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馳,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人民日報》《中國文化報》《延河》《散文百家》《西部散文選刊》《躬耕》《蘇州雜志》《駿馬》等多家報刊雜志。
冬
冬天,像個受氣的孩子,常常被暖氣流欺凌。本想攥緊拳頭反擊,又被雪花出賣了,和雨水同流合污,把冬天淋了個遍。沒有雪的冬天不能叫冬天,不寒冷的冬天,人們美其名曰“暖冬”。暖怎么能和冬天為伴呢?冬天要的是寒冷,要的是凌厲。
寒冷像是曾經(jīng)的老朋友,背影模糊,漸漸遠(yuǎn)去。曾經(jīng)可怕呼嘯的冬天,變得萎靡不振起來。冬天在外面徘徊,人們在暖氣房里吃冰激凌,隔著窗戶玻璃,相互溫和對視,想想都挺滑稽。
上學(xué)那會兒,冬夜的晚自習(xí),冰冷難耐。一下課,同學(xué)們就偷偷在宿舍里燒起了火鍋,說是火鍋,其實就是一鍋大白菜燉豆腐。水翻滾著,熱騰騰的,豆腐裹著白菜,似穿了件白狐大衣,水汽四溢。烏黑的鋁鍋,更顯出了豆腐和白菜的白。就著雪光,一人一碗,暖意十足。那一刻,只覺這白菜燉豆腐便是天下第一美味。
冬天,一定要有粗長的冰凌,掛在屋檐下,一排排,壯觀奪目。拽一個,握在手里,沒人敢欺負(fù),手雖冷,但心是熱的。脫光樹葉的樹枝上也掛了一個個細(xì)小的冰凌,像是給樹穿上了漂亮的玉衣。惡作劇的孩童,往樹上一撞,那冰凌如碎玉般清響,似冰與樹的絕唱。樹下的人,“啊”的一聲,碎冰順著衣領(lǐng),鉆進(jìn)衣服里,涼得沁骨。
兒時的冬天,母親會在床上鋪一層麥草,麥草縫制在一個棉布袋里,和床貼合,暄騰,暖和,滿滿的草香。即便這樣,早晨起床還是頭疼的事,左磨蹭,右磨嘰。此時,父親會在廚房的煤爐上把棉褲、棉襖炙烤一番,趁著熱氣,迅速沖到床邊,讓我穿上。棉鞋也烘得干熱,穿上去異常舒服,這是冬日里最幸福的感覺。
“下雪了!”響亮而驚喜。有種“隔牖風(fēng)驚竹,開門雪滿山”的氣勢,明黃的臘梅,焦枯的芭蕉,低垂的松樹,覆滿白雪。一眼望去,肆意而盎然。夜晚,最安靜的是漫天的雪花和遠(yuǎn)處孱弱的燈光。雪繞著燈光,紛紛灑灑。沒有風(fēng),雪自由、輕靈,虛虛地凝聚,掩蓋萬物本真,連現(xiàn)象都是虛掩的,在天地間,不留空間。
似乎看不出麥苗的痕跡。雪,里三層、外三層為麥苗蓋起了被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生怕麥苗凍著。路過的清寒老農(nóng),掀開雪,有種算命先生的風(fēng)骨,為小麥和雪把脈?!昂醚穸溕w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毕残︻侀_。
冬天,似乎和酒有脫不了干系。寒冷使人亢奮,冬天,骨子里有種酒的成份。寒冷的俄羅斯人愛喝威士忌,濃烈,隨意,回到家,來一口,祛除全身寒意。李白說:“凍筆新詩懶寫,寒爐美酒時溫?!毕矚g這種氣氛,畫面感、儀式感濃厚,不急不緩,與轟轟烈烈的雪花對飲,與冬日時光對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不論李白,還是白居易,都有中國畫的意味。山間一屋,雪漫天地,滿目清白,寒冷得刻骨銘心,屋內(nèi),一爐,一酒,三五好友把酒談笑。曠遠(yuǎn),幽寧。
