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時空的切合與高原精神的渾結
——讀封期任散文詩集《高原上》

◎崔國發(fā)

封期任又要出散文詩集了，作為詩友，我真心為他祝賀。這些年來，他的散文詩從黔西南出發(fā)，在全國各地報刊上鋪天蓋地式地留下了堅實的藝術蹤跡，是一位厚積薄發(fā)、高產多產的實力派詩人。

這次他出版的散文詩集《高原上》，分“高原骨韻”、“西域蒼?！?、“高原物語”、“多彩高原”四輯，共一百六十二章。詩人聚焦高原，矚目西域，向讀者展示其無限的豐富、壯美和雄奇。他注意把西部高原靜穆蒼茫的自然景觀與抒情主體淋漓充沛的人生經(jīng)驗結合起來，散文詩所標舉的是一種宏大的概括力和包容度。高原與西域的蒼茫，在超凡脫俗的精神海拔上，為我們元氣神足地創(chuàng)造出一個充滿才情、想象與仰望的時空。時常，我們被詩人那超然的氣度、形上的駕游與崇高的本質所折服。詩人對高原精神的融合與渾結，總是通過時空的切合與意蘊的列裝，并且在悠遠的時間向量與超曠的空間向量中，實現(xiàn)高原意象與自由靈魂的互攝互映，松濤起而潮頭立，詩情深而意味長，悅懌出而風神在，真境逼而神采生。

“甘南的天空很高，與地面接壤，與地心比鄰。/甘南的天空很高，很高的天空卻離人心最近，伸手便可觸及到甘南的骨骼?！保ā陡咴誓稀罚?，“當我置身高處之高，遼闊之原，蒼茫之地，/盡是我該去踏平的憂傷，與迷茫的路?！保ā段业母咴罚?，詩人眼中的高原，具有一種雄渾、健舉、超拔與獷悍之美，崇高所引發(fā)的，是一種生命力洋溢迸發(fā)的振奮感；同時它還有著遼闊、蒼茫之境，具備天然本色而又氣骨蒼然的神韻美。我以為，詩有骨力方通神，意在氣場才有韻。期任兄的散文詩，兼而傳神而得生動的氣韻，神即入于心，韻皆窮其意，精品則由此應運而生矣。從期任的散文詩組章《高原走筆》中，我更加堅定地確證了自己的這種感覺。他長期生活在貴州，對云貴高原的風土、風景、風物、風俗、風致皆了然于心，深穿其境，驚耳駭目，興象超遠，使其散文詩神與韻相兼、意與境相愜、景與情相融、剛與柔相濟。他的散文詩，以夢繞魂牽的云貴高原為底色，雄贍高華的筆調中蘊藏著詩歌激情與理想，氣運推移的墨跡中張揚著生命精神與價值，渾璞莽蒼的格調中錯綜著自然本相與意致，進而把那彩色的高原、多情的高原、傳奇的高原、神秘的高原，十分逼真而深切地表達出來，不惟筆精形似，卻更能意得神傳。

