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嘉慶間,士人的收藏益趨熱火,此時嘉興出了個張廷濟,堪稱是無古不收的收藏家。鼎彝、書畫,碑版、璽印、硯瓦……應有盡有。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溫州圖書館的詞家館長梅冷笙先生,就冒著違規(guī)的風險,把金貴的張氏藏輯的《清儀閣古印偶存》,讓我借到部隊去臨摹,至今感恩。當時在溫州還買到過皇皇巨制的《清儀閣古器物文》。這部書里墨拓并注釋了他收藏的大部分古物,有的詳細地注出器物幾錢幾分收購的價格,對今天來說都是有價值的資料。
入古太深,癡迷過盛,也會被人捉弄。某人寄一古器拓片,請其考正。張氏費盡心思,敲釘鉆腳地告訴對方,這是上古的妙品,還考釋出可識的文字來。誰知對方說,這是他從出爐的燒餅底部拓出的。當然,這故事是坊間傳聞。
此硯為端石,色質似古松老鱗,遂為之銘。是應雨山先生之請,時年整七十。
中國晉唐以降的書法史,其實是文人書法史,再講得絕對些,基本上是官吏的書法史。一是彼時沒有為書法而書法的書家。二是封建社會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向何處—仕途為官。官指何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書家也理所當然地是官吏的專利。不妨掰掰指頭,大書家里除了少少的和尚、道士、隱士,少之又少不是做個大官小吏的。
當然總有例外的。這民國時的王榮年即是。王氏為溫州瑞安人,寫得一手好字。出身和行跡都屬反動階級,解放初期即被鎮(zhèn)壓,墨跡也多被銷毀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在友人處見到此件被撕去名款的殘扇,讀其字,宗法章草,筆短意長、氣息寧謐、格古韻新,在沈寐叟外,別開蹊徑。友人告我此人為“反革命”,我說無妨,這字里沒有反動標語,作為書藝看看無妨。遂貽我。
“文革”間,偶從舊笥揀出,裱托后,請陸儼少先生補題記,陸公見解與我同轍,謂其遠規(guī)漢魏,深穩(wěn)和暢。此1975年事也。
嗚呼,其實這類民間高人,代不乏人,惜多自生自滅,無人關注,也無緣入書藝廟堂,令海納百川的書法史不免欠缺遜色。還得補說一句,王氏近年己被平反,作品也已匯輯出訪。我舊藏的這件殘箑也被刊登其中。王氏當知蒙難時海上有一賞音者。
與王學仲先生相識與1982年的中國書協(xié)成立大會,先生人隨和,無架子,有學識,此后就多了交往,記得是1988年,他在家鄉(xiāng)山東滕縣的美術館落成典禮,先生電我,能否帶幾位學生去參予活動,那是必須的。山東朋友能豪飲,在臨沂午間友人們以三兩杯白酒敬我,還得連三杯,說是規(guī)矩,車輪大戰(zhàn),酒風威武。我的日本留學生出口芳治過來,說:“老師從來不喝酒,我代表了。”本地七人他一一對飲,隨后,他又主動舉杯,向七人回敬。大約已有二斤下肚。而出口君還在邀飲,太白遺風、豪氣干云。對手們已微醺,招架不住,問您有多大酒量?出口謙遜地說,不大,一般喝四斤。就此,彼此只管吃飯,一桌人寂靜到鴉雀無聲。夜宴,主人說,不敬酒了,諸位聽便。就此,我們一行人,就帶著余勇參加了王先生開館活動。
1991年我在天津藝術博物館舉辦個展,先生又主持,又講話,鼓勵有加,感動五內。期間與先生歡晤多次,還合作過畫。此雙魚圖也是先生的饋贈。先生仙逝多年,每多懷思。
海派繪畫這叫法,有異議,似乎也難有更好的概括詞??傊灰元氃祜L格并影響深遠的畫人來各別定名,總是“拐腳”的。試想,崛起于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海上三大家,虛谷、任伯年、吳昌碩,畦徑獨辟,風貌迥異,界限分明,一家一派,豈能以皆寓居滬瀆,即以“海派”統(tǒng)括?同樣,二十世紀中葉,上海擁現(xiàn)出一大批風格獨特、自成一派的杰出畫家,如今也多統(tǒng)稱為“海派”。欠科學、欠合理。故我常答外地畫友:海派,不是一個派,而是一個海,一個浩瀚的海。神仙千百,神通各顯,不是一個“派”字可統(tǒng)括的。當然,這是小可一家之言,純屬妄議。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上海舉辦虛、任、吳三大家展,一友問:任伯年跟吳昌碩比,誰好?我說,藝術可不是打乒乓,咋比?花好稻好,各具法寶,各有絕招。賞者也口味不同,各有所好。藝術只講第一流,不宜評第一名。
