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550000)
郭紹虞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言:“關(guān)于文學(xué)的價值,作者本著文以致用的精神,強調(diào)了文章(本文所說的文章,主要是指詩賦、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當然,他的所謂“經(jīng)國之大業(yè)”,是封建階級統(tǒng)治人民的事業(yè)。)”。筆者認為這種將曹丕的文學(xué)觀理解為用文章來治國的觀點是不正確的,第一,理論的提出必須有現(xiàn)實基礎(chǔ)的支撐,該觀點缺乏創(chuàng)造背景的支持;第二,曹丕自身的創(chuàng)作傾向也并不是官樣文章,功利化的,而是非常抒情化,個人化的;第三,建安時期的文人仍處于“俳優(yōu)畜之”的地位,并未在政治上獲得重視,以文而獲得實權(quán)。重新厘清“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成為理解曹丕文學(xué)觀的前提。
一
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思想是依附于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上建立的,東漢末年社會動蕩,外戚宦官交替專權(quán),至董卓廢帝,三國并立,君君臣臣的穩(wěn)定關(guān)系被打破,儒家大一統(tǒng)的權(quán)威性自然也隨之下降。余英時先生認為在長期的士大夫集團與外戚宦官集團斗爭過程中,“士之群體自覺意識遂亦隨之而日趨明確”。士人在軍閥紛爭,動蕩年代一般來說就是要么避世隱居,要么依附一方勢力。馬融之類諂媚權(quán)貴的士人也間接證明了儒家的道德準則失去了普遍的約束力。
士人從皓首窮經(jīng)中掙脫出來,他們勇于面對自己的感情與欲望,所以他們的言行、文章也充滿了情性之自然。《魏志·王粲傳》裴注引《魏略》:“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訖”,《三國志·魏書·王衛(wèi)二劉傅傳》)曹植的言行可以說毫無禮之束縛,灑脫自如,隨心而動。《世說新語》還記載了曹丕去參加王粲的葬禮,因為王粲生前喜歡聽驢子的鳴叫,他就對左右說:“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眮砜投冀砸蛔黧H鳴以饗王粲,作為當時的太子,可以說率真至極。常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曹操的遺令除了一部分交代軍政,剩下的盡是交代婢妾與伎人的安置,不求陪葬金銀珠寶,僅是初一十五奏歌舞祭奠,分香賣履,甚至細細叮囑兒子“吾馀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陸機《弔魏武帝文》譏諷這是英雄氣短,憤懣不已,“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閨房,亦賢俊之所宜廢乎”。但曹操臨死前在家事瑣事上如此詳細叮囑,才可見其纏綿不舍,暴露出其脆弱、常人的一面。他在臨死前對人生是如此強烈地眷戀和不舍,心思細膩而又多愁善感,絮絮叨叨交代身后事,而非那個對酒當歌,老當益壯、橫槊賦詩的一代雄杰。
東漢以來士大夫內(nèi)心自覺之后,思想、生活態(tài)度到生活方式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自然也體現(xiàn)在其文學(xué)方面,錢穆先生言這樣文人之文的特征是“在其無意于人事上,作特種之施用。即如上舉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四者,亦多應(yīng)事成篇,尚非專一純意于為文,亦尚非文人之文之至者。其至者,則僅以個人自我作中心,以日常生活為題材,抒寫性靈,歌唱情感,不復(fù)以世用攖懷?!