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會罷蘭友,做客秦漢胡同。與陳鵬舉揮毫,觀陳佩秋畫蘭。一眾新朋故友歡聚,家人從京城發(fā)來照片,畹廬蘭花又開—心心相印和清裊寒素。
對此花照,忽然慨嘆。想平生壯年,旋踵江南京洛間,讀書數(shù)十載,涉事數(shù)十載,癡蘭數(shù)十載,始終書生意氣,未覺歲月蹉跎。即賦詩云:
人生隨處可淹留,空谷移根任沉浮。數(shù)點墨寒千嶺雪,一花幽吐萬年愁。
節(jié)氣已是大雪,北京一丁點雪花也沒有落下。中午給蘭花澆水,阿唐環(huán)繞,冬日暖陽照耀斗室,一派欣欣向榮的美好景象,讓整日蝸居在屋里的我感覺像是春天。
常年隱居在繁華的都市一隅,耳邊只有風聲雨聲讀書聲,獨享閑散之樂,卻依然不能太上忘情。振羽曾為我治一枚閑章“知我者謂我心憂”,每每自慚余何嘗深懷此黍離之悲。黃山谷詩云:“朝市山林俱有累,不居京洛不江湖”,我喜歡這詩的境界。人生這個階段的我仍一片懵懵然,眾人昭昭我自昏昏。
不曾出仕為官,自然無從知曉陶淵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喜悅,張翰莼鱸之思千里命駕的欣然,“朝市之累”于我何有;害怕閉門深山,承不得那份枯寂落寞,一怕無故友,二怕無美酒,自然體味不到林泉中人的愜意自得,“山林之累”于我何有;不習慣頤指氣使,不習慣戴上假面,更不會自居道統(tǒng)盛氣凌人,自然離“京洛”遙遠,又何嘗居于京洛;不喜歡拉幫結派,不喜歡逢場周旋,也不善于騰挪閃爍于明槍暗箭,自然也不是“江湖”中人,何嘗笑傲于江湖。
那么我在哪里呢?我也不知曉啊。我在鼾聲陣陣的溫床,我在茶香沸沸的幾案,我在蘭花與貓的縈繞下,我在水墨氤氳的宣紙上,我在我自己的世界,不論春秋寒暑,不管朝暮昕昏。
酌一杯小酒,邀兩三佳朋,侃四書五經(jīng),作浮生六記,吃七葷八素,繪九畹芳蘭?;旎煦玢绲奈以诖笱┑臅r令里,涂抹大暑的光陰。如是而已。
寒夜赴龔鵬程師家宴,紅酒淺酌,肥牛低涮,聞龔師閑聊年來經(jīng)歷,圍爐暢談。
嵊州有古寺,建于山頂,俯臨曹娥江。山寺住持出家前,其祖父乃羅振玉親家,亦書香門第。住持頗好客,云起公造訪,特命人款待以酒肉,深屋閉門相酬,一宿酒醉。次日天明,忽見窗外大雪封山,山險路滑,車騎不得出入,乃使二子挑擔,公自拄杖涉雪而下。
又嘗登泰山,夜半載酒獨飲于道觀,觀內道士法事方作,磬鐸陣陣未歇。及一醉睡覺,磬鐸聲止,遠近無響,四顧無人,觀門緊鎖,公乃逾墻而出。山下石階,月色空明,光鋪滿路,如水中行。夜黑不覺階下深崖,其實險境也。
同慨逝者如斯夫。余問龔師尚記多年前畹廬夜飲作歌否,公笑曰:“自然記得,曲名猶未忘,唯可惜所贈蘭花矣。”又言及近來多遭毀謗,余告龔師:“此非小事,不可大意。今混淆黑白者眾,本以大師之風,竟至為不知者視為江湖之草,豈不可惜,令人痛哉!萬萬珍重?!睅熌?,頷首沉思,良久無語。
夜半告辭,天寒地凍,月朗星稀,龔師相送巷口,惜別依依。遠近雜樹之黑影,橫斜墻上,若文人手跡摩崖題壁。
日前赴連群兄宅里,偶得詩兩句,昨夜沏茶坐待晚雪,阿唐兀自在畫案的蘭草和連群兄所贈蓮蓬間酣睡。余將之拾掇成篇,詩曰:
玉川快雪松寒短,月老時來偶耳聾。貓子叫春春不應,倒頭酣睡亂蓮中。
今晨起,白雪滿地,冷氣徹骨。遂弄筆寫貓兒蓮蓬圖,補題詩于畫上。
昨夜睡前為蓮瓣蘭“心心相印”造像,今晨再見她時花竟已凋謝。
從杭州到北京,月已過半,其間無人悉心照管,小蘭當真“不以無人而不芳”。我回來了,她為我堅持綻放到最后一刻,前日光彩的盛妝好像就是為等候主人的歸來,令人嗟訝感嘆。想起八大山人的一句題畫詩:“到此偏憐憔悴人,緣何花下兩三旬?!?/p>
午后拜會劉恒老師,劉師知我與小妹來,早已囑咐師母備好茶水,自己下樓在門口樂呵呵迎候我們。我攜去一盆含苞待放的春蘭老種碧瑤,劉師知此物難養(yǎng),趕緊讓師母認真向我取經(jīng),我笑曰:“小沐亦無經(jīng),但作惜花人?!北闶鼋裨缣m事,劉師亦感喟。入夜,與劉師飲酒,從青春到世事,從文學到理想,爺倆都醉了,拄頤微目,滿面紅光。
此株精品細葉寒蘭素心,從九月抽箭、十月開花至今,其間默默獨放,無人問津,真孔子所謂“不以無人而不芳者”。此素色淡雅清新,萼瓣淺綠,唇瓣潔白,逆光視之透明若冰雪,皎然無暇,襟懷一洗,真有出塵意。《莊子》云:“疏論而心,澡雪而精神”,是以得聞至道,乃名此素曰“澡雪”。
澡雪幽獨,主人亦幽獨,然有所欲,不能慎獨,是愧對此草也。燈下涂鴉一紙,懷念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