任伯年是天才型畫家,單說他的人物肖像,神形兼?zhèn)?,筆精墨妙,中西交融,就無人可比,一時無雙。這是任氏因定制所作的大幅松鶴圖,當為達貴祝福之用,珊瑚紅絹本,以金粉繪出,撇開潤筆,這等純凈的朱砂和濃厚的純金粉,就已是很可觀的開銷。朱地金繪,一百三十三年,至今依然堂皇絢燦。足見超好的材質,就是經(jīng)得住時光的耗磨。以故論今,我等對當下的國畫材質,尤其是顏料,的確是有著太多的期盼。
明代后期,青田石首先被引入印壇,以文人為主體的明清篆刻流派的勃興,從印材上講,它功不可沒。從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遺存來看,當時印人大多的是采用的青田石,這是不爭的事實。
也許是當時以江南為中心的篆刻圈,取青田石當然是近水樓臺,而遠在閩中的壽山石入印,相對地是滯后了,也在理中。然而,壽山石有它的后發(fā)優(yōu)秀,美艷的色彩、晶瑩的靈性,加之文人的尚美,在康熙時,文人贊頌其色的呼聲,遠遠多于對青田其質的贊譽。當時的大文人毛奇齡、高固齋都是壽山石的粉絲,不僅是口頌,更有的是筆贊,《觀石錄》《后觀石錄》盡是對壽山佳石,極其所能的形容入微的動情描繪。影響了時人,也波及到后世。足見文人及其言論的厲害。
在康熙時,其實田黃還不具有后來被識定的王者地位。文人喜歡的首推色彩靚麗而剔透,開采艱辛而出產(chǎn)極罕的水坑。此即少見的壽山水坑石,色質類瑪瑙,內質通透,故名瑪瑙晶。此撩到人心癢的印石,得于四十年前,價六百。算是積衣縮食,咬咬牙關買下來的一件尤物。
我有幸拜馬公愚先生為師是1963年,他回溫州故里,在松臺山上工藝美術研究所的接待室寫字,我將習作呈上求教,先生很鼓勵,當場表示今后可多予指導,就收我做了學生。1964年,我被調回上海東海艦隊,請益的機會也更多了。馬師正草隸篆,四體皆能且精,這類書家,古今不多。他常跟我說,別人稱我書法家,其實我是華東師范大學的英文教授噢。書法家里,中外兼通的,古今更罕有了。以往鬻書為生,也非易事,不懂書法的太多,而率意批評否定書家,信口雌黃是不用成本的。在這方面,馬師有太多的感喟,他曾教過我一招:“在書法作品里,一定要寫一兩個俗人不識的異體、別體字,嘿,你字都不識,還有資格批評人家?”
公愚師寫石鼓文絕對忠于原作,功力過人,絲毫未夾雜個性和習氣,體現(xiàn)出高度的純正性,最適宜作為初學者的范本。這是他一九六四年贈送給我的一件佳作。
在五百年的明清篆刻史上,有位活動于乾隆嘉慶時的大家—巴慰祖。此人篆刻別于丁敬的浙派和鄧石如的皖派。舊居在歙縣練江上游的漁梁,門前即巨石差落的寬溪和相看兩不厭的紫陽山,風水寶地。因隸屬老徽州,印風被冠以徽派。他不僅精于篆刻,還精于竹木雕刻,彼時即享有聲譽,在拜訪他后人時,說父輩時還存一二,今已成絕響。還說及,他之姓巴,因祖籍巴地也,姑且聽之。多才多藝的巴慰祖,寫隸書亦入漢人堂奧,此即巴氏所書大廳用之抱柱對,聯(lián)句為“克己治身樂旨君子,師典稽古齊風前人”,書格神定氣閑。紅地剔黑,字沿泥金,富美喜慶,為清中期物。時在2001年,皖南訪古時,以自書兩聯(lián)易來。
用印章匯集成譜,是北宋時的楊克一的首創(chuàng),比明末時開始艷稱的《宣和印譜》要早。據(jù)我的考正,《宣和印譜》是明末文人臆想出來的,子虛烏有,歷史上并無此書。
明代后期,文徵明的長子文彭是篆刻家,一次偶然見到晶潔能為文人刻得了的處州燈光凍(青田石),忽發(fā)奇想,用以作印材,從而大批好刻印的文人,一呼百應,捉刀刻石為樂。繼而集古、集己、集時人的印譜迭出,浪起潮涌,蔚為大觀,開啟了輝煌明清流派史的征程。四百年間,鈐拓的印譜不下四千種。
而將印蛻結集粘貼到扇面上,則是民國間的做法,對原先僅作書畫的扇箑是一種拓展。這是當時大藏印家葛昌楹制作贈友的兩箑,非作商用,故所見不多。至于印屏的普遍制作張掛,則是近幾十年的又一新形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