卞X穆先生贊其這樣的文學(xué)就是莊周所說的“無用之用”的純文學(xué),在特殊時代大放異彩。曹植被迫與兄弟分離,《贈白馬王彪》就寫得沉郁頓挫,淋漓悲壯。微涼的秋風(fēng),悲鳴的寒蟬,空曠的原野上的落日,一系列的景物在詩人眼中都不由帶上蕭瑟凄清之感,“歸鳥”言有家不得歸之苦,“孤獸”則道骨肉分離之心酸。寫景抒情相得益彰,進入情景交融的妙境。這可以說明建安詩歌善于抒發(fā)個人的情感,而且他們也把詩歌創(chuàng)造看作是感情抒發(fā)的需要,他們所描寫的景物也是將人的喜怒哀樂也融入的“真景物、真感情”,都全靠詩人濃厚的主觀情感的抒發(fā),可見“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由此可知,建安時代文學(xué)抒情的創(chuàng)作傾向是非常明顯的,區(qū)別于重視功利的立意諷諫的漢大賦,更多的是繼承了漢末抒情小賦去藻飾鋪張而專門摹寫情感的傳統(tǒng)。文章顯然是與“經(jīng)國大業(yè)”分開的,哪怕像曹植這樣文采斐然的不世之材,他自己也說“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榆揚大義,彰示來世也……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保ā杜c楊德祖書》)雖然有氣話之嫌,但明顯可以看出曹植是將文章和經(jīng)國大業(yè)分開的。楊修沒有贊同曹植輕視文章的觀點,但還是也將經(jīng)國大業(yè)與文章分開來,認為二者不會相妨害。曹丕在談到“文章,經(jīng)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時候,在后面提到“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時,文學(xué)是和立德立功并立的可以永垂不朽的光輝事業(yè),并非著書以治國,求用其立德?lián)P名。在《與王朗書》中曹丕進一步區(qū)分清楚,立德?lián)P名為上,不成才退而著篇籍。文章始終與經(jīng)國大業(yè)是分開的,曹丕并沒有沒有強調(diào)文章的政教功能。
二
子曰:“觀其言而察其行,夫言者所以抒其匈而發(fā)其情者也,能行之士,必能言之,是故先觀其言而揆其行”,所以,如果要更為具體和全面地分析曹丕的文學(xué)觀,必須還要考察曹丕的文章,看他實際的創(chuàng)作實踐。
主流觀點認為曹丕文學(xué)水平不如曹植,但劉彥和在《文心雕龍·才略》中卻給了曹丕很高的評價,贊他才力充沛而文采清麗,樂府更是清麗激揚,甚至認為曹植都稍遜于他?!叭蛔咏ㄋ冀荻趴。婝惗硪?;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庇腥さ氖?,王夫之《古詩評選》中也大為批駁曹植的詩風(fēng),他認為曹植見識卑下,詩情鄙穢,拖沓腐重,詩作有如“蠡桃苦李,繁然滿枝”,痛批其語言華美,了無生氣,“如雕金堆碧,作佛舍莊嚴耳”。在曹丕詩作《黎陽作二首》時,竟大贊“只用毛詩‘雨雪載途’一句,縱衡成文。傷悲之心,慰勞之旨,皆寄文句之外,一以音響寫之。此公子者,豈不允為詩圣?”詩圣二字何等高絕的評價,雖然一家之言,但足見曹丕以情見長。
曹丕的現(xiàn)存詩有四十一首,賦有二十九首,詩賦多寫思婦離人,沉郁頓挫。劉彥和言“至于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diào),音靡節(jié)平。觀其北上眾引,《秋風(fēng)》列篇,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于雜蕩,辭不離于哀思。雖三調(diào)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保ā段男牡颀垺犯罚┧J為曹丕等人的作品“志淫”、“辭哀”,不符合儒家所說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反面來看,這不就證明了三曹詩志在抒發(fā)個人情感,突破了固有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嗎?