凌寒的冬日,街頭,三五女子短裙出入,帶來不是冬日的錯覺。都大寒節(jié)氣了,雪不知在哪里打瞌睡呢。冬天,失去了原有的嚴(yán)寒。上學(xué)的孩子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要孩子一聲“冷”下,大人們就圍巾、手套、帽子,一應(yīng)俱全的包上,家里,車上,暖氣開得十足。本來的那么一點點寒冷,也被我們一把推開。孩子不知什么是寒冷,溫室小花般成長,可不知冷,何懂暖?苦寒心智估計也早被拋到九霄云外了吧。
冬天,不氣餒。坐聽一篙珠玉碎,不知湖面已成冰。寒冷,是生命之味,調(diào)節(jié)我們所需。風(fēng)鳴北戶霜威重,云壓南山雪意高。這種孤寒,還會來的。
霜
兩千多年前,岸邊伊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詩經(jīng)》中的霜,濃厚靜謐,蘆葦馱霜,空靈曠遠(yuǎn)。霜的樣子,第一次在文字中這么美好,帶著細(xì)微的溫度。
兒時隆冬,寂冷。早晨上學(xué),一路上,腳下咯吱咯吱地響,枯草上的霜,白亮發(fā)光,像雪,但比雪爽朗。干枯的溝壑里、稻草垛上、老屋頂上、菜園里的大白菜上都是厚厚的一層,晨光初升,炊煙緩緩,潔凈的鄉(xiāng)村,伏在霜的臂膀下,安靜無息,做著薄寒的美夢。
溫庭筠眼中的霜,是歸屬,是記憶。呼啦一下就讓你回到了農(nóng)家的田埂,木橋,霜晨月下。孑然一人,是回家?抑或是落寞無奈,一心趕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蓖ㄍ笢嘏紊耧枬M。
“霜露晚凄凄”“月落烏啼霜滿天”在杜甫、張繼的筆下,霜仿佛就是愁、就是苦、就是凄寒,他們定格了霜的憂愁,若不是霜寒的歷練,與世事光陰的打磨,又怎能成就其千古詩人的名號呢!霜于人而言,像佛,飽經(jīng)風(fēng)霜,歷經(jīng)滄桑,蘊(yùn)得人生的高度,心平氣和,坦途慢行。
隆冬美味——大白菜,溫穆素雅,城府霜成。在霜寒下不退縮,迎霜風(fēng)冷月而生?!皾馑虬撞耍兆試?yán)。”大白菜借助霜的冷峻,成就了自己獨樹一幟的美味,結(jié)下了千古光塵的煙水氣,寒味縈繞,凜凜清幽,甜潤脆生?!鞍窝┨魜硭剌?,味如蜜藕更肥濃”。我想,這是對大白菜最高頌贊吧。怪不得朱自清就愛吃隆冬的大白菜,莫非他早就深諳其中的美味了。
在村莊,老樹脫光了葉片,霜花裹滿了枯枝,瘦骨嶙峋的老樹,仿佛扎了辮花,瞬間飽滿清澈起來,靈性十足,宛如冬樹開花。三五成群的小麻雀,側(cè)身飛來,嘰嘰喳喳,歡悅無比,霜晨的麻雀起得早,心情更是順暢得很。田間的小麥,瞇瞪著,沒睡醒的樣子,拉扯著霜,又睡去了,像勞乏的家畜,一整冬都要養(yǎng)精蓄銳呢。
霜晨,抱膝看霜,捧一碗紅薯粥,熱氣騰騰。放眼,滿目冷意,滿心溫暖,鄉(xiāng)村的霜,很詩意,很靈動。
雪
推窗,落雪,滿眼皆白。
腦海中翻滾著一絲悸動,難道是“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難道是“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fēng)”,難道是“獨出門前望野田, 月明蕎麥花如雪”難道是“忽見寒梅樹,花開漢水濱”……
一聲清亮的汽車鳴笛聲告訴我,這些全都不是,因為現(xiàn)代沒有杜甫、白居易,沒有李白、王安石。我的世界與他們相去甚遠(yuǎn)。幾千年前的大雪亦不會飄落到我的眼前。
今日的落雪與古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與路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可是,眼前的落雪,為什么就變成了雪花一樣的詩詞紛紛揚(yáng)揚(yáng)?
