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夷之辨：明代苗疆族群遷徙與移民記憶的歷史闡釋——以麻陽為切口

黃權(quán)生，孫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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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夷之辨：明代苗疆族群遷徙與移民記憶的歷史闡釋——以麻陽為切口

黃權(quán)生1，孫 健2

（ 1．三峽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 宜昌 443002；2．復(fù)旦大學(xué) 歷史地理研究所，上海 楊浦 200433）

傳統(tǒng)移民史和民族史研究關(guān)注移民史實與移民族裔成分的討論，但缺乏對地方移民文獻“作偽”的解釋。元末明初，身處苗疆的麻陽地方的土著人口，通過明廷招撫，由“化外之民”變?yōu)椤熬帒酏R民”，實現(xiàn)了地域族群政治身份和價值態(tài)度轉(zhuǎn)換的歷史進程。地域族群在政治認同與自我身份認知的巨變，雖不能說明區(qū)域人口再生產(chǎn)的事實，卻揭示了軍籍家族對所謂“移民記憶”重構(gòu)的影響。隨著原麻陽地方族群身份的轉(zhuǎn)換，麻陽成為中央政府經(jīng)略貴州和苗疆的戰(zhàn)略中心。麻陽以北，以是否“入籍”為標(biāo)準(zhǔn)，成為區(qū)分“王化”所及的政治邊界。麻陽土著的身份轉(zhuǎn)變，為后來麻陽人口外遷奠定基礎(chǔ)。華夷之辨不僅僅存在于政治、軍事的移民行為當(dāng)中，以所謂“移民記憶”為標(biāo)志的族群地域文化心理認同和中原向心力，是明初以來王朝政治經(jīng)營邊地留下的政治遺產(chǎn)。

苗疆； 麻陽； 華夷之辨； 開辟辰河； 移民記憶

譚其驤《晉永嘉喪亂后之民族遷徙》和《湖南人由來考》開創(chuàng)了歷史地理框架下移民史研究之先河。《長水集》中《近代湖南人中之蠻族血統(tǒng)》、《播州楊?？肌泛汀恫ブ輻畋？迹ê笥洠肪婕皟?nèi)地民族地區(qū)的人口流動，指出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族群本為“蠻族”血統(tǒng)，虛構(gòu)祖先譜系動力來自其追求邊緣地帶合法性心理和現(xiàn)實政治需求[1]。曹樹基《湖南人由來新考》一文指出：“湘西土著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地方大族）自稱明以前由江西遷入，極可能是假托。”[2]114-129麻陽地方家族譜牒在記述其家族歷史時，皆自稱“外來”。這一身份認同現(xiàn)象曲解，實際上隱含著當(dāng)時政治語境的線索。中國歷史的進程往往并非是扁平化形式演進，諸多的國家行為存在著不同范式的解釋路徑。新出《哈佛中國史》中所討論的重要問題，即“何為中國”，以及中國應(yīng)該如何定義。這一看似簡單的問題實際頗有深意，其敘述脈絡(luò)本身就不斷在討論中國本體的邊界。卜正民（Timothy Brook）執(zhí)筆的“元明”卷對元明時期中國地域整合相當(dāng)關(guān)注，認為明代中國在西南地區(qū)實施了所謂“內(nèi)部殖民主義”；“將中國社會解體，重新以家族為中心聚合起來?！盵3]28卜氏所謂內(nèi)部殖民主義，引用了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的觀點，即明代中國在西南方向的經(jīng)營。家族為中心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在苗疆地域范圍內(nèi)，主要表現(xiàn)為軍事家族在地方的高度影響力。

麻陽是明代黔東、巴蜀、鄂西南、湘西各地移民中轉(zhuǎn)站和重要遷出地。外遷各地麻陽移民的家族記載，均認為自身沒有苗疆“蠻族”血統(tǒng)，祖先在宋元和明代前期自贛、浙、兩湖等地遷入。若據(jù)明初譜牒資料復(fù)原歷史敘事的真實性，則“要透過族譜有關(guān)祖先故事的敘事結(jié)構(gòu)去解讀地方社會的歷史過程，再從這個歷史過程去解釋宗族歷史的結(jié)構(gòu)。”[4]243麻陽作為長期以來被忽視的移民圣地，家族的人口外來“遷入”更多的是一種身份轉(zhuǎn)化，而非真實的地理空間遷徙。元明時代是這種身份轉(zhuǎn)化的重要節(jié)點。以苗疆范圍內(nèi)麻陽為切入，可以窺見到武陵地帶苗疆族群“在地化”的歷史進程。這一進程的歷史階段也表明了明人通過“華夷之辨”的文化權(quán)勢，強化了麻陽為中心的苗疆對中央王朝的向心心理。