曹丕的《燕歌行》情深意婉,音節(jié)和諧,最能代表曹丕詩歌的風(fēng)格。
胡應(yīng)麟曰“七言古樂府外,歌行可法者,漢《四愁》,魏《燕歌》,晉《白纻》”。魏之七言樂府獨此一篇,可謂“開千古妙境”。(《詩藪·七言》)
王夫之點評第一首曰:“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從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徑酣適,殆天授,非人力。”他點評第二首曰:“所思為何者,終篇求之不得??尚钥汕?,乃《三百篇》之妙用。蓋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發(fā)思則雖在淫情,亦如正志,物自分而己自合也?!保ā豆旁娫u選》)
沈德潛曰:“和柔巽順之意,讀之油然相感。節(jié)奏之妙,不可思議。句句用韻,掩抑徘徊?!谈栉⒁鞑荒荛L’恰似自言其詩?!保ā豆旁娫础罚?/p>
曹丕以北征者之婦思夫的口吻代為作詩,前三句以秋風(fēng)、草木、秋霜、南雁等景象敘秋景,從觸覺、視覺,動靜入手,雖未言情,但給人空曠蕭瑟之感?!澳罹比湟运紜D想象丈夫在外思念故鄉(xiāng)的情景,“君何淹留寄他方”更顯惶恐不安,感情摹寫更加細膩曲折。“賤妾”五句,才從思婦的角度寫望夫歸來的百無聊賴的寂寞情感。最后就織女牛郎雙星隔銀河相望,為之代惜何辜。柔腸婉轉(zhuǎn),情詞悱惻,含蓄無窮。
曹丕文章所表現(xiàn)出的悲哀凄婉,則與他的成長環(huán)境有很大關(guān)系,他自小隨父親南征北戰(zhàn),人命如草芥的亂離世自然深深影響了曹丕的心靈,傷悲之情皆寄托于文中。凡吟詠人生之志的文章皆以生命意識為底蘊,依情而興發(fā)己志。不論是思鄉(xiāng)思親也好,還是男女之愛、宴飲之樂也罷,這些人之情感,與世積亂離形成劇烈的沖突。在現(xiàn)實的痛苦面前,對人的命運進行反思自然有悲憂之感。
詩賦成為曹丕宣泄情感的渠道,《感離賦有序》感傷與親人離別;《戒盈賦》寫酒酣樂作時,醒悟居安思危。曹丕還有很多賦如《彈棋賦》《瑪璃勒賦》、《車渠椀賦》等純粹詠物,而無美刺之意。
這些作品都直接描述自己所見所思所感,反映時代的風(fēng)貌,打破了“勸百諷一”的賦頌傳統(tǒng)。比如曹丕的賦柳,抒發(fā)的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感傷,與枚乘的《柳賦》相比,更顯得有真情實感,后者詠宮苑之柳旨在美王,曹丕詠官渡時所植之柳,卻沒頌揚其父武功建樹,而興發(fā)命運無常的感慨。由于緣情而發(fā),曹丕的題材也大大拓寬,寫自己愛好的棋,感傷“出婦”、“寡婦”,抒發(fā)羈旅離別之苦等等。
鐘惺曰:“文帝詩便婉孌細秀,有公子氣,有文士氣,不及老瞞遠矣。然其風(fēng)雅蘊藉,又非六朝人主所及?!保ā豆旁姎w》)
沈德潛曰:“恒詩有文士氣,一變乃父悲壯習(xí)矣,要其便娟婉,能移人情。”(《古詩源》)
“婉孌細秀”、“文士氣”、“娟婉”、“移人情”這些評價在筆者看來就是對曹丕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很好的注釋。曹丕確實是將文學(xué)的價值看作是與立德立功一樣偉大的事業(yè),他自身也是這樣做的,并未帶有政治目的去強調(diào)文章的政治教化功能,他只是很純粹地將詩賦作為抒發(fā)情懷的途徑。
三
如果說以文章來成經(jīng)國之大業(yè),曹氏肯定會大量提拔文士,來助其大業(yè),但考察《三國志》、《建安七子年譜》,可發(fā)現(xiàn)其實不然。
