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這一期的河北青年詩人新作選,五位青年詩人:裴福剛、柳三春、莫日根、田耘和董賀,是“準80后”和“80后”,盡管他們的作品難掩青澀,但他們?nèi)匀怀瘹馀畈?,充滿希望,詩歌寫作的文本意識清晰,眼中的詩歌世界燦爛多元,思考和觀察各有路數(shù),文字積累莊重穩(wěn)定,技術(shù)和性情上如果再尖銳鋒利一些,應(yīng)該可以激生出一種更有個性的沖勁。假以時日,他們必是河北詩歌創(chuàng)作隊伍里的生力軍。
裴福剛是一個一直處在“轉(zhuǎn)型中”的詩人,這是他的敏感所致,他感受到的世界正在走向顛倒和傾斜,而他想完成的任務(wù)就是要把一個顛倒和傾斜的世界回歸秩序,一個有秩序的世界到底要由誰構(gòu)成?這是疑問,也是裴福剛在詩歌中始終追尋和構(gòu)建的問題,所以裴福剛的詩句絢麗又迷離,充滿了詰問的眼神。
我接觸裴福剛,就覺得他是一個執(zhí)拗脆弱的人,他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敏感又恍惚,他關(guān)注的信息和文本,他信賴中的詩人,基本上都在同一個深淵里:他們個性獨立,文本堅實,是文字宗教里的信士,也是生活歧路上的狂徒;共同的可貴之處是:他們的寫作既用心血也用命。這些品質(zhì)鼓勵了他,也刺激了他。說實話,我始終欣賞這樣一群人,所以裴福剛進入了我的視野,他是承德寬城人,推薦他參加河北的一個詩歌活動,約他提前來見面,我才第一次見到他。然后陸續(xù)在我短暫負責的一個刊物上推介了他的作品。
相較于地方風氣,裴福剛有自己的想法,他善于在安靜中觀察和思考,善于沉淀和剝離一些無用的東西,在讀書和生活體驗中厘清和確定自己的方向,不跟風,也不盲從;不虛蹈也不油滑,只是扎扎實實地讀和寫,這些對于一個“80后”的詩歌作者來說,我認為非常重要。其實,作為承德的一個詩歌新生代代表人物,我期待他沿著一條正路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這幾年,我始終在追蹤他的作品,我習慣和認同了他的言說方式。感覺他像個扎實的農(nóng)民,種地,也蓋廟。知道種什么,也知道怎么種,把一種莊稼種成了博物館,種出了廟宇的味道。他的語言緊致,古拙,有滄桑味和煙火味,轉(zhuǎn)換快捷,一會兒是石頭,一會兒是流星,互相咬著尾巴,形成了一個人性的光團和漩渦。
他的《如夢令》就是由夢幻之表走向心靈終極的一首詩。這是一首超越心靈的詩,是一首敢與靈魂較勁的詩,它比我們脆弱的心強大得多。他詭異的詩句初讀很冷,冷得我一下子就“陷入四面楚歌”,但幸好還有“不斷涌現(xiàn)的暗語昭示如密令”,又給我們的身體注入了一絲溫暖,正因為楚歌與溫暖的共在,才有了“多少狂躁息止于無聲的結(jié)束,一堆白骨/展露不該有的傷痕,而牙關(guān)里卻鎖著長舌和短見”,這些又把我們拉回到了我們無法規(guī)避的兇險的現(xiàn)實里,要我們擺正自己的位置,做回了一個嶄新的自己。詩歌之外的生活往往沉溺于頌歌帶來的自足和希望,而真正的世界,詩人給予的建筑在邏輯上總是違章,但在心靈和未來上,卻可以彌合一切缺憾和創(chuàng)傷。裴福剛有這樣的意識與努力,是令人歡欣和期待的。
這首詩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給我們帶來一種揭示和平衡。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一定是一個永遠在叩問中抒寫希望的人,而他的叩問一定涵蓋他所能思考到的一切。裴福剛就是這樣一位時而站在萬物的位置尋找自己,時而又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尋找萬物的詩人。萬物與他互相繁衍,互相款待,彼此締造著一次又一次新生的機會。
