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帆
元至元十九年(1282年),故土由縣升格為州。那個歷史事件,徹底地改變了我心中1000多年的縣治記錄,進(jìn)入一個劃時代的美好歲月。故土山清水秀、河網(wǎng)密布是魚米之鄉(xiāng),這個州的存在,在我的心目中,其實(shí)就是地道而美好的水州。
從南嶺下來,走入陽明山東麓,封閉孤立了億萬年的大山,一曰大義山,二曰天堂山。其中有一條細(xì)小的河流,從藍(lán)色的山谷里沿途吸納萬千水滴,形成流水,逶迤蜿蜒,不知經(jīng)過多少艱難曲折,穿越莽莽山林和溝谷,最后進(jìn)入湯市狹長的平原,汩汩滔滔、晶瑩美麗。在田野上奔流,像一條銀色的絲帶,飄逸秀美。因水細(xì)綿長,又是藍(lán)天映襯,儼然九天上界的一條織女河,不知仙女里面是否有一個喚作好女的姑娘,反正元朝的那年升格,那條細(xì)小的河流就叫好女河了。
生活在這條河邊,周圍都是平地,倒也儼然一個小平原。河水從村子的右側(cè)流過,兩岸柳條清脆,大小高低不一,投影在河里,竟有婆娑之感。水流清澈,流速也急,站在木橋上,注視橋下流水,不時有魚兒逆水游弋,很想下水抓它,卻擔(dān)心水深流急,人被卷走,只有望河深嘆。稍大一點(diǎn),下得水了,游來游去,自己在水里也像魚兒一樣輕飄,眾孩子同樣的水性好,一到夏天,河里儼然是我們的池塘,下河洗澡、游水嬉戲、打打鬧鬧、水花四濺,誰都有被偷襲的時候。如果有人摸到水底的魚兒,那是一定要起哄的,說明潛水功夫好,一個猛子下去,憋氣沉入水底,很久不出來,那才夠厲害。河水在村子前面,清清的水,自上而下,流速的確比較快。村后面,則是一個懸崖一樣的壩子,河水遇到阻礙回旋,河面亦比前面的要寬很多,此處沒有橋柱,根本沒法涉水過河。
村前有一座木橋,連接兩岸,橋面用五根很粗很筆直的木頭平面扎木栓鎖緊,橋墩是木樁,呈八字形揳入水中。人在橋面上行走,特別是挑擔(dān)過橋,橋會輕微起伏晃動,故平衡非常重要,切莫踩一邊,否則,重心不穩(wěn),人必然容易跌入河里。這條狹長的河流,在平原上奔流,在哪里注入大江?小時候完全不知道。我們上游的人,逢圩趕集,一般都不會到幾里遠(yuǎn)的下游湯市圩去變賣、采購物資,而是走過木橋,翻過河右面的小山,到另一條河邊的羅橋圩趕集。
橋是主要交通要道,誰家娶妻嫁女,花紅打扮,是一定要從橋上過的,那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一行人過橋,最是魅力無邊和熱鬧,油紙傘、麥稈草帽,紅衣村姑,人站在禾坪上遠(yuǎn)望渡口,至今回憶還是無比的動人。故而有人形容好女河的水是桃花水。渡河的紅衣女子,還有在渡口浣衫漿洗的村姑,一池河水,聽?wèi){她們寫意、嬉鬧,搗衣槌揚(yáng)起的水滴,和著葷素的語調(diào)飛揚(yáng),河面上飄蕩著男耕女織的風(fēng)情。好女河的晨昏,雖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到底還是沾上了別樣的留聲。
男男女女是這河上的主人,水州的這條熟悉的好女河,四季奔流,說不完的話題,總是此消彼長。人們對河水的漲落,似乎不太關(guān)注。由著性子,河水你該漲就漲、該落就落,兩岸的村民,來來往往,安靜而順變,仿佛中年的漢子,不溫不火。
