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剛[上海師范大學,上海 200030]
宮澤賢治(1896—1933)是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極少數(shù)具有世界性、宇宙性品格的詩人、童話作家。對宮澤賢治及其作品的研究在日本開展得很早,一直以來都是研究熱點。反觀中國,宮澤賢治卻一度受到冷遇,直到21世紀初,隨著宮澤賢治的代表作陸續(xù)被譯介到中國,宮澤賢治的研究也持續(xù)升溫,業(yè)已初具規(guī)模。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宮澤賢治的詩歌并未受到國內譯者和研究者的重視,相關翻譯及研究工作尚處于起步階段。
宮澤賢治生前僅發(fā)表了兩部作品集,即童話集《要求繁多的餐廳》(『注文の多い料理店』)以及詩集《春天與阿修羅》(『春と修羅』)。有趣的是,宮澤賢治稱自己的詩歌作品為“心象素描”(心象スケッチ),而非“詩歌”。但是,從形式上看,宮澤賢治的心象素描無疑屬于詩歌的范疇,因此宮澤賢治的心象素描完全可以當作詩歌來解讀。那么,為何宮澤賢治否認自己的詩歌為“詩歌”,而將其稱為“心象素描”呢?按照其本人的說法,所謂的“心象素描”,就是“將各種心境照原樣科學地記錄下來的東西,《春天與阿修羅》屬于其中的一部分”。另外,“心象素描”并未完成,而是“我從今以后將致力于完成的、某種心理學工作的準備”(以上著重號皆為引者所加)。眾所周知,宮澤賢治是日蓮宗的忠實信徒。以此推測,此處的各種心境(それぞれの心持ち)顯然并不僅僅指自己的心境,而是指眾生的心境、宇宙萬物的心境。換言之,“心象素描”就是把眾生萬物的心境用科學的方法直接記錄下來。那么,“照原樣科學地記錄”就意味著清除詩歌中的幻想成分嗎?顯然,宮澤賢治的詩歌不但沒有清除幻想成分,反而以絢麗多姿的幻想著稱。這些幻想不但沒有削弱表現(xiàn)對象的真實性,反而因其把握到了萬物的本真存在而愈發(fā)具有魅力,用宮澤賢治常用的詞來說,即捕捉到了“真實”(まこと)。因此,“照原樣科學地記錄”應該理解為按事物的本真存在進行記錄。那么,“心理學工作”又應作何解呢?工作顯然指的是詩歌創(chuàng)作,心理即內部,總的來說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要把握一切存在事物的內在真實。
由是觀之,宮澤賢治的“心象素描”從詩歌理論的角度看并無創(chuàng)新之處,然而在稱謂上用“心象”代替“詩歌”,表明了宮澤賢治試圖創(chuàng)造獨特詩歌風格的決心。宮澤賢治的心象是多元的,包括知覺型心象、回憶型心象、思維型心象、幻想型心象、宗教型心象等。
