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稻草人不抽煙,老裴吞云吐霧時就默默地看著。
老裴抽自制紙煙,墨黑的煙絲,喇叭狀,啵一口,十里外能嗆著人。小裴討厭老裴身上的煙味。煙火汪,小裴苦,迅急趟過幾道田埂,躥進山林摘野果。稻草人不跑,依偎著稻田聽之任之,間或“羽扇綸巾”,逍遙自在。
早在秋收前,老裴挽起褲筒上岸,咬開幾粒青谷,裸出白乳似的嫩漿。湊鼻孔前使勁地嗅,滿臉陶醉。一群麻雀叫喳喳地盤旋于田野上空,擇機向稻浪發(fā)起進攻。老裴厲聲呵斥,以石追打,麻雀卻嘻皮笑臉,撲棱棱地躍上電線,悠哉悠哉。老裴目眥盡裂,找來竹枝稻草,套上粗布草帽,捆扎稻草人。
田喚烏龜塘,以前為池塘,鮮見有烏龜,后來墾荒開田,連片成丘,分給了老裴。小裴放學歸來,瞅見稻草人杵立烏龜塘,想起濟公搖扇的瀟灑派頭,就撿來爛蒲扇纏其左臂,風一吹,嘩啦啦地響?!∨徨藻剖畮桌锷铰罚苋バ≌究戳藥准稘?/p>
不出三日,天地間陡地多了一群“衛(wèi)兵”,儼然稻田守護神。
畫嶺山多田少,良田集中于開闊地帶,饑餓的麻雀見了“衛(wèi)兵”心生畏懼,隱匿于叢林灌木口望觀察,伺機偷襲。而那些靠山的田,老鼠機關(guān)算盡,連“地道戰(zhàn)”都用上了,把糧食糟蹋得不成樣子,委實叫人心疼。鄰人老朱的田挨山近口,叫帶子丘、蝦米丘。老朱有四女,全指望田里收成,對老鼠深惡痛絕。他心生一計,拉線引電滅鼠,一不小心觸電身亡,年僅四十歲!烏龜塘不擔心鼠害,病蟲防治也到位,最頭痛的是麻雀。必竟稻草人頭腦簡單,四肢為竹,麻雀見怪不怪,幾番試探后,堂而皇之落上肩頭,大搖大擺地坐享其成。
于是,秋收前那段時間,小裴放了學的主要任務就是護田,驅(qū)趕麻雀。小裴心里不樂意,好想看電視,但有稻草人作伴,啃著香香的煨紅薯,觀摩肥沃的云團,享受秋風的撫慰,也是挺好的。
烏龜塘雖然地勢好,但離河遠,灌溉困難,每到水稻揚花時,老裴就得通宵達旦地排隊等水。那一年,小裴媽生病,躺鋪上痛得翻天滾地,小裴欲沖出去喊老裴回來,卻被她制止?!澳?,莫去,讓他排隊放水,咱一家人吃飯比我的命重要……”小裴又急又怕,只曉得哇哇地哭,幸虧朱嬸聞訊趕來,二話不說,連扶帶背送小裴媽去村衛(wèi)生室。這一幕,小裴至今還記憶猶新。
一天傍晚,云霞慢慢收攏,夜色愈濃,小裴護田回家。經(jīng)過帶子丘,鼻孔里鉆進一股熟悉的煙味,濃濃地嗆人。左顧右盼,山戀黛影,未見有人。走了一會兒,林子里口口響動,小裴扭頭望去,看見老裴拍打著身上的草屑走出來,后面跟著朱嬸,頭發(fā)蓬松,慌張的樣子。小裴愣怔片刻,飛也似地跑了。
吃飯時,老裴殷勤地給妻子夾菜,小裴扒著紅薯飯粒,乜斜著老裴,然后丟下碗筷,早早地睡去。半夜被尿憋醒,出門小解,窺見老裴披衣坐在門檻上,煙火閃爍。天邊彎月如鐮刀。
金秋十月,稻子成熟了,期盼收割。朱嬸的女兒皆年幼,抬桶擔谷這些重活干不了,心里不免焦灼。老裴家的顆粒歸倉了,叨著煙卷在曬谷坪踱來踱去。小裴媽白老裴一眼:“喂,你轉(zhuǎn)得我腦殼發(fā)暈……還不快去幫幫她!”老裴便匆匆而去。
秋收過后,田野空空蕩蕩,老裴把稻草人扛回后山,插進蘿卜地里。幾經(jīng)風雨,它的衣服褪色了,扇子也只剩半把,依舊站崗放哨。
老裴一輩子沒啥愛好,就是嗜煙如命。小裴參加工作,安家長沙,欲接老裴夫婦進城享清福,安享晚年,老裴不愿意。小裴亦無奈,?;丶铱纯矗o老裴買高檔香煙,老裴不要,偏好便宜貨。
許多年過去了,畫嶺變化大,家家建樓房,屋前臥汽車。青壯勞力進城務工,老裴包攬大片閑田,種單季稻,一把鋤頭管水,機械化犁田、收割。小裴全家吃的大米蔬菜,都由老裴供應,綠色又環(huán)保。
這一天,老裴從烏龜塘回來,大罵著“該死的麻雀”,開始扎稻草人。找一件舊衣縛上,再擱一頂草帽,活脫脫另一個“老裴”。老裴望“老裴”,笑一笑,歪坐靠椅歇息,點燃一支煙。
“有件事一直沒說,當年他朱嬸拾柴火,墜落山窯……”
老伴凝神傾聽,眼角濕潤了。她曾懷疑老裴“啄野食”,暗罵朱嬸“狐貍精”……她伸手去捉老裴的手,灰燼蒂落,老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