在好女河邊生活久了,隨處都可以找到記憶的影子。近有大小荊竹山、禁苑里、牛趾石等獨(dú)特自然的秀美景觀;稍遠(yuǎn)風(fēng)景幽雅秀麗,有五子峰之險、圣竹林之幽、五龍湖之秀,更具曬經(jīng)石、量金斗、一線天等奇特景觀,令人流連忘返。好女河是一條什么樣的河?遠(yuǎn)處的山巒,能不能配得上她的思想?在湘南這樣幽僻的山鄉(xiāng),改朝換代,都沒有完全改變她的上天生就的面貌,她的質(zhì)樸、自然、智慧,還有蒼翠遠(yuǎn)山一樣的深意,如豐沛的雨水一樣,滋潤著好女河兩岸稀落的人家。
在人類的繁衍棲居史上,地理上的自然法則,水路發(fā)達(dá)且綿長的優(yōu)勢,傍河而居,基本上是定勢,所以,也就不用質(zhì)疑我們的祖先在好女河邊日出日落的生活了。
古人說:地利,因勢,就住河邊吧。大宋的覆亡,元朝的興起,南方的變化,讓我們這里感到訝異的是,居然由縣改為州。但好女河還是好女河,仍然有宋詞的底蘊(yùn)和流芳。之所以這樣說,是因?yàn)橛幸粋€故事真實(shí)而生動地發(fā)生在好女河流域。她所見證的事例,像風(fēng)生草長一樣傳遍河的兩岸。
事情要從大小荊竹山說起。大小荊竹山是住有人家的,下來好女河亦不過半天工夫。山里,不知何時下來一幫土匪。有人懷疑是被打敗的宋軍。為首的官軍模樣,更讓人懷疑他的宋軍背景。當(dāng)然這是目睹過的人的描述。沒有見過的人,自然是以訛傳訛,神乎奇乎了。
元至元二十年(1283年)八月。距離荊竹山六里之遙的陳各莊,有一個姑娘,雖在鄉(xiāng)野,然天生麗質(zhì),方圓百里均知西施就在彼處。不知何故,被土匪知道了,竟然要把她擄入山中作為壓寨夫人。這土匪可能是宋軍的高級將領(lǐng)吧。居然不明搶,還派人煞有介事地送了一些東西到陳各莊的姑娘家。起初姑娘家的人很害怕,不敢得罪土匪,也不敢要土匪的東西。一日姑娘見自己的父母長吁短嘆,不知什么原因,就問父母。父母見事已至此,隱瞞已經(jīng)無益于解決問題,便實(shí)話對姑娘說了。姑娘也沒說什么,回到屋子里,把土匪送來的東西讓丫鬟打開,里面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只有一本線裝的宋刻本麻紙版《大唐西域記》。姑娘關(guān)起門來讀了三天三夜,她告訴父母,愿意上荊竹山當(dāng)壓寨夫人。
這個故事傳遍好女河兩岸。土匪顯然擅長遠(yuǎn)交近攻之策,攻心為上,拔城次之。姑娘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同意了此門親事,一是她并不認(rèn)為山里的人就是土匪,從宋刻本來看,當(dāng)是官軍一類的兵勇,應(yīng)該持有好感,特別是姑娘對大宋懷有深深的情結(jié),詞未絕,心不死,改元換代,并不能改變心里的宋之韻;二是山里的官軍并非草莽之人,識字惜文,刻本只是投石問路,其實(shí)意在表明身份,并非土匪,也是故宋遺民,是心不死,誓不投降的一類宋人。總之,姑娘愛憎分明,抉擇果斷,她愛大宋是無疑的,同時她愛誓死不投降的宋軍也是確定的,可以說她有英雄情結(jié)。還有就算不是上面那兩個原因,至少她舍生取義,保全村莊的勇氣也是毋庸置疑的,避免了可能的血洗殺戮,因此她的勇氣和膽略,得到了兩岸民眾的高度贊賞。
河水,其實(shí)是流動的語言,綿綿的思緒。它的意蘊(yùn)、它的情感、它的清涼,豐富、熾熱、綿延。
