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平[聊城大學文學院, 山東 聊城 252000]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是英國文學史上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大家,她一生創(chuàng)作了近百篇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享有20世紀“短篇小說女王”美譽,被譽為“短篇小說界里的喬伊斯”和“英語界的契訶夫”。她的小說主題多是捕捉人物心靈的瞬間變化,并以其不拘一格的創(chuàng)作風格獲得極大成功。而《花園茶會》則是曼斯菲爾德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
曼斯菲爾德對小說的革新體現(xiàn)了其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突破性貢獻,并有不少學者認為“曼斯菲爾德就是一個現(xiàn)代主義作家”?!痘▓@茶會》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代化的敘事技巧——象征、原型、意識流、頓悟、多視角等。其中視角的運用極具開創(chuàng)性。值得注意的是,《花園茶會》整體是以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全知視角進行敘事的。除此之外,作者靈活運用有限視角和視角轉換等技巧刻畫人物性格,傳達人物思想。
全知視角是指敘述者在故事敘述中處于全知全能的地位?!皵⑹稣呤菙⑹鑫谋颈夭豢缮俚??!币话阋饬x上,全知敘述者掌控著小說中的一切,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無所不知的敘事者。羅蘭·巴托稱之為“用居高的視點,即上帝的視點傳發(fā)故事”?!痘▓@茶會》整體是以全知敘述者的口吻推動著故事的發(fā)展。全知視角最大的意義是敘事者能夠對作品中人物進行全方位的觀察,這種觀察既包括外在的形象又包括內在的心靈。
在《花園茶會》中,敘述者首先以自己的視角導入故事,通過全知視角描繪了一幅遠離塵世環(huán)境的理想花園畫面。隨后作者又以同樣的視角介紹了各色人物的出場,并通過動作、語言、語氣、神態(tài)等塑造了鮮明復雜的人物形象。蘿拉是小說中動作最多的人物。當薛立丹太太安排蘿拉去與工人交涉時,“蘿拉飛奔而去”;當蘿拉去屋內接電話時,“她滑了開去,掠過草坪,上了小路,上了臺階,穿陽臺,進了門廊”;當蘿拉聽到年輕人的死亡時,“蘿拉抓住她姐姐的衣袖,拉著姐姐穿過廚房到綠氈門的另一邊”。從“滑開”“掠”“穿”“進”“抓”“拉”等一系列動作,讀者看到蘿拉歡快、不沉穩(wěn)的性格,而這些動作正是以敘述者的視角觀察到的。敘述者不僅客觀地描述人物的動作,并對人物說話時的口吻和神態(tài)進行細致入微的觀察。當年輕人死亡的消息傳到蘿拉這里,蘿拉迫于驚嚇分別與喬絲和薛立丹太太進行了一次談話。喬絲覺得蘿拉太過矯情,她由“目光變得冷酷”到“柔和”地勸說,再到“輕輕地”調侃,敘述者把喬絲這種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傳達得淋漓盡致。薛立丹太太同樣如此,由“親愛的孩子”到“寶貝”地輕聲勸告,繼而瞬間轉變成說話時“冷冷的態(tài)度”。敘述者將母女二人的虛偽通過說話時的語氣神態(tài)傳遞給讀者,并由此與單純善良的蘿拉形成鮮明的對比。全知視角的運用便捷迅速地將人物信息傳遞給讀者,簡化了讀者分析人物的復雜過程。