詩人正是懷抱著這樣一份堅貞，跋黔山，涉秀水，“牧放炊煙，牧放雨水，也牧放陽光，和靈魂。草地，在牧放中遼闊起來，坦蕩起來?！保ā赌练鸥咴罚?，在這里，之所以詩人的胸懷為之遼闊，心靈為之坦蕩，皆因高原上的炊煙、雨水、陽光、草地等自然風物的興寄觸發(fā)，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情物交感，神以化傳，此所謂志惟深遠者也?！案咴?，一部雋永的史詩，凝結先民們提煉的精氣，在罡風中詠誦——一段傳奇”（ 《 高原傳奇》），詩人看見的是槐樹、勁草、毛竹、羊鞭、霧靄、牛羊、蒼鷹，聽見的則是橫吹的竹笛、嬉笑的童趣、啼叫的雀鳥、豪邁的銅鼓，于有生活質感的視聽中，解開密封千年的密碼；于神旺而詩興勃涌的風骨中，領略勁健之音與蒼茫之調，恰如“風過高原”， “沐風櫛雨中，一枚野葵花，像格?；ㄒ粯哟蔚陂_放。縱橫阡陌的田園，在達·芬奇的彩筆下，涂抹出生命的另一個顏色——∕有山泉，在山間叮咚作響，村莊連成一片歡騰。過山風，呼啦啦，由遠及近，擦著檐口低飛，劃出天空的一片深蘊和湛藍。∕懸崖，峭壁，山人的脊梁。∕脊背上，吐扉的嫩草，欲滴的朝露，渲染山野的桀驁，與豪放不羈的山色?！保ā讹L過高原》），這是多么美麗而多彩的高原啊，野葵花開，格?；ǚ?，以及那天空的湛藍，勝似達·芬奇的彩筆描畫；這又是多么富有動感的高原啊，充滿活力與生機，泉水清唱，山風呼嘯，桀驁不馴，豪放不羈――把高原的性格、高原的骨力、高原的神化境界、高原的情貌與韻致，栩栩如生地表達了出來，文既有神，喜動詩興，凌云健筆，若“峰的蒼勁”，峭拔于清氣流脈之中。也許這便是詩人心中的“高原”：“ 天空浩渺。∕勁書粗狂。∕潑灑的濃墨，勾勒出高原人的爽性和剽悍。∕把一壇生雞血酒，喝成了一百個太陽?！保ā陡咴∠蟆罚?，詩人便是這樣的神化無跡，注重散文詩審美意象的神韻之美，舉凡吊腳樓、蟬鳥、羽翼、云霞、牛羊、薰衣草、輕紗、骨骼、陽光、苞谷燒、煙霧、芭蕉葉等盡遣筆端，意象紛呈，神思繾綣，豪情連綿，其妙在從心所欲，神動天隨，既動乎真情，又合乎天造。期任兄散文詩的高原神韻之美，于此可見一斑。

論及至此，我們不妨再進一步來談“神韻”?！吧耥崱弊钤缡悄淆R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的，其本意在強調藝術作品的風神氣韻。明代詩論家胡應麟在論及神韻時說：“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而已?！薄芭d象風神”即是指詩歌審美意象的神韻之美。清代王士禎的神韻說，則指的是一種理想的藝術境界，其美學特征是自然傳神，韻味深遠，天生化成。所謂“神韻”即言“氣韻生動”之意。封期任散文詩的“神韻”，具有濃郁的高原特征，即便是寫到“高原戀歌”也是那樣的帶著高原上的“符碼”與“風物”，這里雖然“沒有油紙傘的風韻，沒有烏篷船里飄出的風笛，也沒有煙花雨巷的撲朔迷離”，但有著“圍著樹皮的先民，向著太陽而舞。刀，在石頭上耙土。火，在茅草里煽情。燧人氏的溫情，石縫里長出一葉新芽，喚醒一片沉寂”、有著“自由的心情長出木棉花的火焰，長出包谷燒的醇烈”，“ 云彩，是上古遺失的紐扣，倒扣先民們裸露的胸膛。奔騰的牛羊佐證，粗狂和彪悍，在高原的血管里奔跑。∕太陽，雄鷹，駿馬……∕斗牛場上的吶喊，讓我抑制心底久遠的情感如瀑，傾瀉而出?！保ā陡咴瓚俑琛罚咴娘L神、氣勢、活力在期任兄的散文詩中得到了清真雅正的體現(xiàn)，大抵神韻之作，以自然、入神取勝，就高原的總體格調來說，是陽剛之美，是壯美，是壯闊豪邁的美，但這并不意味著高原上不可以“煽情”、不可以有“溫情”、不可以有“清麗”、“俊逸”之美、不可以“情感如瀑傾瀉而出”，故詩人在講述高原上發(fā)生的“情感的故事”時，自然而然地寫道：“談一場愛情吧，對象是血性的桃花，是溫存的飛燕。∕放歌的雄鷹，把我的愛戀，根植到父兄的眸子里，∕看我的父兄用滾燙的血液，焊接那些被風雨和頑石折斷牙齒的鐵犁。∕起伏的麥浪，是我情感的宣泄， 飽蘸春天的濃墨，寫一首情詩，送給我親愛的姑娘——∕紅豆與木棉，衷腸互訴。∕包谷燒與篝火舞，渲染瘋狂的愛戀。∕羊鞭揮舞。∕竹林下的阿哥阿妹，心旌搖曳。∕矚目山巒，在牛羊啃食淺草的茵茵草場，喝一杯交杯酒，躺在茅臺酒的醇香里，與高原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繁衍出桀驁，和倔強不撓的精神?！保ㄍ希斈?，杜甫在論及傳神時說，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若能進入靈感萌發(fā)難以遏止的狀態(tài)即可寫出傳神之作，詩興勃發(fā)，有如神助，不知期任兄寫這章散文詩時是不是處于這種興奮的狀態(tài)？血性與溫存、紅豆與木棉、包谷燒與篝火舞、放歌的雄鷹、滾燙的血液、起伏的麥浪、茅臺酒的醇香……一個個氣象渾成、神韻軒舉的高原意象，一齊跑到詩中集合，真可謂氣概閎逸，興象玲瓏，意致深婉，而有時又是那么桀驁和倔強，與高原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論神重在神化無跡，論韻重在味遠而長，詩人以真情發(fā)之，以氣韻行之，高原上的人情物態(tài)盡顯天工之美與人性之真。