《揚州記》里的溫潤和斷腸,不是旁觀的游客走馬觀花一閃而過,而是山水問輕風軟語的短刀,一點一點刻出傷。時間轉(zhuǎn)過臉,市井的興衰流泄出各種光?!肚迕髦痢泛汀稓w宿》都是懷人,“小腳,小個,小命”的祖母,“某一塊石頭下面/一定躺著一張螞蟻驚恐的臉”,這是未來的他自己。不同年齡的鄉(xiāng)愁,原來我以為可以成為不同的宇宙,沒想到,裴福剛的故鄉(xiāng),仍然讓我內(nèi)心空蕩,明月霜跡,浮云惆悵。祖母是一個舊紙人,翻山越嶺,可以用石頭、云朵和月亮的形象回來,也可以借助兒孫的臉龐重生,其它的背景我們靠生活經(jīng)驗就可以獲得;而一塊墓地,卻成了一個“龐大的人間如此虛空/到處都有無所適從的安放”的歸宿之地,亡人和未亡人互相交錯,藍天下的曠野和夜幕中的山巒大地,就變成了一座舞臺,我們可以沉默與對視,也可以變臉和蛻殼,成為其中任意一個微弱的角色。
《大明寺》里有一種雷聲的震動。我體會到這種力量。裴福剛有意掩埋它,像把明月藏進寺門,把臥佛藏進萬物,把鐘鳴藏上塔頂,把雷聲藏進身體……這種用形象代替哲學(xué)思考和生活體驗的方法把裴福剛個人的人生意趣成倍放大,大明寺由此立起來,成了一面鏡子,它把蒲團上跪倒的人帶離了塵埃,它把迷霧中的香客摁回了迷津本身。其實我并不以為裴福剛只是個偏重于情緒虛構(gòu)的人,這組詩中類似《山中一日》《暑氣》《過往頌》《紀念一個粽子》等等,則是有故事有敘述能力的詩人才能順利完成的,這些詩歌,證明了裴福剛處理現(xiàn)實題材的另一種能力。
至于裴福剛?cè)绾伟l(fā)展,我仍然有一種擔憂。我看見他的面孔那么熟悉又那么老氣橫秋。他像不像他心目中的某些人?一個70年代或者60年代的老人?他是不是有意識地在向后退,一直要退進時光深處?他如果不是給自己規(guī)劃了一個向后掘進的任務(wù),那么,我希望他能找到一個與自己所處時代、人文征候、語言方式、心靈生活等等特別相稱的路徑,以實現(xiàn)自己更遠大的詩歌行走。
柳三春這一組《器》是大器。金、銀、銅、鐵、玉、陶、瓷……文字干凈利落,技術(shù)嫻熟,顯見柳三春對詩歌的感受能力和文字駕馭能力都準確精到,其實這些東西都司空見慣,為詩者言,搖曳生姿,各有奇觀,這些主要在乎的是詩人的目力和心力。器納萬物,自有天下襟懷,這已經(jīng)不是“孤獨的榮耀”,而是詩歌和詩人的格局了?!八窃鹿獾南隳?,不封口/風一吹,刺客的快馬會慢下來/讓一把劍,重新做回流水”,關(guān)鍵是“一位仕女,把她擦亮的發(fā)簪/又扔進了火里”,這個儀式促成了一種人生況味的決絕,讓人感受到人性的冶煉總有蝕骨的疼痛在向遠處漫延。由于這組詩,我記住了柳三春。
其實,我還特別喜歡柳三春在詩歌外面的站位。讀詩是需要聚光的,詩歌的文字山水會帶著你向里走,詩人的身影落在哪至關(guān)重要,而“我”只是迷霧,是落在地上零散的殼,當詩人真正融入其中的時候,是有互生和化育作用的,詩歌的世界就會奉獻給你各種奇妙的感受。在這組詩中,柳三春近似于冷靜的旁觀,其實質(zhì)他始終在融入,甚至是融合成了一個整體。更多的時候,他的角色是混淆的,你看他在詩歌內(nèi)外的各種相遇。在天空,會遇見月亮和白云;在凡塵,會遇見自己和廟宇;“在路上,會遇到大雁和狐貍”;在山中,會遇見桃花和它的各種宿命……至到月影易碎,一地冰片,它才成為了滾滾紅塵中一個人的私器。此器若歸公,擊之則聲遠,這就是詩歌的渺渺余音了。
柳三春如果堅持勤奮地讀書和寫作,堅持一個人的體驗、游歷和思考,我信任他的文本會快速提升至實力詩人。
莫日根以高校教師的身份到承德山區(qū)扶貧,尋隙來木蘭圍場看我,酒酣耳熱之際,他露出了一個“打虎兒”漢子又紅又亮的面孔。他的族裔信仰薩滿神,這一點和我相同。原以為他的寫作資源應(yīng)該在更獨立和遙遠的民族根性里,現(xiàn)在看,文明風聲吹過的頭頂里,還有誰能留下自己完整的面孔?這一組《感謝》是莫日根客居華北平原廊坊的作品,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處理有條不紊,一個人的視野和觀察做到了俗常之間見神奇。談?wù)撘皇自?,必然要去探究文字后面一個人的文化性格和心理鏡像,莫日根從草原來,他內(nèi)心天生就帶著遼闊、慷慨和悠遠,他的詩文里有他獨有的悲涼和頑力、對生命的捶打、都市文明下的茫然和困頓,也有另類的豁然、反思和追問。