一、客從遠來：宋元時期麻陽“移民”情形概述

《麻陽姓氏》記載了119姓氏和170宗支中有126支存在確切的移民時間，宋代以前2次、宋代13次、元代16次、明代75次①、清代20次。176次外來移民活動共126次有確切遷入時間，占統(tǒng)計總數(shù)的71.6%②。《麻陽姓氏》和相關(guān)資料記載了宋代以前遷入麻陽的各族宗支。麻陽齊天坪坡腳馬氏“其族譜稱馬援子馬隆定居麻陽齊天坪坡腳。后裔分布江口圩、石羊哨、巖門等鄉(xiāng)鎮(zhèn)?！盵5]18田氏“先世原籍蘭田縣人，隋朝時來湘西乾州為官，后裔衍成大族，其中一部分遷入麻陽，分居板栗樹田家寨等地。”[5]164馬氏和田氏可能為湘西“苗蠻”土著的后代，也不排除馬氏為后來遷入、附會祖籍的可能。此外，有唐初因南蠻之亂轉(zhuǎn)徙麻陽家族，李氏“始祖順公，唐貞觀十三年（639）年奉命自北京順天府宛平縣征南蠻，屯駐辰州浦市口老岔柳林園，解甲歸田后居浦市檔江洲?！泵髑鍟r代轉(zhuǎn)徙麻陽[5]390。

《麻陽姓氏》記載宋代有13宗支遷入，占整個遷入麻陽有確切時間126個宗支的10.32%。曹樹基認為“在湘西，宋代遷入氏族占10%左右，所含人口卻占33%左右?！盵2]127《湖南人口變遷史》指出：“宋代入湘移民最多的是南宋后期，其次是南渡初期，北宋時期相對較少?！盵6]308從宋代麻陽13支遷入的宗支看，移民大部分是宋末遷入，這與整個遷入湖南移民的趨勢比較吻合。

筆者發(fā)現(xiàn)，麻陽人口前十大姓遷入時間與曹先生言及宋代湘西移民所含人口占33%左右的觀點似乎并不適用。麻陽第一大姓張氏，元明之間遷入。第二大姓滕氏元代遷入。第三大姓黃氏元明遷入麻陽，較小宗支黃元周支系宋代遷入。第四大姓氏劉氏元明遷入。第五大姓田氏大部元明遷入。第六大姓陳氏元明遷入。以上六大姓氏占麻陽總?cè)丝谝话胍陨?。第七大姓李氏部分為南宋末遷入。第八大姓舒氏部分為南宋末遷入。第九大姓鄭氏和第十大姓向氏也為元明遷入。故曹先生得出湘西人口宋代遷入占三分之一的比例，似乎不太適用。究其原因，可能是麻陽人口流動性過大造成的，宋代麻陽移民占當(dāng)?shù)厝丝诘谋壤?dāng)在10%左右。

元代遷入麻陽的宗支有16支次，占126宗支的12.70%。元代遷入麻陽的移民中，軍屯移民占據(jù)了相當(dāng)大的比例，極大影響了麻陽后來的地方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如麻陽楠村熊氏：“始遷祖系江西軍門提督，元代奉詔率兵平苗入麻陽。初駐廟山寨、湘山寺、德廟、王士坡?！盵5]1112-1113麻陽蘭里林氏：“元至正年間從會同遷入蘭里巖寨雄山定居?！盵7]471曹樹基認為“元代遷入氏族占11%左右，所含人口卻占18%左右?！盵2]127元代遷入麻陽宗支的實際情形，和曹先生所統(tǒng)計湘西氏族移民基本吻合，人口比例很可能超過18%。元代遣兵圍剿反叛“蠻苗”非常頻繁，遷入麻陽的軍事移民較多。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朱元璋派名將徐達攻占辰州，改辰州路為辰州府，麻陽縣屬之，不少軍屯人員遷入麻陽。《湖南人口變遷史》記載北宋遷入湖南的203戶，南宋411戶，元代遷入的657戶。元末遷入湖南移民有402戶，占元代入湘移民總數(shù)的61.2%[6]308-315。元代遷入麻陽各宗支總體以元末為主。麻陽第一大姓張氏，多支尊張雄飛為始祖，在元泰定時期（1323-1328）遷入麻陽。第二大姓滕氏于元至元十年（1273）遷入麻陽高村。第三大姓黃姓大部于元至元十年（1273）遷入麻陽。對麻陽政治、經(jīng)濟文化影響很大的田氏先祖，于元至正十五年（1355）遷入麻陽任主薄。同治《麻陽縣志》載：“（廟山寨）在劍潭東岸，元至正間，主薄田德明，偕弟德興聚兵于此?！盵8]240田氏家族或文或武，在元末穩(wěn)定麻陽的局勢、穩(wěn)定苗疆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從元代至解放前夕，麻陽田氏家族在今麻陽錦和地區(qū)極具優(yōu)勢，是上麻陽勢力最強大的家族。元明清時期，今錦和地區(qū)一直是麻陽縣治所在地，田氏在數(shù)百年的時間里對基層施政當(dāng)有很大的影響。元末遷入麻陽的人口，繁衍能力強，這些家族的后代經(jīng)濟勢力也很雄厚。筆者估計，元代遷入麻陽的人口后裔比例當(dāng)在25%到30%之間。

