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00)
王禹偁,字元之,北宋初年人,寒門出身,科舉入仕,太平興國八年進士,經太宗、高宗、真宗三朝,歷任右拾遺、左司諫、知制誥、翰林學士。因敢于直言諷諫,故屢受貶謫,然胸懷家國,常心系百姓,仕宦十九年間,王禹偁仕途跌宕起伏,曾位極人臣,又幾度遭貶,后宋真宗即位,召還,復知制誥。后貶至黃州,故世稱王黃州,后又遷蘄州,咸平四年卒于蘄州。
北宋作為華夏民族文化造極之代,其政治文化與文學創(chuàng)作關系密切,中國學者柳詒徵評價宋代政治為:“蓋宋之政治,士大夫政治也?!?余英時在《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中亦道:“宋代士大夫作為一個社會集體都展現了獨特的新面貌,相形之下,不但前面的漢、唐為之遜色,后來的元、明、清夜望塵莫及……‘以天下為己任’的名言恰好可以用來概括宋代士大夫的基本特征……他們已隱然以政治主題自代,所以才能如此毫不遲疑地把建立秩序地重任放在自己肩上?!?此時,士大夫政治主體意識已經顯現,內圣外王,與其文人身份一脈相承。
有宋一代,擴大科舉取士名額,確立殿試制度,寒門布衣借此躋身政壇,通過“學而優(yōu)則仕”3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以“同治天下”的主人翁精神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在這個意義上,王禹偁可謂北宋第一代士大夫,其士人情懷與詩文創(chuàng)作對之后范希文、歐陽永叔諸輩產生極大影響,歐陽修曾憶“想公風采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4,蘇軾嘗作有《王元之畫像贊并序》,序云:“故翰林王元之,以雄文直道,獨立當世……然公猶不容于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于三黜而死?!加噙^蘇州虎丘寺,見公之畫像,想見其遺風余烈,愿為執(zhí)鞭而不可得?!?。筆者意欲通過對王禹偁仕宦經歷與政論文創(chuàng)作探幽,管窺北宋士大夫階級的政治與文學關系,以見文人超越本階層利益之中國傳統“士”之精神。
《宋登科記考》載,王禹偁以省試第一、殿試乙科入仕。后“七月,禹偁奉命任成武縣簿?!?此時元之辛勤事上,多番奔波,雖位卑職低,然仍心系家國,未敢忘憂。 “(雍熙元年)秋,王禹偁以大理評事、知蘇州長洲縣。”7直至端拱元年,王禹偁受詔入京,“(端拱元年)以大理評事王禹偁為右拾遺,羅處約為著作郎,并直史館,賜緋衣,舊止賜涂金銀帶,特命以文犀帶寵之?!?可見此時元之已進入天子視野。
然士大夫的政治使命讓他不囿于本位之內,宋初文學的審美情趣與藝術追求仍是延續(xù)前代博雅雄贍、文采典麗的風格,王禹偁對此頗有異議,認為“咸通以來,斯文不競,革弊復古,宜有所聞”,但是“拳拳然以立言為己任,蓋亦鮮矣”9。雖宋初駢文蔚然成風,然王禹偁能勇為人先,借政論文一抒政治理想外,亦以其文風開北宋詩文革新之先風。
《宋史》有載:“即日獻《端拱箴》以寓規(guī)諷。時北庭未寧,訪群臣以邊事。王禹偁獻《御戎十策》,大略假漢事以明之?!?0強烈的政治責任感讓王禹偁擢遷之后,即日便向宋太宗上《端拱箴》,告誡君主需珍民愛物、止戈息戰(zhàn)、賞罰分明、賞賢使能、抵御外敵、提倡孝悌、沙汰僧尼,尤其是文中關于民生物產之言,可見王禹偁重民之心:
“率土之濱,物何不足?乃群乃萃,惟珠惟玉。寒不被體,餒不充腹。是以圣人所寶惟谷。無侈乘輿,無奢宮宇;當念貧民,室無環(huán)堵。無崇臺榭,無廣陂池;當念流民,地無立錐。御服煌煌,有采有章;一裘之費,百家衣裳。御膳郁郁,有粱有肉;一食之用,千人口腹。勿謂豐財,經費之竭;須知府庫,聚民膏血。勿謂強兵,征伐不息;須知干戈,害民稼穡?!?/p>
文詞優(yōu)美,語言流暢,四字為主,格式整齊,節(jié)奏緊快,讀起來清晰明朗,瑯瑯上口。王禹偁作文典雅,多用對比修辭,宮宇瓊樓、華服魚肉與屋漏破裳、民困疾苦相對比,一面勸誡君主帝君不可奢侈,一面道出民生艱辛,“無”“勿”兩字的反復使用,凸顯了元之親民情懷與秉道直言,以加強文章感染力與說服力。用筆雅致之余,未落入無病呻吟之窠臼,氣勢不減,卻更入人心,其意綿長,蘊藉深厚,中正平和。
王禹偁此文可見其風度,未被名利所縛,憂心國民,所思極遠,所慮有當,于當時士大夫而言,頗為常見,宋太宗贊其:“禹偁文章,獨步當世;然賦性剛直,不能容物。卿等宜召而戒之?!?1據此亦可得知,王禹偁一改宋初浮糜雕琢,文章卓越,又剛毅為民,得太宗與時人所贊,有領導時代文風之勢。
“(淳化元年)正月戊寅朔,太宗御朝元殿授冊尊號,曲赦京城系囚,改元淳化。王禹偁攝中書侍郎,捧玉冊玉寶”12“己卯,詔改乾明節(jié)為壽寧節(jié),禹偁又押諸方表案。不久,加封禹偁柱國,謝恩日,太宗面賜金紫”13,八年之間,王禹偁已進入北宋前期的執(zhí)政系統,此時的他,處事為政更便于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其文更是革新載體,《朋黨論》便是此階段政論文章代表。
據徐規(guī)在《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載,《朋黨論》是“在直史館時作,至遲不晚于淳化二年”14,即王禹探三十五歲到三十八歲時所撰,這一時期,稱得上是王禹偁春風得意扶搖直上之時,此時王禹偁尤蒙圣恩,行文更有士大夫之使命感。在朝之際,王禹偁發(fā)覺“朋黨”之謂不應只限于小人之伙,君子之間更需相輔相成,結為“朋黨”,以壯清流之輩。