根據(jù)楊周翰所說,“悼亡詩”(即挽歌)作為一種獨特的抒情詩子類“頻繁地出現(xiàn)于中國文學中,但在西方文學中卻極為少見”。更準確地說,挽歌在東方文學世界具有深遠的傳統(tǒng)。正如中國的挽歌起源于《詩經(jīng)》,日本的挽歌則可以追溯至《萬葉集》。另外,楊周翰從比較文學的角度分析了中西悼亡詩的異同,并指出中國悼亡詩“常常是由詩人生涯中的失意挫折而誘發(fā)的。它反映了詩人所體驗著的沮喪潦倒之情感。通過回憶往日在貧窮逆境中的伴侶之情,回憶起亡人曾成功地維系著的和諧的家庭關系,詩人往往為自己的喪失獲得了某種心理上的補償”。并且,詩人常常運用“夢的主題”,想象生者與死者的相見。宮澤賢治的挽歌發(fā)于妹妹敏子病逝的“失意挫折”,反映詩人失去“唯一旅伴”時的“沮喪潦倒之情感”。詩人時常追憶年幼時的快樂時光,并試圖追尋敏子的往生之所,期待在一個超自然的時空中與敏子重逢。顯然,宮澤賢治的挽歌具有中國式挽歌的特征。而西方悼亡詩的特點在于其具有“深刻的宗教特征”,詩人往往通過“天堂”這一基督教死后世界的表象來構思與亡人相會的場景。宮澤賢治作為一名日蓮宗的信徒,其挽歌也具有鮮明而又“深刻的宗教特征”。詩人憑借其深厚的佛學素養(yǎng)以及卓爾不群的想象力,對敏子往生的世界進行了生動的描繪。可以說,宮澤賢治的挽歌超越了東西方悼亡詩的界限,具有世界性與宇宙性的品格,理應得到更多學者的重視。
以下將具體分析創(chuàng)作日期均標記為1923年11月27 日(敏子病逝的日期)的挽歌三部曲《無聲慟哭》(『無聲慟哭』)。值得注意的是,宮澤賢治在其詩歌作品中頻繁地使用括號(單圓括號和雙圓括號),括號內的詩句多用方言、世界語書寫,內容上多為詩人的聯(lián)想、回憶、幻覺或幻聽。
首先分析宮澤賢治挽歌三部曲中的第一首詩《永訣之朝》,詩的開頭如下:
今天
就要去遠方的 我的妹妹呵
屋外正下著雨雪 異常明亮
(請取雨雪來)
從淡紅色的 更加陰慘的云
雨雪滴滴答答飄落下來
(請取雨雪來)
為了在有著藍色莼菜花樣的這兩個破陶碗里
裝取你將食用的雨雪
我就像射出之后扭曲行進的子彈
飛奔到這陰暗的雨雪里
(請取雨雪來)
從泛紅深銀色的陰暗的云
雨雪滴滴答答飄落下來
開頭部分敘述了詩人聽到敏子的囑托后,飛奔到屋外為敏子取雨雪(みぞれ)的情節(jié)。雨雪,即雨夾雪,是液體的雨和固體的雪的中間狀態(tài)?!拔萃庹轮暄薄坝暄┑蔚未鸫痫h落下來”是對當時天氣情況的交代,屬于知覺型心象?!坝暄币庀笤谕旄柚蟹磸统霈F(xiàn),構成主導動機。括號內的“請取雨雪來”一句原文為方言(あめゆじゆとてちてけんじゃ),既可以理解為敏子真實說過的話,即知覺型心象;也可以理解為詩人的幻聽,即思維型心象。無論如何,詩人希望能夠永遠與敏子共在的愿望通過“雨雪”的動機傳達了出來。根據(jù)山下圣美的論斷,“雨雪”還“充當了連接天與地的功能,它連接著死者的過去(回憶)時空以及一旦在心中描繪出來便無法消除的、死者的未來空間。它表現(xiàn)了處于兩者之間的東西,亦即表現(xiàn)了連接著過去與未來的、處于中間的此在之‘生’”。而反觀現(xiàn)實,臨死時的敏子即將失去“此在之生”,換言之,敏子即將失去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現(xiàn)在”之維,成為異次元時空中的“懸空”(宙吊り)之在。敏子的病逝無疑給詩人以沉重的打擊。對于詩人而言,敏子不僅是自己的“唯一旅伴”(作為日蓮宗信徒,擁有相同的宗教信仰),而且是和自己一樣經(jīng)歷過愛情挫折的“失戀體驗的共有者”。在目睹了人間的生離死別之后,詩人的法華信仰遭到了來自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由此推論,“請取雨雪來”不僅表現(xiàn)了詩人希望與敏子共在的愿望,而且透露了詩人為即將病逝的敏子感到惋惜與擔憂的常人之情。
