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原
暮色漸沉,寒風(fēng)凜冽。
仁叔(二叔)用單車載著我,往永和墟的方向踩去。面前是一個長長的斜坡,又一個長長的斜坡。終于累了,仁叔下車推著單車,我也下車,他在前,我在后,一起步行爬坡。
剛才,放學(xué)不久,我到了公社郵電所,一見我,仁叔便拍拍我的肩膀:“今晚我們?nèi)ビ篮涂措娪啊!?/p>
看電影?好呀!我最喜歡的就是看電影了。問:“什么電影?”
“《南征北戰(zhàn)》,打仗的?!?/p>
我看過《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與《平原游擊隊》,但還沒看過《南征北戰(zhàn)》。打仗的電影是我的最愛。
從上草到永和九公里的沙土公路,不太遠,但有近半路程是爬坡,過了白羊坳,便一馬平川,仁叔踩車就輕松自在了。到達永和電影院,天已刷黑。仁叔買了些面包、柿子、柑子之類,匆匆吃了,我們便買票進影院。
看完電影,踏上回程,我們又穿行在茫茫的夜色中。路旁的一棵棵桉樹、柳樹與一座座模糊的村莊、一片片田野從身邊閃過。上坡走路時,仁叔問:“電影好看嗎?”
“好看!”
“怎樣好看?”
“解放軍厲害,打了大勝仗。”我說不出個所以然。
仁叔說:“解放軍那個師長、肥仔,和國民黨的張軍長、李軍長很過癮?!?張軍長與李軍長的確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那句“看在黨國的份上,快拉兄弟一把”和“希望你們堅持最后五分鐘”的對話可謂終生難忘。
這是一九六七年冬天的某夜。
那年,父親病逝已一年多,母親改嫁他鄉(xiāng)。本來我和弟、妹應(yīng)該一起隨母親走的,但我卻留在了村子里。留下的原因,年僅七八歲的我并不知究竟,只是聽說生產(chǎn)隊不讓我跟母親走。塘村七隊那么多人,到底是誰首先主張不讓我走?我一直“蒙查查”。猜想,很可能是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隊長、德高望重的老人們的意思吧,但仁叔起了關(guān)鍵作用是不可置疑的,因為我那么小,如果沒有一戶人家收留,“留下來”將會落空。
就這樣,我與仁叔成了一家人。
仁叔當(dāng)時全家三口:仁叔(學(xué)名修增),福眉(仁叔小妹,我稱其為眉姑),仁叔母親(我稱其為十婆老),現(xiàn)在加上我,變成了四口之家。
初始, 仁叔還在上草公社郵電所工作。我有時到郵電所找他,他的同事便說:“修增,你的侄兒來了?!?仁叔便熱情地招呼我進他那間逼仄的小房子。
仁叔給我與弟弟德星留下最初的印象,緣于兩件玩具。兒時,山村的娛樂生活極度貧乏,不過打打鬧鬧,捉捉迷藏。忽一日,仁叔從商店買回一架玩具飛機、坦克送給我與弟弟。這下,我兄弟倆可得意(高興)了,不時拿到生產(chǎn)隊地堂,一來把玩,二來是顯擺顯擺。呼嘯向前的飛機、“突突突”的坦克,吸引了村里的不少小朋友。他們大多也是第一次見過這玩藝兒。
不久,仁叔離開了郵電所,回沙水當(dāng)了人民公社社員。為何放著好好的郵電所職員不當(dāng),偏要回村當(dāng)“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很久后才知,他當(dāng)年不過是一個臨時工。
某夜飯桌上,我們正品味著墟日買回來的豬肉,忽聽仁叔鄭重宣布:“今后我們家每月要吃四餐肉、三餐魚!”這在當(dāng)年應(yīng)是“小康”標準了。我聽罷滿心歡喜。也許是要實現(xiàn)他的諾言,兩天后的一個夜晚,仁叔忽然要帶我去捉魚。他拿著電筒、提著小撈網(wǎng),我背著竹編魚簍,舉著竹籬火把,來到村前的小河。