二、“開辟辰河”：明初苗疆“移民”的遷入

《麻陽姓氏》記載明代遷入麻陽的姓氏宗支最多，共計75次③，占有時間可考的遷入126次宗支的59.52%。若以洪武、永樂朝為界，56宗支幾乎占了明代遷入總數(shù)75次的75%，在整個126次有確切時間記載的宗支中也幾乎占了45%的比例。這個現(xiàn)象在整個湖南、湘西而言都非常特殊。曹樹基認為：“明初氏族占30%左右，所含人口卻占30%左右。明中后期氏族占16%左右，所含人口僅6%左右。”[2]127曹先生所統(tǒng)計湘西的明代遷入人口整體的比例為46%，明代時接近60%，相差較大。這是因為麻陽處于湘西極邊之地，地接貴州，人口遷徙相比湘西常德、辰州等地具有滯后性，且遷入麻陽的移民往往二次遷徙。更為重要的是洪武、永樂兩朝在麻陽多次用兵，一則鎮(zhèn)壓“苗蠻”反叛或抵抗，二則以“苗疆碼頭”麻陽為基地，掌控貴州。永樂朝在貴州設(shè)省，軍事和財權(quán)“犬牙相制”，貴州軍事和財政主要靠湖廣接濟，物資部分經(jīng)麻陽轉(zhuǎn)輸，這導(dǎo)致明初大量移民進入麻陽，其數(shù)量較湘西的常德、辰州等地為多。

明廷在內(nèi)部邊疆的開發(fā)行為，在“苗疆”范圍內(nèi)表現(xiàn)為“開辟辰河”。這并非是傳統(tǒng)意義上王朝開土拓邊之舉，而是人口流動中族群交往的歷史過程。明廷為保障辰河交通，遂有“開辟”之舉。許多屯軍在明初因“開辟辰河”而留居麻陽。辰河流經(jīng)貴州、湘西數(shù)縣，麻陽是“開辟辰河”中心點和前哨點。自高村西北而上，有一條重要水道，上有麻陽重鎮(zhèn)石羊哨，為“控苗”要地。同治《新修麻陽縣志》載：“石羊哨市在縣北六十里，隸二都里，距鎮(zhèn)筸城二十里，凡營屯餉糈商賈貨物沿西溪而上者，至此雇夫陸運，以達鎮(zhèn)城，近市設(shè)石羊哨關(guān)，藉資防衛(wèi)?！盵8]245“開辟辰河”對明廷經(jīng)略大西南水運交通具有重要意義。

明初，苗疆地域族群被以他者的眼光冠以“苗”、“蠻”、“瑤”等稱謂，又以接受“王化”程度分為“生苗”、“熟苗”?，F(xiàn)存麻陽族譜中“蠻夷”血統(tǒng)蹤跡消失，代之以“開辟辰河”的移民記憶?！短婧槲鋵嶄洝肪?4載：“以四川思南府宣慰司水德江等十三長官司及鎮(zhèn)遠州隸湖廣，其五砦長官司隸辰州衛(wèi)?！雹苓@些“生地”為土司所轄，獨立性強，麻陽是辰州衛(wèi)最前哨，駐軍最多。國家軍籍衛(wèi)所體系下，麻陽地方“蠻夷”家族或“土司”族群依靠其自身社會力量，實際上已經(jīng)在“自治辰河”或“御苗自衛(wèi)”。如麻陽田氏、滕氏等地方家族在元代遷入后，面對眾多的“蠻苗”也逐漸“苗化”，成為地方領(lǐng)軍家族。從明王朝軍事、政治和交通網(wǎng)絡(luò)體系而言，“開辟辰河”可以保障辰河水運暢通，并且能將辰河流域納入國家運轉(zhuǎn)體系中來。這對麻陽地域社會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元代麻陽三十九里，到了明代，其中三十二里變?yōu)檐娡?。同治《新修麻陽縣志》載：“其疆域內(nèi)之都甲，前有三十九里，屢遭苗患，居民漸少，明永樂元年減作七里，久未能復(fù)?！盵8]244明初麻陽絕大部分人口為當(dāng)?shù)赝林?，即正史所謂的“苗”或“瑤”。麻陽保留有大量明代“瑤人墳”，一些口述資料認為“瑤人墳”是“趕苗拓業(yè)”或“趕苗奪業(yè)”造成的，這在整個苗疆地區(qū)較為普遍。與此類似，與麻陽相鄰的銅仁市漾頭鎮(zhèn)山寨天坑有大量白骨，傳說是“趕苗拓業(yè)”造成的?！鞍磁f自三十九里，約而為七里，又自七里增為九里。九里之外又增四屯，而麻之都鄙疆域略定。當(dāng)明初，苗禍最酷，割絕戶之田以為屯，而民產(chǎn)移于軍食矣?！盵8]244此時的“趕苗奪（拓）業(yè)”顯然促成了麻陽地方兩大族群的分野，以是否加入中央王朝的“籍”為判別族群的基礎(chǔ)，苗疆族群之間的“華夷之辨”由此而生。