詩的開頭以寫實為基底,建筑其上的是詩人的想象和虛構。雨雪是“異常明亮”的,而云則是“更加陰慘的”“泛紅深銀色的”。雨雪從云中落下,寄寓著詩人欲從現(xiàn)世煩惱中解脫出來的愿望?!罢埲∮暄﹣怼痹诖硕沃兄貜腿危婚_始并未引起詩人的注意。詩人回過神來,便立刻像“射出之后扭曲行進的子彈”(まがつたてつぽうだま)一樣沖出屋外。這里首次出現(xiàn)了作為主體的“我”以及“我”的行為。另外,“扭曲”一詞表現(xiàn)了詩人急切而又不安的心境。
接著,詩歌從一個感嘆詞開始繼續(xù)進行下去:
啊 敏子
值此臨終之際
為了使我一生光明
你向我要求
如此冰清的一碗雪
謝謝你 我勇敢的妹妹呵
我也會勇往直前的
隨著一聲感嘆,詩的意境發(fā)生了變化,出現(xiàn)了明顯的宗教性心象?!盀榱耸刮乙簧饷鳎阆蛭乙蟆?,敏子的“要求”可能是詩人的幻聽。似乎是為了回應敏子的要求,詩人表達了要“勇往直前”的堅定決心。然而究竟該去往何處?詩人在此并未說明。無論如何,自己能夠“一生光明”,是受敏子之賜?!氨宓囊煌胙笔请p重暗喻,既暗喻了敏子的形象,也暗喻了一面反照詩人自我心靈的鏡子。
之后,詩歌又暫時重返現(xiàn)實的維度:
(請取雨雪來)
在高燒與急劇的喘息之中
你向我要求
從被稱為銀河或太陽 大氣圈等等的世界的
天空所降下的最后一碗雪……
……兩片花崗巖石材上
雨雪正寂靜地堆積著
我顫顫巍巍站立其上
松枝上滿是 保有雪與水這兩種純白固體與液體的
晶瑩剔透的冰涼雪水滴
就從這閃亮的松枝
取走我那溫柔妹妹的
最后的食物吧
在我們一起成長的時光中
已經(jīng)看慣了的這碗的藍色花樣
今天你也要與它永別
病危時敏子說的話斷斷續(xù)續(xù)、難以辨認。敏子的“要求”顯然經(jīng)過了詩人的藝術加工。而且,敏子真的只是發(fā)燒喘息嗎?宮澤賢治的《無聲慟哭》以及日后創(chuàng)作的《青森挽歌》,暗示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簡單。那時的敏子臉色蒼白,甚至身體還散發(fā)著“異味”,然而詩人為了使敏子的形象神圣化、理想化,刻意避免對敏子的真實樣貌進行寫實性描摹。此處的思維型心象又包含著“銀河”“太陽”“大氣圈”等賢治詩中常見的宇宙元素,因此又屬于幻想型心象。“最后的一碗雪”暗喻了作者與敏子之間的最后一次交流(心靈溝通)。詩人“顫顫巍巍”(あぶなく)地站著,內心充滿了疑懼:敏子死后究竟會去往何處?是墮入地獄,還是往生凈土?是經(jīng)歷輪回后重生為人,還是變成其他生物?作為雨雪載體的“松枝”意象在《松之針》里將再度出現(xiàn),而在這里,雨雪還原為“雪水滴”(雫)。原本漂浮于空中的“雨雪”(固體和液體的混合物)降落到了松枝上,融合為同質的液體。而現(xiàn)實中的詩人與敏子,卻是按相反方向運動。松枝因雪水滴的降落而“閃亮”,其中閃動著詩人的希望,即希望敏子能夠往生凈土,重生為人。此段最后部分屬于回憶型心象:通過“碗的藍色花樣”這一媒介,詩人試圖追尋往昔的美好時光。然而,詩人甚至沒有片刻的閑暇去沉浸于對過往的回憶,因為這一日敏子將“與它永別”,與詩人所在的世界永別?!坝绖e”,意味著連接著過去(回憶的時空)、現(xiàn)在(詩人所在的時空)與未來(敏子逝世后所在的時空)的這條時間紐帶出現(xiàn)了裂縫,意味著敏子將失去連接著過去與未來的“此在”,成為“懸空”之在。