全知敘述者不僅聚焦在對人物的外在觀察,更重要的是能夠自由出入筆下人物的心理世界。當塞迪認為蘿拉和喬絲不會喜歡奶肉松餅時,敘述者告訴讀者不是這樣的,“她們還是禁不住認為那些松餅看上去令人垂涎”。當蘿拉取消茶會的想法不被同意,蘿拉表現(xiàn)出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但敘述者卻告訴讀者:蘿拉在一番內心糾結后選擇了放棄反抗。敘述者憑借無所不知的能力對蘿拉的心理深入挖掘,將蘿拉一步步走向階級妥協(xié)的心理歷程展現(xiàn)給讀者。因此,作為故事見證者和傳達者的全知視角的存在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
有限視角的運用是《花園茶會》的另一特色。有限視角是相對于全知視角的限知限覺視角。無所不知的敘述者似乎故意隱藏起來,通過故事中人物(主要是蘿拉)的視角以及隱而不談的敘事風格為自己的全知身份設限。一方面通過多個人物從多個角度的發(fā)聲來結構故事,另一方面又通過留白手法拋給讀者大量疑問,留給讀者充分的想象空間,令讀者自覺不自覺地走進故事,引導讀者自行揣度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以推動故事的發(fā)展進程。
以人物的視角為出發(fā)點敘述故事,這是有限視角較為突出的特點。在《花園茶會》中,以蘿拉為代表的諸多人物都以自己的視角發(fā)聲。在蘿拉的視角下,工人是可愛的,花園茶會是美妙的,媽媽和喬絲的階級觀念是荒謬的,山下年輕人的死亡是值得同情的。蘿拉以自己的眼光觀察周圍的世界,并持續(xù)以自己的視角發(fā)聲。另外,故事中的其他人物也分別從自己的視角出發(fā),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特點的行為判斷。勞利及眾賓客眼中的蘿拉是可愛美麗的,喬絲眼中的蘿拉是不可理喻的,薛立丹太太眼中的梅格和喬絲是已經長大的“蘿拉”。這種多個人物從不同角度參與故事敘述的有限視角,在突出人物主觀情感態(tài)度的同時,從多個側面展現(xiàn)了人物的鮮明個性。
留白手法是有限視角的另一運用。留白手法是指“藝術空白美”,一般被稱為“外聚焦敘事”,即全知敘述者故意地表現(xiàn)出一無所知的態(tài)度。目的是留給讀者大量的思考空間,以增強故事的神秘性和可讀性,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在《花園茶會》中,當蘿拉動身去山下時,薛立丹太太跟隨她走出帳篷并囑咐道:“決不要——”不要什么呢?薛立丹太太想灌輸給蘿拉的念頭是什么,敘述者并不打算告訴讀者。讀者被假定已擁有了必要的對先前事件的了解,或者讀者必須深入故事來尋找答案,從而拉近讀者與故事中人物的距離。故事最耐人尋味的莫過于結局,蘿拉哽咽說著:“人生是不是——”人生是什么呢?有一千個讀者,或許就有一千種人生。這里有限視角的運用和全知視角互為補充,敘述者和讀者不自覺地成為故事的參與者,從而拉近讀者與文本的距離。另一方面,有限視角的運用使得故事的發(fā)展進程充滿神秘性和朦朧感,增添了文本的藝術魅力。
視角轉換的運用在《花園茶會》中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視角轉換是指全知視角和有限視角等多種敘事視角的靈活轉換。視角的頻繁轉換是一種重要的敘事形式,在意識流小說家看來“視角的頻繁轉換不僅合乎人類意識的活動規(guī)律,而且還能真實地揭示人物的性格與特征”。在《花園茶會》中,視角的頻繁轉換是通過大量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和人稱的頻繁轉換來實現(xiàn)。
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是視角頻繁轉換的一種形式?!白杂砷g接引語是表達人物思想及言語的一個重要方法,能夠自然如實地記錄人們的意識活動?!痹谔}拉與工人接觸后,敘述者以自己的視角描述了工人的隨和友好,接著敘述者轉述蘿拉視角下的工人:“他有多么可愛的眼睛,不大,可是那樣的深藍色?!痹诖酥?,視角隨即轉向敘述者,從敘述者的視角看蘿拉的心理狀態(tài),緊接著又以敘事者的口吻轉述蘿拉的視角:“工人多么可愛!多么美妙的早晨!她不應當提起早晨,她得像個辦事的樣兒。那帳篷。”在視角的靈活轉換中,蘿拉的內心意識被充分表現(xiàn)出來,使讀者能夠直接進入人物的意識發(fā)掘人物內心世界的奧秘。同時,“自由間接引語打破了敘述上的邏輯性和連貫性,成為人物意識流最好的表現(xiàn)形式”。蘿拉起初在觀察贊美工人,接著意識突轉到贊美美妙的早晨,隨即思緒又跳轉到帳篷,思緒的流動使人物形象更加細膩真實,便于讀者靈活自由地把握人物形象。