“趕苗奪（拓）業(yè)”和“開辟辰河”是中央王朝和地方社會對資源的博弈。“趕苗奪（拓）業(yè)”被書寫為“開辟辰河”，體現(xiàn)了中央王朝深入辰河腹地的階段特征，體現(xiàn)辰河流域在國家交通和軍事體系中的重要性?！陡呤献遄V》載：“高澄八世孫紹先居吉安泰和縣，元明宗朝舉進士，授北京永平府遷安知縣，其子太玄居長順，授湖南辰州知府，后卜居衡山縣牛石鋪。太玄的孫高伯同妻吳氏于明洪武元年（1368）領(lǐng)兵開辟辰河，征至貴州鎮(zhèn)遠府鎮(zhèn)浦腳。”[9]87高氏在“開辟辰河”后，其軍事活動到達貴州鎮(zhèn)遠，后裔散居麻陽?！督献遄V》載：“始祖江成在明太祖以行伍，任陜西西安府咸陽縣趙虎將軍麾下參軍。江成與路飛在平息白駒人作亂有功，加重職。后因楚地不靜，于明正統(tǒng)元年（1436），兩人奉旨入楚東蕩西平，治化地方，駐扎辰州西關(guān)。其后辰河以上約十余年得以清平?！盵9]76辰州之西為麻陽，而江氏平蠻后定居麻陽，成為明代遷入麻陽的軍事移民。

麻陽鄒氏“始祖原籍江西郡。明洪武年間（1368-1398），湘黔邊苗蠻作反，朝廷派兵剿平苗蠻后，實行全國范圍內(nèi)官民大量遷居，以江西填湖南，湖南填貴州，安定天下。鄒姓始遷祖從江西往湖南為官，解職后，定居麻陽縣隆家堡，在隆家堡河邊還留有一鄒家碼頭，后裔孫從隆家堡分遷張家垅、潘家坪、車頭等處?！盵9]116朱元璋派軍征剿以麻陽為中心的苗疆地區(qū)，正史記載十分明確。征剿除了施以軍事行動外，還有軍事屯守行動?！短婧槲鋵嶄洝份d：“五開洞蠻吳面兒等作亂，靖州衛(wèi)指揮僉事過興死之。初，面兒以邪法惑人，因聚眾為亂，興即以兵三百往捕之，眾寡不敵，興父子為賊所執(zhí)，俱被害。事聞，上命辰州衛(wèi)指揮楊仲名率師討之，敕曰：‘三苗無道，倚恃險厄，不通人事，不奉天時，屢起盜心，久為民患，近又殺害過興，罪不可恕。今命爾為總兵，官率辰、沅等處官軍及土著隘丁、兵夫以討之，爾其思制人之韜略，相機進取，以弭民害。其辰沅等處應(yīng)調(diào)官軍，悉聽節(jié)制。’”[10]16-17

“開辟辰河”迫使當(dāng)?shù)赝林迦罕黄冗w徙或流亡，故開辟初期反抗十分激烈。吳面兒叛亂就是在“趕苗奪業(yè)”中的“開辟辰河”的歷史進程中發(fā)生的。“開辟辰河”的歷史中，需要針對不同族群進行細分。如麻陽“吳、龍、廖、石、麻”為“苗族”大姓的“生苗”，吳面兒即為其中“生苗”族群的代表。文革時期，麻陽地方盜掘“瑤人墳”行動中發(fā)現(xiàn)的實物資料表明，有部分瑤人墳實際上是漢人墓葬。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官方引導(dǎo)對民間記憶的強力控制，這一引導(dǎo)力即是“華夷”畛域。