詩歌繼續(xù)進行著,并在結尾處迎來了高潮:
(我要一個人走)
今天 你真的就要永別
啊 在那禁閉的病房的
黑暗屏風和蚊帳里
溫柔而蒼白地燃燒著的
我勇敢的妹妹呵
這雪無論選擇何處
都極為純白
這美麗的雪
從那樣可怖而混亂的天空而來
(重生為人時
不再如此
只為自己的事痛苦)
對著你將食用的這兩碗雪
我現(xiàn)在由衷祈禱
愿這雪變?yōu)槎德侍斓氖澄?/p>
不久之后 為你和大家
帶來神圣的資糧
以我所有的幸福祈愿
詩的末尾極富宗教意味。單圓括號里的“我要一個人走”,原文是世界語("Ora Orade Shitori egumo")。為何要用世界語書寫呢?今野勉認為"egumo"的結尾詞"mo"(相當于「もの」或「もん」)表達出了一種順從命運的無可奈何之感。直到此時此刻,詩人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與敏子不可能永遠共在的殘酷事實。“禁閉的病房”“黑暗屏風和蚊帳”以及“可怖而混亂的天空”暗喻無處容身、前途暗淡的現(xiàn)實境況,這不僅是敏子曾經(jīng)所處的境況,也是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未來仍將面臨的境況。詩人也想和敏子一同前去,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敏子孤身一人前往未知的世界?!盁o論選擇何處都極為純白”是對敏子精神美的表現(xiàn),“美麗”一詞則是對敏子肉體美的直接表現(xiàn)。借助雙重美的表現(xiàn),詩人將原本作為凡間女子的敏子形象提升為同時具有肉體美和精神美的理想存在。作為主導動機的“雪”仍是一個雙重暗喻。括號內的“重生為人時/不再如此/只為自己的事痛苦”,既可以理解為經(jīng)歷生死輪回的敏子將成為善道的化身,也可以理解為詩人即使與敏子分離仍要堅守真理、為眾生萬物謀幸福的決心。詩的末尾迎來了高潮,在詩人的“由衷祈禱”中出現(xiàn)了明顯的宗教話語“兜率天”?!岸德侍臁币辉~的出處是《普賢菩薩勸發(fā)品第二十八》:“若有人受持、讀誦、解其義趣,是人命終為千佛授手,令不恐怖、不墮惡趣、即往兜率天上彌勒菩薩所……”值得注意的是,宮澤賢治原本此處寫的是“天上的冰激凌”(「天上のアイスクリーム」)。在宮澤賢治那個年代,冰激凌尚未普及,只能在夏天的西洋食堂或西洋點心店買到。作者在宮澤家的藏本中將其改為“兜率天”,無疑是為了使詩歌的末尾更富于宗教意味?!岸德侍臁敝刑N含著詩人希望敏子能夠往生凈土的心愿,亦是對敏子往生世界的一種探索。
整首詩采用了現(xiàn)實空間與幻想空間交叉并行的結構,交織著知覺型、思維型、幻想型、宗教型等多元心象,并最終通過“兜率天”將詩歌引向高潮。“雨雪”作為主導動機貫穿始終,是自然、宗教、宇宙的結合體。另外,從充滿音樂性和虛構性的文本中可以窺見詩人內心深處的苦惱、疑懼和希望。