如此說來，雖并不諱言高原戀情，但期任散文詩的高原神韻也絕不止于“情”，她還有其“思”與“理”。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說：“思亙古不移又倏忽閃現(xiàn)，誰的驚愕能深究它？”我們來看看封期任是如何在“思”的維度來寄寓高原神韻的?！跋胂?，長出翅膀——∕牛羊奔出棚欄，啃食淺草，啃食謙卑的過往。∕牧放的心靈，頓悟荏苒。∕一聲牧笛，穿透山的胸膛，山巔上自由，灑脫，揮灑溫暖的心情”、“一句短語，一組動詞，無論如何，怎么也書寫不出高天之高遠，大地之壯闊。∕我做一只鷹，如何？∕折斷翅膀也要飛過懸崖?！保ā秾φ劭瞻住罚┄D―由高原尋常物象而引發(fā)自己的“想象”，啟迪“謙卑”、“自由”、“溫暖”的品格，進而在心靈的層次“頓悟”――像“高天之高遠，大地之壯闊”那樣的思想――即使折斷翅膀也要做一只鷹飛過懸崖，這是何等堅忍不拔的意志與桀驁不馴的精神?。≡娙苏且砸环N仰視的姿態(tài)，來識別高山掩藏的密碼。“如果深陷的孤獨，不能與那些云彩、羊群融入在一起，多少文人墨客又怎會鐘情高原？∕高山仰止。∕一根小草揚起的頭顱，便是一個新的高度”、“對決那些食古不化的冰川，足以信賴村莊、河流、土地、牛羊，都變成旋轉的佛陀。∕而眼角擦拭的，一定是神龕上的塵埃，與過往的云煙。∕失落，和因失落帶來的痛苦和彷徨，一定在這樣的擦拭中如肉體碎屑，散落在谷底，不再輪回”、“ 我做一片白云，如何？∕一片全身裹滿紫外線的云團?！保ā墩郫B時光》）――僅從詩里行間出現(xiàn)的“孤獨”、“佛陀”、“塵?！?、“失落”、“痛苦”、“彷徨”、“輪回”這些詞語，我們也不難理解詩人的良苦用心，他寫的不是哲學，又是什么？無論是《倒敘陽光》中的“俯下的身軀，比云還輕，比紙還薄。∕一根草，兩個剖面彰顯的，無不是堅韌與柔弱” 以及“做一根草，如何？∕一根攜帶參天夢想的小草”，還是《伸展舒緩》中的“我做一把犁，如何？犁這無處不在的風，還有雨”，抑或是《碎裂寂寥》中的“我做一陣風，如何？∕做一陣鄉(xiāng)愁的風”以及《輪回山水》中的“我做一朵蓮，如何？∕一朵退回到詩句里的蓮”――詩人在這組短章中，以“做一只鷹”、“做一片白云”、“做一根草”、“做一把犁”、“做一陣風”、“做一朵蓮”，而引發(fā)自己的深度思考，在簡單與繁復的高原意象之中閃展騰挪，無不彰顯著詩人的思想、哲理、精神氣度與風神遠韻，在散文詩美學體系中營構了屬于詩人自己的高原神韻，使我們感到回味無窮，其深沉旨趣力透紙背，令人頓悟而不可言傳，雄鷙奧博，宏肆高遠，給讀者帶來了真正的美感享受。難怪詩人這樣意味深長地寫道――

云貴山水，已賽江南。

這就是高原，我的家。

這里，歸鳥還層林，牛馬念家園。

這里，仰天的長號，悠揚的嗩吶，低飛的山鷹，與一柱玄幻的白水，

把一些詞語退到山谷。

陽光褶皺處，打聽高原的下一個輪回。

是啊，高原就是他的家，高原也讓我們的靈魂找到了一處詩意地棲居之所；我們在封期任的詩行里，也探尋到了生命的本真及其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