三、“開辟辰河”：移民記憶的歷史重構(gòu)進程

今湖南麻陽縣各大家族，皆自稱是元明時期的世襲軍事家族。田氏家族資料聲稱，元末“叛苗”占領(lǐng)麻陽，田氏家族“開辟辰河”，趕走“叛苗”后一度實現(xiàn)“自治”，并擁有一支穩(wěn)定地方的準(zhǔn)軍事力量。明代洪武和永樂初各大“移民”家族從外遷入，變?yōu)椤败娡蛻簟?，這些大的家族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麻陽以北建有“防苗”邊墻，田氏家族也參與其中。清初部分田氏家族人口外遷到人口耗損嚴重的四川，成為“湖廣填四川”的一部分，田氏家族清初遷出四川的宗支人口可考的就近100宗支。清代改土歸流后，傳統(tǒng)地方軍事家族（如田氏、滕氏等）成為“防苗”重要力量。在這個過程中，各家族都參與戍守和屯墾。清代改土歸流，生苗區(qū)主要局限于鳳凰廳、松桃廳、永綏廳、乾州廳，麻陽屯兵已經(jīng)遷至原來的“生苗地”，地域范圍內(nèi)的各個族群開始較為廣泛的交流，“華夷之辨”的政治心理邊界逐步消失，但這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直至民國中期才基本完成。

在地域族群身份認同與政治心理表達同質(zhì)化進程中，移民記憶篩選與重構(gòu)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這一行為奠定了家族合法和地域主導(dǎo)雙重心理基礎(chǔ)，并在地域范圍內(nèi)留下了十分深遠的華夷心態(tài)的心理政治遺產(chǎn)。這一行為的物化載體即為家譜。麻陽諸多家族家譜多以平叛和趕苗為中心，進行家族史的書寫。最有權(quán)勢的家族如麻陽藤、田、張、楊、黃、陳等大族家譜，上溯前朝漢族中原政權(quán)，或唐或宋，即便遷入于稍后的元代，也會表明其軍屯平叛身份和官方立場，表明其政治根基的久遠和漢族視閾下的“華夷”考量。在這些以政治正確為指針的家族記載，并不能徹底否認人口流動的存在，筆者以明初麻陽實力最強的田氏為切入，分析其所謂“沖突—遷入”模式。

麻陽大姓中，田氏曾長期占據(jù)麻陽縣城所在的錦和鎮(zhèn)，勢力最大。幾大家族中田氏遷入較早，方志記載其元末明初“史跡”最多?！短锸献遄V》載田氏因軍功得賞，確立了其在麻陽的軍事世家的地位。田氏始遷祖田德明、田德興辦團練，對抗紅巾軍，保障地方，與元廷利益有一致性，故得到元廷封賞。家族視之為巨大榮耀[9]18，《田氏源流·札文》載：

皇帝圣旨理湖廣等處中書省準(zhǔn)總兵官，本省右丞榮祿咨見欽奉圣旨委命總兵克復(fù)未下城池另行外，青山反賊攻據(jù)郎衡街等處，已經(jīng)親諭總兵參政鄧懷遠各將校官兵，節(jié)次進兵烏符、白水等處剿殺。前賊敗退南下，左丞周資善、參政鄧懷遠、湖廣都元帥權(quán)省都鎮(zhèn)撫張中，各支官兵將士，於至正二十五年六月十四日克復(fù)寶慶路城池，俘獲賀興隆等賊徒，委官開設(shè)衙門，撫安黎庶。移咨左丞周資善、參政鄧懷遠迤邐前進，攻克未下城池，咨請施行，即便整理本部將士，齊備器械，聽候旨令，拼力征剿賊駐寨棚，兵民有能，乘機歸順建功者，加賞擢用。⑤

田氏恢復(fù)麻陽社會秩序外，還參與了周邊如貴州地區(qū)的平叛⑥?！肚瓡?chuàng)建》載：“至元十六年，諸蠻降、置八番、羅甸等處軍民宣慰使及都元帥府于貴州，是以有貴州之名也?！盵11]8光緒《田氏族譜》載元代八番、順元等處宣尉司，與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貴州一》記載相差無幾，沒有偽造痕跡。湘西、黔東、鄂西南的田氏、楊氏世為當(dāng)?shù)赝林笞?，田德明雖為麻陽主薄，能號召地方民眾，組織軍事力量，官宦“移民”是無法擁有如此控制地方能力的。故田氏為“蠻苗”土著可能性頗大。

田德明任麻陽主薄時，田德明和田德興后參與平叛，其家族輾轉(zhuǎn)于沅江、辰河和黔東各地，以族譜判斷屬于“軍事移民”。田德興被元政府封為萬戶侯。故《田氏族譜》卷首《古跡遺聞補·萬戶侯》載：“萬戶府署在辰州府治東南，明改設(shè)衛(wèi)署?！吨尽份d即元萬戶府，舊址鼎革后，俱屬灰燼。按興公封萬戶侯，舊譜不詳。署所疑公當(dāng)日當(dāng)不徒有其銜，今檢《辰州府志》以紀古跡?！雹吖饩w《田氏族譜》認為田氏萬戶侯署在辰州并非空穴來風(fēng)。田氏以所募義兵為軍事基礎(chǔ)，元廷利用地方豪強平叛，田氏家族也借平叛壯大實力。元亡明興，朱元璋打敗陳友諒后，田氏從辰州退回麻陽，企圖割據(jù)與明軍對抗，但最后歸順明廷。故田氏有和征麻陽將軍結(jié)拜弟兄的傳說，這雖附會，但表明田氏在元末明初在麻陽地方的強大影響力。這種地方傳說傳導(dǎo)于地方豪強的家族記憶中，凸顯其政治正確，并試圖以此來消弭其家族在前朝立場上對明廷的對立立場。