《論語·衛(wèi)靈公》載:“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5此番觀點為傳統文人所延續(xù),將“朋黨”視為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之輩,與君子之行相悖,然王禹偁“偶讀唐史,見元和長慶之后至太和開成間,贊皇竒章李涼公輩互為朋黨,文宗嘗謂近臣曰:破河北賊甚易,破此朋黨甚難?!币蜃x唐史,就唐文宗的感慨開篇,引出自己的思考:“朋黨之來遠矣,自堯舜時有之,八元八凱,君子之黨也;四兇族,小人之黨也。惟堯以德充化,臻使不害政,故兩存之,惟舜以彰善明惡,慮其亂教,故兩辨之由茲?!蓖跤韨犚粩P舊論,認為朋黨并不只存于小人之中,而淵源甚遠,且分為小人之黨與君子之朋,以明辨善惡加以區(qū)分,不能一概而論:
“夫君子直,小人諛,諛則順旨,直則逆耳,人君惡逆而好順,古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書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君天下者能踐斯言而行之,則朋黨辨矣,又何難破哉?且竒章全德而不免竄逐,贊皇忌刻逢吉傾巧,而終至大位,又誰咎哉?”
文章先以史為例,再以史反駁,強化論證,鮮明觀點,之后則進行道理論證,深化立意。王禹偁認為小人之黨與君子之朋是兩大對立集團,如果只顧順耳隨性,則小人之黨占據上風,如果虛心納諫,不恥下問,則君子之朋相融,彼此之間不需回避,共治盛世。元之旗幟鮮明地打出“君子朋黨”,以“同道”為劃分依據,是為北宋《朋黨論》之濫觴。
其后,歐陽修《朋黨論》更進一步指出“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jié)。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6而蘇軾《續(xù)歐陽子朋黨論》則在歐陽修的基礎上闡釋為何朋黨之爭中小人更易取得勝利“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予違,人主必狎之而親。疏者易間,而親者難睽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則奉身而退,樂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則僥幸復用,唯怨之報。此其所以必勝也”17——一在于君主之愿,二在于己身之志。
可以說王禹偁的《朋黨論》將北宋文人士大夫固有觀念中的“君子無黨”打破,開始以更緊密地交游狀態(tài)團結起來,以類為聚,以道而和,在士大夫階級內部形成一個個文人集團,并通過政治主張和文學創(chuàng)作來實現集團抱負和理想,為之后的詩文革新埋下伏筆。
終王禹偁一生,為士大夫之典范,雖出身寒門,仕途坎坷,然百死不悔,以文臣身份與文學作品發(fā)聲,將政治文化與散文創(chuàng)作相契,位卑事勤,卻遠義高目,念國家之興衰,位高寵勝,尤博通古今,思古文之革新。觀其散文,治國理想落諸政論文下,諫言良策借諸史論文發(fā),北宋文氣,自王元之始。
注釋:
1.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下卷)》,東方出版中心,1988年版,第516頁.
2.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版,第5-6頁.
3.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99頁.
4.(宋)歐陽修撰,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81-182頁。
5.(宋)蘇軾撰,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卷21《王元之畫像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03頁。
6.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編年著作》,商務圖書館,2003年版,第47頁。
7.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編年著作》,第52頁。
8.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編年著作》,第73頁。
9.(宋)王禹偁《小畜集》卷19《送孫何序》,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66-267頁。
10.(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8冊9793頁。
11.(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版,第752頁。
12.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編年著作》,第93頁。
13.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編年著作》,第93-94頁。
14.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編年著作》,第81頁。
15.楊伯峻《論語譯注》,第164頁。
16.(宋)歐陽修著,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20-521頁。
17.(宋)蘇軾《續(xù)歐陽子朋黨論》,《蘇軾文集》卷四,第128-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