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yè)大學藝術設計學院 210037)
怡紅院是大觀園中最奢華富麗的院落,是賈寶玉的住所,可謂“花柳繁華之地,富貴溫柔之鄉(xiāng)”。根據(jù)書中描述,怡紅院的主要景觀元素為山石和植物——芭蕉和西府海棠。兩株植物紅綠相襯,讓整個院落顯得生氣盎然,與華麗的院落建筑相輔相成。
這樣一處美好的庭院自然需要“新鮮字來題此”。眾清客爭相獻字“蕉鶴”“崇光泛彩”,都獲得了一片稱贊。因為院內豢養(yǎng)著兩只仙鶴,所以將其與芭蕉合稱為“蕉鶴”。“崇光泛彩”應該是根據(jù)屈原《招魂》中“光風轉蕙,泛崇蘭些”的創(chuàng)造詞匯,是對庭院中燦爛花色的形容。這兩個詞也算應景,可寶玉的評價則是“可惜了”,并解釋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辈⒄J為應該改題“紅香綠玉”四字才“兩全其妙”(“紅香綠玉”后被賈元春改為“怡紅快綠”)寶玉的題字很精準地抓住了院落景觀中非常明顯的特色——紅綠配色,紅是海棠紅,綠是芭蕉綠,用色彩指代植物,也用色彩來表現(xiàn)花木的氣質、氣度、氣魄。可見寶玉是真正的賞花惜花之人,“蕉鶴”只重品名,“崇光泛彩”只重花色,都只是單純的視覺刺激,但寶玉看到了花姿、花色更看到了花木的生命美態(tài)、精神氣韻。并且在“紅綠”中加入“香玉”,也是將自己與黛玉并立的美好期愿。
“館”的本義是指高級客舍,散寄之居,是林黛玉作為托孤之女客居賈府的住所?!盀t湘”是湘江與瀟水的并稱?!都t樓夢》中借“瀟湘”指代相思、傷心之地,又有情已成空,無可奈何的意思,在舊詩中也常指“淚水”。
《紅樓夢》里“瀟湘”既指黛玉居所也指其別號——“瀟湘妃子”。瀟湘館位于大觀園西側,這一處的園林景觀以竹為主要造景元素,以梨花、芭蕉、苔蘚為點綴的雅致院落;建筑布局簡潔,小巧玲瓏,如書齋般清雅秀麗。如此清幽的所在與林黛玉“世外仙姝”的形象十分相襯。第二十六回中,通過寶玉的眼睛展現(xiàn)了瀟湘館的近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钡谌寤卦诳赐ご虻膶氂駳w來時,作者借由黛玉的眼睛描繪了瀟湘館的院落中那充滿哀涼凄楚的情景:“……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蓖ㄟ^書中的幾處描寫可相見,瀟湘館的景觀色彩主體為綠色,植物、窗紗、器物布置都呈現(xiàn)出綠色的調性。
瀟湘館園林景觀的“綠”在第四十回中因為“換窗紗”的舉動有了改變。賈母見黛玉屋子的窗紗顏色舊了便張羅著讓王熙鳳為她換窗紗:“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有沒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辟Z母對色彩可謂極其敏感,舊了的窗紗顏色暗淡會使得景觀氛圍顯得沉郁,換上新色窗紗才能讓一切欣欣向榮。
作為富貴書香之家的大家長,賈母審美高雅、見識遠博,即使是對窗紗這一細節(jié)也有著美學上的堅持。這一情節(jié)段落中提到一種非常罕見的窗紗——“軟煙羅”,顧名思義,這是一種薄如蟬翼,如煙似霧,絲織物質地的窗紗。透過蒙上這種窗紗的窗子看出去的景物就如同浸潤在朦朦細雨當中,充滿朦朧的詩意。
“軟煙羅”共有四種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雨過天青”——天青色,即宋代汝窯燒制出的天青釉的釉色。天青釉是一種幽淡雋永的高溫藍色釉,青如天,明如鏡,清澈通透,似玉非玉,是中國陶瓷史的審美高峰。宋徽宗為這種釉色定名時曾御批:“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梢娺@種顏色并非普通的青色,而是大雨過后,云彩裂開的縫隙里,天空呈現(xiàn)出的那種水靈靈又瑩潤潤的嫩青色,它不似青、碧或者藍色那般耀目,而是更加明澈純凈;還有“秋香色”,這是對秋天所有色彩的形容,介于黃綠之間,由淺橄欖色,綠色加黃色調成,隨調配比例不同而有所區(qū)別。