田氏歸順明廷過程比較復(fù)雜?！短锸献遄V》顯然隱藏了諸多歷史事實，但田氏族譜資料中保留了國家歸附隱喻?！睹魇贰ずV土司》載：“湖南，……谿峒深阻，易于寇盜，元末滋甚。陳友諒據(jù)湖、湘間，啖以利，資其兵為用。諸苗亦為盡力，有乞兵旁寨為之驅(qū)使者，友諒以此益肆?！盵12]7982此時田氏擁有上萬“鄉(xiāng)兵”，《田氏族譜》否認與陳友諒政權(quán)合作，田德興萬戶侯侯署在辰州，田氏《族譜》記載陳友諒據(jù)有辰州。田氏萬戶侯在元明鼎革后才被毀掉，田氏顯然和陳友諒合作過的可能性更大。麻陽官村《田氏族譜》載：

元至正十九年，陳友諒稱漢王，兵據(jù)辰州，公等不降。至陳漢兵敗，德興公欲稱王于辰水（今錦江）一帶，割據(jù)一方。朱元璋遂下旨安撫，授德興公以副元帥虛職。興公表面歸順，暗地稱王。后朱元璋進剿辰水，興公兵敗。明軍追至石羊哨與錦和巖口山交界處的堵軍坡，見山勢險要，不敢貿(mào)然進兵。朱元璋只得反復(fù)示恩安撫，德興公終歸順大明，與明軍統(tǒng)帥結(jié)為異姓兄弟?？虅︻}“金昆玉季”四字，并將此劍沉入錦和東門外官潭之中。天下終定，大明一統(tǒng)，長盛永昌。傳明嘉靖年間，有人偶于潭中得此劍，放置夜發(fā)光，遂復(fù)還于潭，官潭于是得名“劍潭”，即舊麻陽縣志載麻陽八景之“劍潭春浪”。⑧

田氏歸順明廷的過程并非一帆風(fēng)順。田氏曾“割據(jù)一方”，在以麻陽為中心的苗疆割據(jù)，顯然與官宦移民身份不大吻合，與原蠻苗豪酋更為接近。朱元璋“開辟辰河”，受到了以田氏家族為首的地方勢力的阻撓，于是明軍恩威并施，招撫田氏歸順。田氏家族在此次重大的軍事沖突中，損失很大，故整個家族對元明鼎革之際的歷史記憶極其深刻，田氏家族將此次歷史事件融入一個祖先遇到“風(fēng)浪”，最后獲救的神話傳說中，并形成家族記憶流傳至今。麻陽田氏族譜中即有洞庭遇風(fēng)像、四位祖神像、始祖五公像圖三幅，以神話圖像的表達方式含蓄地折射了元明鼎革田氏家族的歷史現(xiàn)場。《田氏族譜》洞庭遇風(fēng)像、四位祖神像、始祖五公像圖中田德明為文官服、德興為武官服，田氏家族因“平叛”出身，在麻陽地位較高，故畫像中有仆人伺候。但三圖隱含了因果關(guān)系，洞庭遇風(fēng)像是“因”，在田氏祖德明洞庭遇到“大風(fēng)浪”得到四位祖神的“神助”，方渡過難關(guān)，才會有田氏五弟兄在麻陽發(fā)展，子孫繁衍。光緒麻陽官村《田氏族譜》卷首《四位祖神像圖》釋文曰：

按威顯四位歷代龕祀圖籍及家乘不登載，故后來者無所考據(jù)。相傳明公過洞庭至湖中忽起颶風(fēng)，舟將覆，榜（旁）人咸懼，公跪艙中祈禱、呼神救援，愿子孫世世奉祀。禱畢，風(fēng)漸息，仰見云霧中隱隱如王者狀，四知為神佑，倏順風(fēng)直送得泊于港以免，舟人皆激感更生，不知何神。

是夜明公寢夢，神人四自天而下，穿戴盔甲，英武雄烈，導(dǎo)從威儀甚盛，各援以號令，今家龕所書是也。公醒而異之，后至縣，平寇不忘恩佑，塑像奉祀至今，靈光巋然。

按《廣輿記》施州府衙有磨嵯神，故老云：神每以陰兵助官軍討賊，靈跡顯著。又沅州府赫神廟祀赤嚴神，舊州志載。神為浮洞人，林姓兄弟歿為神，宋咸淳五年封護國候，王制祠中有競爽于唐，顯跡于宋二語。今四大王神，號全合。神之是否，未敢臆決，姑誌以備考。⑨

