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提起蓋伊·特立斯,不能忘記他的“新新聞主義”寫作。所謂“新新聞主義”,旨在“和而不同”,具體說來,就是以文學的形式撰寫新聞報道,將對話、場景鋪敘、心理描寫發(fā)揮到極致,而不在乎寫下的究竟是小說,還是采訪。特立斯自稱是“參與觀察者”,這意味著他永遠不會站在遠處,遙遙觀察他的受訪者。很多時候,他寧可忘記身份,賣力地與人物合為一體,想他們所想,做他們所做。在《被仰望與被遺忘的》一書中,他采訪修建布魯克林大橋的建筑工人,觀察爬過帝國大廈頂端的螞蟻,追蹤格林尼治村的流浪貓,再次印證了他寫作的宗旨:人物不分高低貴賤,大人物也好,小市民也罷,都有值得被書寫、被牢記的閃光點。
于是,在《鄰人之妻》一書的最后,我們看到了特立斯自己的身影。四十三歲的他形容自己“瘦而矯健,黑眼睛,一頭棕發(fā)已經(jīng)開始變灰”。隨后,他筆鋒一轉(zhuǎn),切入正題,告訴讀者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本書。這本書很幸運,又很不幸,尚在襁褓之中就受到了媒體的“過分”關注。這話不假,《鄰人之妻》的確不是一本輕松寫就的書。今時今日,恐怕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像特立斯那樣,對非虛構(gòu)文學抱有單純的熱情。從《王國與權力》《被仰望與被遺忘的》到《鄰人之妻》,他的每一次寫作都可以加上相似的定語:歷時多年,厚重如磚頭,書寫的核心則是他所熟悉的美國。一部《鄰人之妻》,他寫了整整九年。九年的時間,可以是一場世界大戰(zhàn)醞釀、爆發(fā)、轉(zhuǎn)折、停戰(zhàn)、審判,也可以是一本書搜證、采訪、動筆、修改、成文。特立斯甚至沒有想過要在憊懶的時候丟下筆記,重新開始另一個輕松愉快的玩意兒,反倒是排除雜念,一心沉浸在創(chuàng)作中。
蓋伊·特立斯(Gay Talese)
當然,讓《鄰人之妻》成為熱門話題的,不是他過于漫長的創(chuàng)作時間,而是頗具“爆炸性”的內(nèi)容:性與道德。評論家萊斯利·費德勒曾說:“成為美國人與成為英國人、法國人不同,它意味著去想象一種命運,而非繼承什么;因為美國人總是棲居于神話而非歷史之中?!笔聦嵣?,正是這些注定要“棲居于神話”的美國人,將歷史的陋見牢牢地抓在手中:在經(jīng)濟、政治方面,旗幟鮮明地反叛英國,在性事上卻與保守的維多利亞傳統(tǒng)捆綁在一起。直到二十世紀,包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尤利西斯》《洛麗塔》在內(nèi)的文學作品,都被當成“小黃書”大加禁止。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國內(nèi)藝術攝影雜志并不少見。只是,這類雜志常常被標注上光圈、鏡頭、焦距等專業(yè)術語,偽裝成人畜無害的“嚴肅”藝術品,在政治異見的邊緣打著擦邊球。模特仿佛剛剛從提香、馬奈的畫作中渡海而來,卻要混跡于學術、政治、文學、黑人刊物當中,通過規(guī)模小、野心大、膽子肥的分銷商偷偷運往街頭報亭,“就像先前賣私釀威士忌一般小心”。似乎是要為三十年來的美國社會正名,特立斯下筆是克制的、冷靜的。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嚴肅,即使被曲解、被誤讀,也要一如既往地保持嚴肅。與其說他翻開的是普通美國人對性的接受史,倒不如說是諸多小人物的列傳。我們看《鄰人之妻》,就像在觀看一部制作精良的紀錄片。特立斯的面前就像放有一臺攝像機,遠遠地,人們?nèi)齼蓛勺呱锨皝恚瑢χR頭講述自己的前半生。他們大多出生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或者來自移民家庭,或者生于保守鄉(xiāng)間,“在對婚姻和忠貞的理想主義觀念中長大”。成年后,無一例外都成了自己時代的“輟學生”,想要遠離父母找到自己的幸福,卻不知道等待他們的究竟是什么。
當然,僅僅用輕飄飄的“非虛構(gòu)寫作”來形容《鄰人之妻》遠遠不夠。如果說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小說,特立斯應該不會反對。事實上,他大可以放棄對話,放棄場景鋪敘,放棄心理描寫,甚至不必對每個人物的出生、成長來一番追根溯源式的回顧。但他終究不愿成為熱門話題的記錄者,不愿靠名人八卦來提高聲譽,更不愿寫一些注定會“閱后即棄”的文章。就像大多數(shù)新聞報道,在事過境遷之后,很難被人提起,更別說會被反復閱讀。特立斯的內(nèi)心抱有宏愿,他要突破文體的局限,做越界的嘗試。這表明從一開始,他就與他傾慕的作家菲茨杰拉德、菲利普·羅斯、約翰·厄普代克,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相互比拼。