那些元朝、清朝、明朝生活過的人,樹、山、雪、屋、馬,寫在紙上,又被我讀到了,然而同樣的場景就會交織重演,他們的生活反射給了我,于是,仿佛我也過著那樣的生活。
端著滾燙的茶,眼睛總是瞅著門外,任雪擁擠在門檻,一日光陰就在爺爺?shù)难燮は铝镒吡?。天地間只有無際的白,盈耳的吼叫讓人不寒而栗,是雪?是風(fēng)?是樹?是屋?已分不清楚,好像不似在下雪,是老天爺在亂彈棉花。
小學(xué)時,一場大雪,封天蓋地,在雪地里只顧瘋跑瘋玩的我,被迎面騎來的自行車撞個正著。我在雪地里滾了三圈,驚魂未定的我被車主扶了起來,伙伴們站在一邊傻傻地看著。車主忙問,傷著沒有?哪里不舒服?都怪我太快了。我木訥地聽說,想走。他拉住了我,說:“孩子呀,給你一塊錢,買點糖吃,都是我不好?!苯舆^錢,我們燕散般離去,最后買了十顆糖,甜了一整天。
中學(xué)時,放寒假,冰天雪地,推著腳踏車艱難前行,耳朵和手已經(jīng)僵硬,失去了知覺,就這樣艱難地推行著,一步一滑,一坑一洼。時不時還要剔掉積在車輪里的雪。但是想著接下來有一個月的享受時光也就心花怒放,不怕寒了,一路說說笑笑。
“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雪,一直是美好的,帶來希望帶來美麗。
在江南,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或早或晚總歸會下雪的。吳江的雪是新鮮的,彷如冬天里盛開的曇花,吊足了吳江人的口味,所以都小心翼翼懷著賞花的心情看雪,對“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盛景感到無比的新奇。
落雪,錦上添花的當(dāng)屬江南美景。退思園,庭院紅鯉暢游冰雪之下,白茫之中一點紅,韻味頓生。三橋,此時應(yīng)是拍照的俱佳點,剛落的雪花層層疊疊,平坦如棉,魚鷹、小船、三橋,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活生生的水墨畫。垂虹橋,歲月的經(jīng)脈被雪撫平,仿佛唐伯虎的腳印上還有余溫,久未散去,姜夔立在船頭,吹簫而過,回首煙波十四橋,歷歷在繪。圓通寺,此刻多了份《紅樓夢》的味道,空曠,無垠,宛如賈寶玉的身影就消失于此。
江南的雪,生得嫩,像新生兒的毛發(fā)。唯有現(xiàn)在,看著雪花,才能通透輕松,悠然而縹緲。即是匆匆一瞥,也能夠留下久長的記憶。
眼前的雪花像微縮版的手掌又像是小巧的鵝毛,調(diào)皮戲弄,旋轉(zhuǎn)飛舞,挑逗而又神奇般地為我織起了白茫茫的雪簾。晶瑩剔透的雪花,你拉我?guī)偷卦跇溲旧隙逊e成了一個家。
江南的冬天,說著不冷但還是很冷。純潔媚態(tài)的落雪,風(fēng)流婉轉(zhuǎn)地裝飾著寒冷的冬天。落腳處,咯咯作響,生抓一把雪,攥在手心,入骨的冷。
樹
喜歡那些立在寒風(fēng)中的樹,瘦而堅韌。