四神救田氏先祖德明的傳說實質(zhì)是家族歷史記憶，麻陽田氏建有天乙閣廟宇給予紀念。包括田德明在內(nèi)的五兄弟皆成神明，在麻陽天乙閣中被供奉。其事還載入同治《麻陽縣志》，其家族傳說在地域范圍內(nèi)形成局部信仰。由于其影響擴大，浙江余姚田氏也對此形成認同，浙江余姚地方志對此也有記載⑩。《田氏族譜》卷之首《祠堂·天乙閣》載天乙閣：“卯山酉向放縣志公甘齊素后人肖像，于本村天乙閣四時祀之，嘉慶己卯年明公裔重修。”?天乙閣可能修于明代，重修于清代嘉慶。

明初“開辟辰河”為經(jīng)略西南打下基礎(chǔ)，此后明廷對麻陽為中心的苗疆地區(qū)進行大規(guī)模移民。至正二十四年（1364）徐達攻克辰州，改辰州路為辰州府，麻陽納入辰州府管轄。《明史·徐達傳》載：“明年，太祖稱吳王，以達為左相國。復(fù)引兵圍廬州，克其城。略下江陵、辰州、衡州、寶慶諸路，湖、湘平。”[12]3724朱元璋對巴蜀南部形成戰(zhàn)略包圍，但沅江和辰河的土司和地方豪族勢力未定。吳元年（1367）朱元璋所部深入湘西沅江和辰河，對貴州東北形成包圍。以田氏為代表的麻陽地方家族勢力被收編為軍戶。同治《新修麻陽縣志》卷六《宦績》載明知縣齊伯良：“四川人，洪武中任縣事，當(dāng)苗叛后，民多逃亡，其田荒蕪者，戶書弄遺糧，嫁害之弊，公清查絕戶田土，詳上。上憲招撫辰、沅、平、清、偏、鎮(zhèn)六屯丁種之，民受其惠?！盵8]360麻陽諸多家譜均載明初“開辟辰河”的史實，這一事件本質(zhì)是當(dāng)?shù)赝林谐蔀槊魍醭帒舻倪^程，并非移民。麻陽豪族在構(gòu)建明初移民記憶的過程中，將自身的合法性予以強調(diào)，并以家譜文本呈現(xiàn)。

作為苗疆邊界上的交通樞紐和前哨的麻陽，存在利益迥異的地方族群?！斑@種地方性的‘中心’的形成及其對邊緣地區(qū)的控制，又是地方社會的經(jīng)濟變遷、權(quán)力轉(zhuǎn)移以及文化轉(zhuǎn)變的動態(tài)過程的結(jié)果。地域社會中的‘中心—邊緣’關(guān)系，既是王朝體制下‘中心—邊緣’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又是一種特定的地方性的經(jīng)濟格局?！盵4]286麻陽地方豪族以明初“開辟辰河”事件為契機，用定居和“入籍”為手段，實現(xiàn)了由“夷”變“夏”的歷史進程，這表明了明初朱明自“驅(qū)逐韃虜”的政治口號起兵，“夷夏大防”不僅僅貫穿于長城沿線，內(nèi)地邊緣的苗疆同樣在政治心理中自有邊界。苗疆土著大族招納了部分流民，但在家譜文本中篡奪了“他者”事實，順應(yīng)時代表明了“王化之民”的政治身份，并以此為合法性震懾地方，實現(xiàn)“化外之民”到“編戶齊民”的身份轉(zhuǎn)換。明廷經(jīng)略西南進入滇黔，位于沅江上游和辰河水道的麻陽便由原來的邊緣地，成為軍事和物資轉(zhuǎn)輸?shù)摹爸行摹?。麻陽地方家族因為與國家達成了契約，入明廷軍籍，從屬王朝軍事體系，政治地位躍升，這些家族繼續(xù)“開辟辰河”。

四、通衢苗疆：麻陽內(nèi)地邊緣“中心”之確立

明廷經(jīng)略西南，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官方為了對苗疆地區(qū)實現(xiàn)控制，從其他地區(qū)征集大量資源?！饵S氏族譜·吳元今主誥命銘詞》記載黃氏家族參與明初“開辟辰河”，其中《彥裘余三公房敘》載：“間嘗撫家牒而讀之，吳元間，彥、裘率弟容同我珊公先平辰河，后征滇黔，后又威震六龍山、黃連溪、古洲、八萬等處，遂提授黃道司長官之職，即今黃道司大寨等處是其后裔也。至若玉公生子七重一、重二、重三、重四、重五、重六、重七。其重五者隨伯兄征彌四寶，授千戶職之黃恩來麻，恩旋任五遂擇官村而家焉?！汗釋O中理拜撰并書?！?家譜所記載的地名均可考，黃氏所接受“黃道司長官”之任命，表明黃氏被招撫，于地方屯丁的可能性極高。筆者曾考察銅仁、萬山，黃道司?在今銅仁市萬山區(qū)，現(xiàn)有大量黃氏后裔。