《鄰人之妻》 ? ?[美]蓋伊·特立斯著?木 ?風等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以休·海夫納為例。世人都知道他一手創(chuàng)辦了《花花公子》雜志,特立斯偏偏要將他與菲茨杰拉德畫上等號。恰好,海夫納最愛的作家正是大名鼎鼎的菲茨杰拉德。這是另一部“大亨小傳”,或者不妨說是《了不起的海夫納》。與迷戀碼頭綠光的蓋茨比一樣,海夫納對湖畔豪華公寓里的女人投去了羨慕的一瞥。不過,這倒不是邪念,而是對沉悶生活的反叛。海夫納的前半生,就像是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中產(chǎn)階級生活的病理切片:出生在“節(jié)制、壓抑、克己”的原生家庭,父母就像“維多利亞時代惹人憐愛的文物”,從不喝酒,從不抽煙,潔身自好,謹慎持家。
二戰(zhàn)后,退伍老兵海夫納本來有資格成為知名漫畫家,不料與主編意見不合,多次嘗試,多次失敗,最終丟了到手的飯碗?;榍?,未婚妻的背叛更讓他對未來的婚姻失去信心。海夫納當然可以像同輩人那樣,要么壓抑天性過著雞毛蒜皮的郊區(qū)生活,要么敞開心扉放下一切背包上路。但他太自我,既不肯為自己套上緊箍咒,更不愿在平庸中未老先衰,“他想退回自身,重新開始人生,以自己獨一無二的方式活著”。一九五三年,二十七歲的海夫納在自家廚房里編輯出第一期《花花公子》,封面選用了瑪麗蓮·夢露的艷照。他當然知道他推崇的享樂主義,與盛行于美國國內(nèi)的苦行主義距離十萬八千里。不過,樂觀的他深信,只有借助這場“金色的幻夢”,才能為這個死水一潭的國家撕開一條口子,把“健康”的觀念輸入進去。
事實證明,海夫納成功了。到了下一個十年,《花花公子》已是名副其實的傳媒巨頭。時間到了一九六八年,觀念革命席卷了整個美國。顯然,望梅止渴式的觀看已經(jīng)不能滿足顛覆傳統(tǒng)、顛覆平庸的新一代。一八七八年,馬薩諸塞州自由思想家E. H. 海伍德在考姆斯托克的圍追堵截下,寫出了他一生最重要的著作《丘比特之軛》。書中流露出他對自由戀愛的向往。九十年后,海伍德的構(gòu)想終于在現(xiàn)實的美國落地生根。這是約翰·威廉森和他的砂巖俱樂部。和海夫納一樣,儀器工程師威廉森也是不折不扣的夢想家。他有令人艷羨的穩(wěn)定工作,卻很難克服沉悶、無聊的情緒,找到真正的自我。
于是,改變應運而生。特立斯的講述開始于一次意外的偶遇。好比誤入夢中仙境的小姑娘愛麗絲,貌合神離的布拉洛夫婦結(jié)識了砂巖的創(chuàng)辦者威廉森,就此展開一場極致的感官冒險。不過,感官體驗并不是重點,重點是如何改變成見。砂巖的存在刷新了當時美國人的觀念。威廉森憑借一己之力,成功地“超越了幻想,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共同體”、一個自由的烏托邦。在威廉森這里,對鄰人之妻(或鄰人之夫)的覬覦,不過是夫妻背叛的惡果,與道德沒有事實上的關聯(lián)。如果愛與被愛不再保守、不再封閉,背叛與欺騙是不是會成為“歷史”?那又何必非要苦苦覬覦鄰人之妻的美貌?只管去愛她吧,“她的愛沒有界限”。
《被仰望與被遺忘的》 ?[美]蓋伊·特立斯著范曉彬 ?姜尹敏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不過,特立斯很清楚,就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性解放運動在社會、科學方面為這個國家?guī)砹祟嵏残缘母淖儯磉叺拿绹诉€是像上一輩、上上一輩一樣篤信家庭,購買《讀者文摘》。離婚率再高,似乎也阻止不了人們再婚的熱情。甚至,就連敢于打破常規(guī)的叛逆者,也有堅守傳統(tǒng)的一面:謹守法律、老實本分,靜靜地住在居民區(qū)里,公寓一塵不染,“客廳里的椅子和沙發(fā)比他祖母的年紀都要大”。盡管如此,特立斯仍然相信這個國家的“內(nèi)里正在被重新思索和評價”。那么,海夫納和威廉森呢?他們的一生所為,不過是“強烈地想要在他的時代留下他的印跡”。如果沒有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他們的后半生也該是失敗的:被工作左右,被婚姻套牢,期待改變卻又無能為力,把打打鬧鬧當成家常便飯。多虧有了變革的時代,所有夢想才能成真。這一次,他們是時代的參與者,也是時代的書寫者。當然,與特立斯鐘愛的人物一樣,他們既不需要被“仰望”,也不應該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