“松枝”意象將《松之針》與《永訣之朝》建立起了聯(lián)系:
是取來了剛才的雨雪的
那美麗松枝喲
哦 你簡直像是撲上似的
將熱烘烘的臉頰貼附上那綠葉
甚至奮力將臉頰扎入
那植物性的綠葉之中
你那近乎貪婪的模樣
多令我們驚訝啊
你是那么想去森林
當你那般被病熱燃燒
在汗水和疼痛中痛苦掙扎之時
我卻在日照之處愉悅地工作
邊思考著別人的事 邊在森林中漫步
((啊 真好 真清爽
像是來到森林里))
像小鳥 像松鼠般地
眷戀著森林的你
不知有多羨慕我
理解這段詩的關鍵點在于“松枝”和“森林”兩個暗喻。根據(jù)山下圣美的解釋,作為承載雨雪的容器,松枝暗喻了“作為書寫手段、工具的鉛筆”,而“病熱”以及“想去森林”則暗喻了敏子對于書寫的熱望?!皳渖稀薄霸搿眱蓚€動詞傳達出了敏子渴望書寫的強烈沖動。由此推論,敏子之所以如此這般“羨慕我”的“工作”,是因為對于敏子來說,繼續(xù)從事“書寫”這項“愉悅”的工作已經(jīng)無法實現(xiàn)了。用“松枝”“森林”“小鳥”“松鼠”等自然界的動植物作喻,又揭示了敏子心靈中具有的自然屬性。雙圓括號內的“啊 真好 真清爽/像是來到樹林里”兩行詩句通過移情的修辭,表現(xiàn)了詩人與敏子之間感官與心靈的互通。順便一提,詩中的“別人的事”指的是詩人的戀慕對象保阪嘉內。
啊 今天就要去遠方的妹妹呵
你真要獨自一人去嗎
懇求我和你一起去
哭著對我那樣說吧
你的臉頰
今天反而有著難以言喻的美麗
我也來放這新鮮的松枝
到綠色的蚊帳上吧
現(xiàn)在雪水滴大約也將滴落
天空
也會飄蕩著
清香的松節(jié)油味道吧
對于宮澤賢治來說,敏子正如但丁筆下的貝雅特麗齊一般,既擁有作為凡間女子的美貌,又蘊含著無以言喻的神圣性精神內核,是肉體美與精神美的統(tǒng)一體。而與此形成對照的,則是跋涉于修羅道的詩人自己。那么,將松枝放到“綠色的蚊帳”上該作何解呢?經(jīng)由這一頗具儀式性的行為,“松枝”仿佛具有了魔力,散發(fā)出“清香的松節(jié)油味道”。同《永訣之朝》的結尾一樣,這是宗教性的升華。“雪水滴大約也將滴落”,暗示時間的流動以及詩人與敏子的分離。此詩雖然短小,卻內涵豐富,以“松枝”和“森林”為暗喻,展現(xiàn)了心象所具有的深度。詩人與敏子之間的互動顯著減少,詩人的內心獨白開始占據(jù)詩的中心。
歷經(jīng)了與敏子悲痛的分離之后,詩人開始將目光聚焦于自我的內心世界,并對自我進行了一番嚴厲的凝視。
啊 更加遠離巨大的信仰力量
又失去純粹以及小德行的數(shù)量
當我走在藍黑色的阿修羅道上時
你要獨自一人寂寞地走上
自己所被決定的道路嗎
當與你擁有相同信仰的唯一旅伴的我
由于在光明而冰冷的精進道上悲傷且疲累
而飄蕩于毒草與熒光菌的黑暗原野之時
你獨自一人要去哪里
隨著雪水的滴落,雪的意象消失了,這意味著失去了“鏡子”的詩人必須直面自己的心靈世界。前行的路上,詩人即將失去“擁有相同信仰的唯一旅伴”。因此,跋涉于“藍黑色的阿修羅道上”的詩人便只能孤身一人在現(xiàn)實的“黑暗原野”上踽踽獨行。對自我的凝視中也包含著自我超越的企圖,若非如此,詩人又何必堅定地走在“精進道”上呢?然而,自我超越的道路是艱難曲折的,雖然前途“光明”,卻也必須忍受“冰冷”的考驗。