秋香色典雅大氣,如果用一種氣味來形容它,應該是一種熟透了的水果的香氣,清甜中略帶厚重;松綠在《紅樓夢》中共出現(xiàn)兩回,第三回寶黛初見及第四十回。第三回中松綠是絲綢綾羅上的染色(也有傳此色應為松花色);第四十回則作為絲帛質地的窗紗色。松綠這一傳統(tǒng)顏色名,在文獻古籍中記載甚少,古詩詞和古典章回小說中略有提及,關于松綠色彩的準確定義至今沒有定論,但普遍認為應是綠松石的顏色。綠松石是一種礦石,其金屬含量不同也導致有多種色相的變化,或呈偏藍或偏綠色。至于《紅樓夢》中的松綠色學界大多認為應是以綠色為主,偏藍色的調性,主要還是歸為綠色系;銀紅色,顧名思義,是一種泛著銀色的紅色,賈母稱這種顏色的窗紗為“霞影紗”,可見這種紅色應是霞光的顏色,略偏粉色,富有光澤感,一如朝露,又似晚霞。銀紅色在《紅樓夢》中的應用因是等同于茜色,因為小說中數(shù)次將銀紅色窗紗的窗子稱為“茜紗窗”,除了換上了“霞影紗”的瀟湘館的窗子,怡紅院的窗子也是這種銀紅窗紗。第五十八回中,“茜紗窗”就是“怡紅院”的代稱;第七十九回中,黛玉將寶玉為晴雯撰寫的祭文中的一句改為“茜紗窗下,公子多情”。銀紅色的“茜紗窗”在《紅樓夢》中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是寶玉最愛的顏色,也是他眼中黛玉盈盈帶淚的模樣。
《紅樓夢》中對賈寶玉的首次亮相的描寫使這位貴公子與眾不同的身份地位和形象特征立刻躍然紙上。紫金束冠、金抹額、金瓔珞等飾品都是富貴尊榮的象征,身上穿著的箭袖底色為大紅,上面仍用深淺金色繡出百蝶穿花的圖案,整個人仿佛閃著金光。紅、金色過于搶眼燦爛,所以外罩石青褂子壓色,再配上青緞白底的朝靴顯得雅致了許多。關于暴雨如注的外貌書中未細寫眉眼口鼻的樣子,而是用“中秋之月”、“春曉之花”等作為類比,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一位面龐圓潤白皙,臉頰透著紅暈的俊美公子形象。書中接著描寫寶玉換了常服:“……下面半露松花色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背7^正裝簡單了許多,但色彩搭配依舊精心,松花色的褲子配上大紅鞋,艷麗嬌嫩,又有黑色花紋的襪子作為間色,使得配色不落俗套。
紅綠配色在《紅樓夢》的色彩描寫與搭配應用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王熙鳳出場的描寫就彰顯著其與眾不同的架勢:“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凸顯出她在賈府的“總管”地位。金色繡樣的大紅緊身的裉襖顯出纖細的腰身,外面罩的褂子的石青色是清代乾隆年間的流行色,寶玉出場時也在大紅箭袖外罩了同色的褂子。但鳳姐的褂子上還用五彩絲線平織成花紋圖案,再加上里面的銀鼠皮更添華貴。與衣相配的是翠綠色的洋縐裙,把一位妙齡麗人勾勒得裊娜迷人、俏麗風騷。除此之外還有滿頭珠翠環(huán)繞,輝煌金飾襯托,更顯的地位崇高個性凌厲高傲。衣飾的大紅與翡翠綠不僅明度高、飽和度強,且對比強烈,再加上金色首飾的點綴更突出了鳳姐容貌的艷麗、傲人的氣度。裝扮上色彩的挑選可見鳳姐出現(xiàn)在迎接黛玉如賈府的場合當中是非??桃獾?,為的就是彰顯自己與眾不同的地位。
《紅樓夢》的色彩描述可謂是中國傳統(tǒng)色彩美學的大成。色彩無論在景觀環(huán)境還是人物形象性格的塑造上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中國美學講求含蓄與意境,對于色彩的描述和運用也反映著這樣的文化特色。中國古人對于色彩的形容和創(chuàng)造具有一種“精神性”。這不同于西方世界關于色彩理性而科學的認知,而是帶有一種“感覺”和“體悟”,是對色彩表象其背后的文化內涵的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