建安七子七人之中孔融不論,六人唯有王粲被封侯,雖是虛封,但授予侍中。侍中是“漢代為親近之職,魏晉選用,稍增華重,而大意不異”,選拔要求學(xué)識要高,這樣才方便當權(quán)者詢問對策,可以說是個能和當權(quán)者親密接觸的職位??墒?,《三國志》中王粲的政治活動并未凸顯,主要政績在“興造制度”,一方面確實顯出王粲的知識淵博、博聞強識的長處,但是與同樣擔任侍中的杜襲、和洽相比,一字未提其參議決策,顯得王粲實際在曹魏集團的政治地位并未那么高?!度龂尽愤€記載了“粲強識博聞,故太祖游觀出入,多得驂乘,至其見敬不及洽、襲。襲嘗獨見,至于夜半。粲性躁競,起坐曰:‘不知公對杜襲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豈有盡邪?卿晝侍可矣,悒悒于此,欲兼之乎!’”(《三國志·魏書·和常楊杜趙裴傳》)王粲受敬重趕不上和洽、杜襲,一定很少夜半“獨見”,不然也不會焦躁至此,還受到和洽的譏諷,“卿晝侍可矣”,何似供賞玩的籠中鳥?反觀杜襲與王粲同為侍中,杜襲后領(lǐng)丞相長史,隨太祖討張魯,拜駙馬都尉,留督漢中軍事,最后官至留府長史,駐關(guān)中。和洽則后出為郎中令,曹丕踐祚之后“為光祿勛,封安城亭侯”,明帝時還進封西陵鄉(xiāng)侯,邑兩百戶。王粲同為侍中,并未以軍功與二者在同一傳中,而與剩下的建安五子并列,可見一斑。徐干等人的職位也不是要職,更顯純以文學(xué)顯名的文士在實際的曹魏政治集團的地位。
那么,曹丕在踐祚之后,重用了哪些人呢?首先提拔幫助他的老臣,然后依附效忠于他的臣子都論功行賞,王象拜散騎侍郎,遷常侍,封列侯;吳質(zhì)為長史,拜中郎將,封列侯,督幽并等等。以吳質(zhì)舉例,雖然《三國志》記載他“以文才為文帝所善”,實際文名在當時是不及七子的,他擅長的是“善處其兄弟之間,若前世樓君卿之游五侯矣。”乃左右逢源之人,曹丕親近于他也不足為奇。書信往來中,曹丕向他回憶已逝的徐干、阮瑀等人,吳質(zhì)勸道:“于彼諸賢,非其任也。往者孝武之世,文章為盛,若東方朔、枚皋之徒,不能持論;即阮、陳之儔也。其唯嚴助壽王,與聞?wù)?,然皆不慎其身,善謀于國,卒以敗亡,臣竊恥之。至于司馬長卿稱疾避事,以著書為務(wù),則徐生庶幾焉。而今各逝,已為異物矣?!保ā洞鹞禾庸{》)這里也可以反映出曹魏集團實權(quán)派對徐干等一干文人的實際態(tài)度。曹丕提拔的都是有政治敏銳力和有利于他管理國家的人,再比如上文提到被曹植禮遇的邯鄲淳,被打發(fā)去專伺筆墨了,也并沒因文而給予實權(quán)。
總而言之,從理論的創(chuàng)作背景、曹丕本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政治態(tài)度來看,將“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理解為用文章來治國的觀點是不正確的。建安文學(xué)的總體創(chuàng)作傾向因時代動蕩突破了二漢儒學(xué)僵化的禁錮,社會動亂、民生多艱也深刻地影響了文人的思想感情,同時個人的愛好、強烈的感情的審美情趣,在這個時代也得到了重視與解放,文學(xué)重個人化的獨特體驗,走向抒情化、個性化。不可否認曹丕的文學(xué)作品感情真摯動人,悲婉悱惻,有文人氣、公子氣,“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動盼,無非可憐之緒”,(《采菽堂古詩選》)也是這個獨特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曹丕以帝王身份為文章正名,將“成一家之言”的著篇籍也當作可永垂后世的渠道,其看重文學(xué)價值的眼光是值得肯定的,但不可曲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