接著是詩人幻想中的母親與敏子的對話:
(我的模樣很難看吧)
你以一副無以言喻的絕望且悲痛的笑容
邊緊盯著
我所有細微的表情
邊勇敢地如此問母親
(不 非常好
今天看起來真的非常好)
真的是那樣
即使頭發(fā)也是更加烏黑
而臉頰簡直是小孩的蘋果臉
請保持著這美麗臉頰
到天上重生吧
((但 身上還是有異味吧))
((不 一點也沒有))
真的沒那回事
因為這里反而充滿了
夏天原野的小白花香味
“我的模樣很難看吧”“身上還是有異味吧”,這些內心獨白暗示了病逝前敏子的真實狀態(tài)——臉色“難看”,身上散發(fā)著“異味”,更暗示了敏子內心的恐懼感以及“罪意識”,這種“罪意識”也籠罩著作為“共犯”的詩人。然而詩人更愿意相信,一切戀愛(包括師生戀和同性戀在內)都是發(fā)乎自然天性,并非十惡不赦的異端行為。而且,只有將個人的私欲升華為普遍性的宗教之愛,才是戀愛的正道。在此意義上,將自己內心的痛苦、不安以及對新生的渴望和盤托出的敏子在詩人眼中仍是美的化身。“小白花香味”令人聯(lián)想到佛經(jīng)里的曼陀羅花,暗喻詩人企圖通過《法華經(jīng)》信仰實現(xiàn)自我超越的崇高心愿。
只是我現(xiàn)在無法說
(因為我正走在阿修羅道上)
我的眼神之所以看來悲戚
是因為正凝視著自己的兩顆心
啊 不可那樣
悲哀地移開目光
“兩顆心”,即兩種心靈,兩種自我。一方面是跋涉于修羅道的充滿痛苦的心靈,另一方面是極力超越修羅道的充滿熱望的心靈;一方面是為敏子的病逝感到無限惋惜、為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深感罪惡的修羅自我,另一方面是決定不再“只為自己的事痛苦”的理想自我。不可“移開目光”是敏子在《自省錄》中的原話,詩人以此自戒,告誡自己不可逃避現(xiàn)實,必須正視充滿了矛盾和局限的自我存在,以便超越修羅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更高存在。
第三首挽歌直接從宗教型心象出發(fā),將視線轉向內部,展現(xiàn)了詩人復雜幽微的內心世界。賢治在完成挽歌三部曲之后陷入了長久的冥想,一度終止了創(chuàng)作。痛定思痛后的賢治不再耽于幻想,開啟了一段追尋敏子往生之地的旅程,并創(chuàng)作了《青森挽歌》《鄂霍次克挽歌》《噴火灣》等挽歌。
以上逐一對宮澤賢治的挽歌三部曲《無聲慟哭》進行了細讀,揭示了詩中蘊含的自然、宇宙、宗教等多重詩性空間,分析了詩中運用的多元心象素描,貫穿其中的是詩人獨一無二的詩歌風格以及高潔偉岸的人格魅力。由于篇幅所限,宮澤賢治的另外幾首挽歌只能暫且割愛。無論如何,宮澤賢治的詩歌具有無限闡釋的可能性,僅此一篇是無法闡釋詳盡的。
①宮澤賢治曾在《要求繁多的餐廳》的廣告文中這樣寫道:“這些(收錄的作品)絕不是謊言,絕不是虛構,絕不是剽竊。/即使有些許幾次內省和分析,但確實就是當時心象中出現(xiàn)的東西。是故,這些東西無論多么愚蠢,多么難解,也必然是心靈深處的萬人共通?!?/p>
②木村幸雄將心象素描歸納為五種類型,分別是記錄實在對象的知覺型心象素描、記錄記憶心象的回憶型心象素描、記錄內心獨白的思維型心象素描、記錄幻想心象的幻想型心象素描、記錄由宗教信仰喚起的超現(xiàn)實心象的宗教型心象素描。