站在好女河邊,人的魂魄到底是什么樣子,誰也無法說清,但是,流水淙淙,那些歡快的調(diào)子,明媚的亮麗,美麗的眼睛,兩岸兒女,無不知道,河水其實(shí)是沿岸村莊的靈魂。
網(wǎng)和風(fēng),在大地上撒開。是誰驅(qū)趕著水波,洋洋灑灑,順流而下?因?yàn)樗?,田野犁開了秋天的暢想,水草秀出了歡愛,陽光滋生了戀曲。
那些鳥兒,更像是河流的影子,它們追逐飛翔,把好女河的閑適與安逸,以葉片的姿態(tài),羽毛的輕盈,向天空發(fā)出回響,向大地傳遞呼吸。
魚,無疑是好女河春天的使者,它們的游動與自由,讓人只覺得原始的生態(tài),從古到今,并不因戰(zhàn)爭和改朝換代中止本來的歌唱。
春末夏至,下河洗澡,在河里捕魚,是這條河流的二重唱。尤其是魚的豐富,可能有賴水肥吧,那個季節(jié),更值得期待。
鯽魚、草魚、鰱魚等像示威一樣,有時故意逆水而上,一溜溜的,有陣形、有組織一樣地追溯,那架勢、那自在、那活潑,讓大人眼饞,惹小孩子著急。動作快點(diǎn),用木棒纏兩條平行的鐵絲,抽下水,保準(zhǔn)可以扎著一兩條魚兒,次數(shù)多了,收獲自然也多。至于釣魚,則要到水流平緩的地方,拋下誘餌,根本不要什么耐心,自自然然的,就會有很多魚兒來試鉤,它們試探的動作,切莫上當(dāng)抬鉤出水,只有待到魚竿下沉,重心一下往水中去的時候,才猛然收鉤,急速將魚竿上抬出水,向人面水的背后用力拋出,這時,保準(zhǔn)有魚兒在鉤上使勁跳動,企圖掙脫魚鉤逃生。
好女河的春天風(fēng)景,則是另外一番景象。其壯觀、其氣魄、其震撼,當(dāng)是竹筏順流而下,自然悠悠。積淀了一個冬天的水勢,一到春天,就發(fā)情發(fā)急起來,水流猛漲,奔瀉而下,特別是堤壩的地方,河水自上而下,洶涌奔騰,驚濤拍岸,那聲音,端的十分嚇人。在河邊的地勢高處,看滿河漂浮而下的長長的竹排,真是無比的驚險刺激。也是好女河春天的最好的序曲。
河流拍打著竹筏,清水的滋潤,讓竹筏更顯生機(jī)和生動。有的艄公,還架著椅子,坐在筏子上,悠閑自得,輕流而下,仿佛水是舟車,載他們一路游玩。有的艄公,在流水平緩的河段,手撐長長的竹篙,站在竹排上,將竹篙刺入水中,找到支點(diǎn),雙手往下用力,竹筏借勢前沖,速度雖不快,但還是快過水流的速度。遇到急流險灘,雖然,竹筏左右搖晃,但是艄公們并不大驚失色,相反,他們沉穩(wěn)有力,自有一套辦法前行,他們將竹竿在礁石上左磕右點(diǎn),根據(jù)水流,把握竹排的方向,保證不觸礁或擱淺。
在河流平緩的地方放排,艄公們還不忘唱歌解乏。雖然聽不清歌詞,卻能聽出他們對河水的依戀之情。歌聲常常渾厚、大氣、圓潤、嘹亮,在空中飄蕩回響,熟悉的調(diào)子,不知不覺中浸潤了河流兩岸,回旋在天空與沃野。
急流、暗礁,無數(shù)的危險,時時存在,但是好女河上的那些筏子漢子,卻能掌握好自己的生命之舵,渡過險灘急流,到達(dá)目的地。
世路風(fēng)波惡,扁舟去往輕。依山伐木,臨水放排,幾千年來的金屬切削工藝和竹制品加工技術(shù),使人們節(jié)省體力,將木材、竹子運(yùn)出大山,銷往需要的地方,柴米油鹽醬醋茶,買賣置換,各有所需,天遂人愿,倒也平和。
想來還是人定勝天,因勢順變。一河歡歌,桃花泛水,波動塵世,即使遠(yuǎn)離故土,至今依然能夠想起好女河里的那些流金日。
責(zé)任編輯? ?謝? 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