我們挽起褲腿,邁進沁涼沁涼的河水中,仁叔拿小撈網(wǎng)在水中撈幾下,便網(wǎng)住幾條小魚,活蹦亂跳的,將魚裝進魚簍再撈幾下,又逮住幾條。接著,他從河中摸起一塊石頭,猛地朝水中一擲,“嘭”的一聲,頓時水花四濺。我嚇得退后幾步,不解其意。仁叔說:“這是為了把魚趕嚇到石隙里去?!闭f畢,又向河中扔了幾塊石頭。然后,他彎腰將手伸進水邊的石隙,摸索著,不一會兒,就摸到一只肥大有三寸寬的草魚。見狀,我也躍躍欲試,將火把插上河邊的沙草地,學(xué)仁叔,將右手伸進另一個巖洞?!懊紧~了!” 右手抓到了一條魚,正在高興,豈料魚兒一滑溜,便從手心逃走了。仁叔說:“唉!你真笨!要用力捏住它,或者用雙手箍住不放。”我吸取教訓(xùn),雙手伸進長著水草的河沿與石隙,上下左右地摸,好不容易摸到一條魚,忙用雙手死死把它箍住,哈,是一條鯉魚!翌日中午,一家人吃了個大魚餐:煎魚,佐以豆豉辣椒,飯是吃了一碗又一碗;打魚湯,鮮甜無比。
某日,我與地主兒子陳朝華打架,我落敗,狼狽回家,將此事告訴仁叔,祈望他幫我出出氣,罵朝華幾句。豈料仁叔非但沒幫我出氣,沒說“地主仔竟敢欺負你,我要教訓(xùn)教訓(xùn)他”,怒沖沖去斥責(zé)朝華,反而笑著責(zé)怪我:“你也太差了,連朝華都打不過?!?仁叔的話令我啼笑皆非,甚至還有點怨氣。朝華雖與我年紀相當(dāng),但長得高大,平日村里的孩子并沒因他是地主兒子而敢罵他“地主仔”。
我跟二叔生活不久,他便結(jié)婚了,妻子是上草高坪村的姑娘,名叫梁發(fā)英。嫁入二叔家,我喊她二叔婆?;楹螅⒆咏舆B問世,人口一多,生活就沒那么寬裕,住房也日顯狹窄局促。見狀,我提出與仁叔分開,搬回自家的屋子居住。
回村后過了兩三年,仁叔干了一件大事:建生產(chǎn)隊的水電站。從策劃、協(xié)助上邊來的技術(shù)員測量、設(shè)計、修水渠、建筑水池、壓力池、安裝水泥管與水輪機……他都全身心投入,忙里忙外,跑上跑下,說他是沙水沖電站第一功臣絕不為過。電站甫一建成,隊里便安排他管理電站,負責(zé)發(fā)電、碾米、鋸板等工作。從早上七點多忙到晚上十二點關(guān)閘蓄水,才歇下來。
村人說仁叔精明,有頭腦,多計仔。他還很“潮”。他家可能是隊里最早有收音機的家庭。其時正逢文化大革命高潮,傍晚,仁叔常將收音機搬出門口的地坪小桌子上,將聲音開到最大,對北京發(fā)生的重大時事政治新聞如八屆十二中全會、九大的情況和當(dāng)時流行的革命歌曲予以播放,左鄰右舍都能聽到其聲。仁叔還是村里第一個買高壓煲的人。煲買回家,他怕眉姑與十婆老不會用,便手把手教她們。他示范,煲熟蓮藕豬蹄后,他將壓力煲拿下放到門口地面,先給煲蓋淋一瓢冷水,再用鉗子輕輕掀動氣閥,待鍋內(nèi)的氣出完,才揭開蓋子,撈肉,撈骨,舀湯。他是村里第一個用上“自來水”的社員。他從外面買回一根十幾丈長的膠管,在生產(chǎn)隊的水電站蓄水池引水,在家門口筑一個小水泥池,裝上水籠頭,一扭,那純凈的山?jīng)_水就汩汩地、源源不斷流進池里。一下子,就節(jié)省了許多勞動力。他還是村里第一個蓋起水泥樓的,巍峨的二層洋樓,擦亮了多少村民的目光!
某夜,我們村一幫人去公社禮堂看完樣板戲電影《龍江頌》,翌日田間勞作時,社員們七嘴八舌議論這部電影。好幾個人都說這部電影好,仁叔也說好。有人問:“好在哪?”仁叔說:“里面有兩句唱詞講得好:農(nóng)業(yè)損失副業(yè)補,堤外損失堤外補?!贝蠡镔澩?。我則對黃國忠“把火燒得越旺越好”和江水英“巴掌山擋住雙眼”印象深刻。
仁叔嫉惡如仇,最見不得雞鳴狗盜之事。村里某人有小偷習(xí)慣,某日偷了別人的雞正要挑去永和墟賣,不巧被仁叔發(fā)現(xiàn),仁叔狠狠訓(xùn)了那人一頓,那家伙從此“金盆洗手”,改邪歸正。
或許是看中他的一技之長,一九七六年初,仁叔被公社抽去主持建設(shè)水電站,電站建成,他又被留下來,成了電站的一名合同制職工,直到十多年前退休。是年九月,他向公社加工廠推薦我到該廠工作(做臨時工),剛在該廠干了十多天,我就被縣里抽去搞路線教育運動。
仁叔知道后很高興,說:“你有更好的前途,你自己闖吧。”
早幾年,他得了類風(fēng)濕,這本非致命的絕癥,但因服藥太多,身體許多功能嚴重受損。去年國慶期間,我與妻子專門回沙水看他,見他面貌與氣色已大不如前,右手背被碰傷,正鮮血淋漓。他對我們說:“你們下次回來,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我聽了,一陣心酸,忙安慰:“不會的,又不是癌癥,肯定會好起來的?!?/p>
沒想到,僅僅過了四個月,他真的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