③《詩經(jīng)》中的挽歌,如《綠衣》《葛生》等?!度f葉集》中的和歌分雜歌、相聞、挽歌等三個子類,柿本人麻呂為悼念妻子之死創(chuàng)作了大量挽歌。
④宮澤賢治的挽歌除了《無聲慟哭》三部曲外,還有《青森挽歌》(『青森挽歌』,1923 年8 月1 日)、《鄂霍次克挽歌》(『オホーツク挽歌,1923年8月4日)、《噴火灣》(『噴火灣(ノクターン)』,1923年8月11日)等,本文限于篇幅不予詳細討論。
⑤本文摘錄的詩歌中譯版本均出自顧錦芬所譯的《不要輸給風雨》,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必要時參考天澤退二郎編的《新編宮澤賢治詩集》,略作改動。
⑥異次元時空即宮澤賢治在詩集《春天與阿修羅》的序言中提到的四次元世界,其中的第四維是指時間。
⑦敏子讀高中時曾與學校的音樂老師鈴木竹松墜入愛河,最終不堪輿論壓力被迫轉校。后來,敏子在她的《自省錄》中告白了自己內心的痛苦、不安以及對新生的渴望,決定不再為一己私欲苦惱。初戀事件是導致敏子病倒的真正原因。宮澤賢治曾在巖手醫(yī)院接受長期住院治療,住院期間對一位和他同齡的護士產生了戀情。然而,隨著宮澤賢治病愈出院,這段戀情無果而終。進入盛岡高等農林學校后,宮澤賢治又對一位和他同年入學的男學生保阪嘉內產生了戀情,最終兩人的關系因在信仰和同居問題上無法達成共識而逐漸疏遠。
⑧《無聲慟哭》中母親與敏子的對話如下:“(我的模樣很難看吧)/你以一副無以言喻的絕望且悲痛的笑容/邊緊盯著/我所有細微表情/邊勇敢地如此問母親/(不非常好/今天看起來真的非常好)……((但 身上還是有異味吧))/((不 一點也沒有))/真的沒那回事?!薄肚嗌旄琛分械脑娋洌骸埃ǎㄎ刮?那臉色有點蒼白喲))……((再說一件事給你聽吧 喂 事實上啊那時的眼睛是白色的 沒辦法馬上入睡喲))。”
⑨根據(jù)今野勉的考證,當時的宮澤賢治業(yè)已通過敏子自己所寫的《自省錄》知曉了敏子初戀事件的始末。
⑩藍色是宮澤賢治的常用色彩,往往帶有消極意味。在挽歌中出現(xiàn)的“藍色”則表達了對亡妹敏子的追念。
?兜率天(Tusita-deva)是欲界的六天之第四,是菩薩成佛前所住的地方,現(xiàn)有的說法認為彌勒菩薩居于此地。此地天人的壽命是四千年,其中一個晝夜相當于人間的四百年。
?根據(jù)下西善三郎的考證,宮澤賢治在《青森挽歌》中踏上了追尋敏子往生之所的北方之旅,北方是兜率天彌勒凈土的方位。另外,宮澤賢治以佛經(jīng)中的西方極樂凈土為藍本,虛構了兜率天彌勒凈土世界。
?《小巖井農場Part 9》:“若把那當作是一個宗教式的情操/就會因為那愿望而受挫或疲憊/自己與唯一的另一個靈魂/完全且永久 天涯海角都要相隨/這怪異的形態(tài)稱之為戀愛/而依循那方向一直下去/就算牽強也硬要蒙混強求/那絕對無法得到的戀愛的本質部分/這傾向稱之為性欲/所有這些 都借由漸移之中的各式各樣的過程/而存在各種看得見或是看不見的生物種類/這命題即使是可逆的 也還是正確的。”
?《法華經(jīng)》宣稱要解救一切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