在時代節(jié)奏的帶動下,詩歌創(chuàng)作也處于一個各種元素不斷擠壓、碰撞、刺探的階段,一些詩人樂于追求語言的外化和新奇;一些詩人則甘于沉靜和自省,堅守樸素的紋理。莫日根的低調(diào)和沉靜顯然接近后者,他的詩歌源于生存境況中的精神指向,更像是在告誡自己也像是在提醒別人。寫“死亡”,他帶著仰望的態(tài)度:“我們注定都要死亡多次/靈魂才能逐漸透明,名字才能被埋葬”(《感謝》),“我只是若干年后的一個古人/終究讓位于生存后的死亡”(《四十歲時,我把一半的人生疊放整齊》),讓死亡放在我們眼睛的高處,成為我們雙手合十敬拜的力量。寫“歷史”,他心生同情:所以“每一粒草籽,都包裹著盛世與衰敗/每一個傳說,都背對著王城和村落/……男人的壯烈讓女人感到孤獨”(《你要帶著一張地圖來固安)》,“或是一支筆直的手指去觸碰,肋骨下/那些砰砰作響的山河”(《在屈家營,一枚音符很輕盈》),讓歷史肢解為具體的人和影像,就和我們每個常人更近。
從這些詩中,我們可以感知到莫日根對待光亮有天生的敏感,格外關(guān)注生活中的明暗,他總在世俗和生存的界限中奔突、抗辯,扶靠自己的靈魂。這讓我在他詩文的生命之痛中,揣測到一些更質(zhì)硬的世界痛癢?!昂髞砦矣檬趾脱凵裼中蘩磉^很多東西/一些變好了,一些壞成了習慣”(《修》),“心事,有時很硬/在身體里橫沖直闖/會帶出血來”(《心事》),那些對痛感的描述,不管是敬重或是偏執(zhí),都是純粹的釋放,讓人有貼近的融入感。莫日根是具備成為哲學(xué)家的潛質(zhì)的,他是在自我教育中有意地修煉自己的氣場,塑化自己的建模,“那把大傘在撫摸后冰冷/它只與我的目光平行”(《飛翔之前,我追問天空的高度》),他的能量在很小的分貝中滲透出來,使自我的思維寬度不拘泥于狹隘的陳述,而是外延為一種堅韌的力量?!斑@條生活的蛇,時常會勒緊我的腰”(《修》);其實他心里的落差主要還是一種哲學(xué)思考的浮升,它提著我們,越過了生活和世界的頭頂,“這騙人的華北平原,其實溝壑縱橫”。
田耘是一個熱衷宏大敘事的詩人,無論是一條河流,一個村莊,一座城市,一場戰(zhàn)爭……相較于女性詩人,田耘總是繁復(fù)密集,撲天蓋地,有一種席卷潮流和風尚的氣勢。她用于呈現(xiàn)的文字像一團帶光的刺猬,挾著風聲向前滾,密密麻麻,勢如洪流。她不迷戀意象和隱喻,不過分關(guān)注個體私密,她喜歡在事件中不斷詢問時間的真相,呈現(xiàn)它掩藏在時空中的本來面目。
《石家莊1947》是一幅城市戰(zhàn)爭的全景圖,在六天半的戰(zhàn)火中,石門搖搖欲墜,石門冉冉上升,一座城市的加法和減法,被人性和激情攪碎,被哲學(xué)和理性追憶。田耘的詩歌坐標是“真”,當敘事的屬性在“真”上得以部分實現(xiàn)的時候,一段命運時光就得到了還原,這樣縱橫捭闔的場面和詩人的敘述能力相呼應(yīng),讓田耘的作品有了史詩寫作的傾向和痕跡。如果田耘有意用這種風格的寫作去抵御女性詩歌中的風花雪月、俗艷甜膩風氣,我是贊賞的,這樣的作品,更容易讓田耘在文本建筑上快速獲得立體的畫面感,回到事件和客體本身,但如果田耘適當節(jié)制一下敘述中的散漫和疲乏感,似乎與此意圖也不會產(chǎn)生矛盾。
董賀的詩有深厚的鄉(xiāng)村生活體驗。大多數(shù)人一直把自己的民間生活當做懷舊和追憶的母題,人類對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的反復(fù)辨認,糾結(jié)也在于此。感情上的依戀、艾怨、憤懣與不公成了人生的深淵,當這種感情聚集成為遠處的一種鄉(xiāng)愁,漂泊無依,空曠不安,許多人的感情才擢升為致敬和祭獻,詩歌中面孔模糊的游子于是出現(xiàn),董賀就是這其中的一個。
他寫《大雪》中的父親,由過去的“民兵連長——父親,腰桿挺直/笑容招展,像村支部的紅旗/步伐和話語,能把黑土地砸起一片煙塵”,變成了現(xiàn)在的“那么多的大雪/已經(jīng)落在他的頭上”——這是董賀生活經(jīng)驗的具體呈現(xiàn)。盡管如此,仍然寄身在任意一個鄉(xiāng)村中的真實的父親,并不出乎我們的閱讀意外,他太真實了,這些我們都是熟悉的,所以董賀后期需要的仍然是對爛熟題材的個性化提煉、處理技巧而不是就此被絆住。
在寫作的路上,我們面臨的問題幾乎是共同的:那就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是一個一直被重復(fù)的話題,但對每一個寫作者來說,它都是瓶頸,窮盡一生的努力,有時仍然是在原地踏步,所以創(chuàng)作既嚴肅也殘酷,只有始終懷有敬畏和執(zhí)著之心的人,或許落得時間的賞賜。在真正的詩人心中,詩歌是夢想,愿他們始終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