人稱的變換是視角頻繁轉換的另一種形式。人稱變換是指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以及第三人稱間的轉換。小說敘事多以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視角展開,罕見第二人稱的敘事方式,但在《花園茶會》中,作者卻大膽巧妙地介入第二人稱的敘事。小說開端以敘事者的視角介入小說。在介紹玫瑰花時,敘述者說道:“至于玫瑰,你禁不住會覺得,他們是了解這一點的……”讀者讀到此處會不由自主地思考“你”的指稱對象。仿佛是敘述者的內心獨白,又仿佛敘事者把問題拋向了讀者,讀者也就自然而然地從故事的旁觀者變成故事的參與者。這不僅拉近了讀者與故事的距離,同時增添了文本的敘事魅力。當蘿拉見到躺在床上已死去的年輕人時,敘述者說道:“不過你還是不能不哭,而且她不能不對他說話就走出房間?!边@時候敘述者成了故事中的人物去和蘿拉對話,并告訴蘿拉“你有必要哭”。敘述者作為局外人的突然參與,增添了故事的戲劇性,同時人稱由“你”到“我”經歷了很長的視角轉換,混合了敘述者和人物的聲音,增強了文本的表現(xiàn)力。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視角重合這一敘事技巧在《花園茶會》中也被廣泛運用。視角重合是指敘述者與故事中人物的視角一致,通過故事中的角色去觀察周圍的人和事。巴爾認為:“如果聚焦者(敘述者透過故事中的某一人物來敘述)與人物重合,那么,這個人物將具有超越其他人物的技巧上的優(yōu)勢。讀者以這一人物的眼睛去觀察,原則上將會接受由這一人物所提供的視覺。”當搭帳篷的工人要遮住卡拉卡樹時,敘述者通過蘿拉的視角描述了這棵樹的可愛動人之處,讀者進而很自然地接受蘿拉的觀點——卡拉卡樹不應該被遮住。但巴爾同時也注意到:“這樣一個與人物相連的聚焦者……會產生偏見和限制。”卡拉卡樹真的那么可愛?或許事實未必如此,因為工人眼中的它們應該且必須被遮住。所以重合視角下傳達的信息,讀者的接受與解釋將會出現(xiàn)多種復雜的情況,這就使得重合視角這一藝術手法在多義性的解讀中擴大了文本的藝術境界。
“敘事視點關系到小說的總體意義,關系到故事的呈現(xiàn)方式和小說的展開的視域。”由此視角的運用對一部小說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曼斯菲爾德在不拋棄傳統(tǒng)全知視角的基礎上對視角問題進行了大膽創(chuàng)新,一改傳統(tǒng)敘事觀念為現(xiàn)代敘事理論注入新的活力?!痘▓@茶會》集中展現(xiàn)了多視角敘事的魅力,敘事者通過視角的交叉更替不斷變換自己以及讀者與故事中人物的距離,以全知視角的近距離觀察和限制視角的遠距離隱藏不斷調整故事的發(fā)展進度。這種時寬時窄的敘述模式不僅是一種難得的技巧,同時避免了讀者對單一角度敘事模式的乏味。另一方面,人稱的自由變化又引導讀者參與故事,增強讀者與故事人物的紐帶關系,從而使讀者能夠走進蘿拉的內心世界解讀其心靈深處的奧秘,這樣結尾處有關人生的疑問也就不言而喻了。當然,曼斯菲爾德的貢獻絕不僅僅止于對敘事視角的開創(chuàng)性運用,其獨特的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在引領短篇小說走向成熟的同時,對整個20世紀文壇的影響也是不可代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