冬日的荒野,寒風(fēng)肅殺,一排排光著枝丫的樹,與寒風(fēng)對視,與蒼茫大地對立。不過它們也只能脫光了它的葉,打折了它細(xì)小的枝條,留下的都是堅筋硬骨。冷徹天地的寒風(fēng),本想統(tǒng)一天下,沒想到遇到了這樣的“硬骨頭”。不屈服的樹,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保護(hù)開春后的枝繁葉茂,花果飄香嘛,為了延脈與堅守。
大樹,守護(hù)一方天地。在村莊,肅靜的樹木,俯瞰村莊,生怕在這個冬天會丟了什么。草屋,老宅,豬圈,煙囪,都在老樹的視線內(nèi)。冬日的村莊,顯得蕭條,但一眼看去,清爽通透,河水清,樹木凈,泥土黃。一場大雪,又把村莊包裹得像個童話世界。被雪覆蓋的樹,像是穿著臃腫棉衣的爺爺,直直地立著,面對天空,感受冬的溫度。
在冬日,有些滿枝綠葉的樹,是沒有風(fēng)骨的,只適合生活在城里,連鳥兒都不會在上面做巢。這樣的樹被喚為“城市綠化”,少了樹本該有的野性與傲骨。
凜冽風(fēng)中,樹梢上,黑黑的一團(tuán),毛刺林立,在空蕩的樹枝上獨立,這是寒風(fēng)中的鳥巢,這些鳥兒,不追逐溫暖的南方,它們獨立,不做溫吞的懦夫。遠(yuǎn)看彷如漂浮在空中,疏離,突兀,仿佛整個冬天都是它們的,你說他寂寞,孤獨,其實這才是它們的天下,自在,遨游。天空,大樹,鳥巢,勾畫出冬日田園的素描畫,簡約,但又氣勢磅礴。像是冬日的老農(nóng),守護(hù)自己的田地。
走在冬日的田野里,不要害怕朔風(fēng)的騷擾,也不要煩躁枯草的牽絆,讓整個人走進(jìn)這荒涼,你會瞬間發(fā)現(xiàn),整個人都是精神的,空氣中,土壤中蘊(yùn)涵的是無窮的力量。那樹一動不動,枯枝縱橫,在遼闊天空的映襯下,孤立,寂靜,像是死去般孤獨,但這種決絕的孤獨正蓄積著可以爆發(fā)的能量。
站在風(fēng)里,畫面感十足,有種孤清的美感,這不是孤芳自賞,不是摳圖,不是畫作,這是大自然天然的杰作。晨霧中,干涸的河道,干枯的樹,一村民牽牛路過,走在蜿蜒的田埂上,意境蒼茫。這不是文藝,是刻骨的生活,是煙火的氣息,一瞬間就能刺穿漂浮的靈魂。越蒼涼,越寂寞,古意纏綿。
多像國畫的留白,沒有累贅,一目了然。你可以添加,你可以想象,但那都是虛幻的。黑黑的樹皮,粗壯的樹枝,團(tuán)團(tuán)的鳥巢,目不能及的田野,荒涼。是初始的樣子,沉穩(wěn)又帶有氣勢。似中年男子,深沉,無人能懂,但又迷倒萬人。人,做一棵獨立于世的樹多好,沒有龐雜繁物,靜對空涼。
冬天的樹,是大地寫給天空的詩。不奉承,不聒噪,用心去讀懂,把自己放在里面,獨自去解讀大地和天空的私語吧。月吹,日吹,寒風(fēng)吹,吹不動的,樹是天地的精靈,是使者。天空在,大地在,樹就在,根就在。它不管你風(fēng)花雪月、一世繁華,一棵樹,見雨露不喜,睹霜雪不驚,獨自站在冬天的最頂端,風(fēng)華絕代地寂寞著。
冬日鄉(xiāng)野里的樹,魁梧而綽約。蒼茫大地上,有了樹,便找到了主心骨。寒風(fēng)中的樹,鉛華洗盡,卓然獨立。冬日,陪一棵老樹,立在茫茫白雪之上,遠(yuǎn)眺,不說一句話。風(fēng)停在樹梢,天與地親昵,沉默,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