)土生活與生存困境的深刻思索。
注釋:
1.莫言.小說的氣味[J].高中生之友,2014(Z4).
2.什克洛夫斯基等著(方珊等譯).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
3.莫言,大江健三郎.文學應(yīng)該給人光明——大江健三郎與莫言對話錄[J].當代作家評論,2002(03).
4.莫言.紅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5.莫言.歡樂[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6.莫言.白狗秋千架[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7.謝有順.感覺的象征世界——《檀香刑》之后的莫言小說[J].文學評論,2017(01).
8.莫言.饑餓與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源泉[J].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