明軍“開辟辰河”實質(zhì)是以辰州衛(wèi)為依托，從今辰溪縣的辰水和沅江交匯處西進，以麻陽為中轉(zhuǎn)和戰(zhàn)略支點，進而進入貴州東部。黃道司位于辰河南，基本上屬于沅江支流潕水流域，因此“開辟辰河”并不局限于辰河，是整個以辰州府為中心的整個沅江、辰水、潕水、武水、清水江等流域。辰河為進入黔東北的要道，而黃道司所在潕水流域是進入黔中的要道，明代后來在此密集設(shè)立衛(wèi)所，如平越衛(wèi)、偏橋衛(wèi)、鎮(zhèn)遠衛(wèi)、清浪衛(wèi)、平溪衛(wèi)等，衛(wèi)下小土司更是眾多。這都是要保障進入云貴的交通要道的暢通，也是今云貴學(xué)者常提到的“古苗疆走廊”。偏橋衛(wèi)、鎮(zhèn)遠衛(wèi)、清浪衛(wèi)、平溪衛(wèi)在麻陽有大量屯丁，這些屯丁并不完全是從貴州遷入，而是麻陽地方力量，主要是“招撫”的土著“屯丁”保障這些地方的軍需物資供給。

事實上，明廷在辰州衛(wèi)和麻陽一線“開辟辰河”的舉措，目的在于保障“古苗疆走廊”的暢通，《黃氏族譜·吳元今主誥命銘詞》所提到的黃彥、黃裘等就是開辟苗疆走廊的成員。筆者經(jīng)過在麻陽的田野考察，結(jié)合家譜，認為：黃氏應(yīng)當(dāng)為湘西當(dāng)?shù)氐耐林逡?，而非江西遷入。這一族支與“開辟辰河”的進入辰州的黃氏進行了“合族”。江西遷入的黃氏族裔便是奉命“開辟辰河”的黃寶族裔?！秾毠坷m(xù)修譜敘》載：“麻邑先時俱屬辰河（辰州府），其人每多不恭，我祖珊公奉命征服遂家居焉?！脊泳湃恕T公或仍原籍，或移川省，另有譜載，居麻邑者，惟寶公、義公、玖公而已?！汗攀酪釋O中理撰?！?黃氏家族與當(dāng)?shù)赝林逡岬摹包S氏”族裔的融合，非常具有時代意義。《太祖洪武實錄》卷185載：“湖廣都指揮使司言：‘前奉詔以靖州、五開及辰、沅等衛(wèi)新軍選精銳四萬五千人于云南聽征，今又令市牛二萬往彼屯種，請令諸軍分領(lǐng)以往，庶免勞民送發(fā)。’從之。”[10]53沅江沿線的衛(wèi)所新軍四萬五千人，這些軍隊從征往往留在云南屯守，若加上后來家屬，則自沅江流域遷入云南的移民就已超過十萬。

從沅江沿線所在地區(qū)調(diào)集屯軍不是一次完成，而有多次。西南“苗蠻”多叛，明廷對滇黔和苗疆反復(fù)用兵，也造成自東而西的軍事人口的西遷是一個常態(tài)。如《太祖洪武實錄》卷201載洪武二十三年（1389年）：“改平夷千戶所為平夷衛(wèi)指揮使司。上以云南列置戍兵，平夷（今富源縣）尤當(dāng)南北要沖，四面皆蠻夷部落，必置衛(wèi)屯兵鎮(zhèn)守。乃命開國公常昇往辰陽（今辰溪縣）集民間丁壯凡五千人，遣右軍都督僉事王成、千戶盧春統(tǒng)赴平夷置衛(wèi)?！盵10]69從湖南集壯丁五千赴平夷置衛(wèi)，故今富源縣多有祖籍湖南者[13]91。這些軍力可能自江西、江南等地遷至沅江走廊的衛(wèi)所上屯守，一段時間后再轉(zhuǎn)徙云貴。貴州軍屯糧草不足，往往自四川和湖廣調(diào)撥，苗疆沿線成為轉(zhuǎn)輸物資的必經(jīng)之道，且需要眾多勞役和兵丁為軍隊服務(wù)，甚至要直接將物資押運至貴州，其中一些人就可能因各種原因居留滇黔各衛(wèi)，實現(xiàn)了“麻陽填貴州”。貴州設(shè)省，明廷對貴州財政、軍事“犬牙相制”，糧餉主要來自湖廣和四川。這些糧食主要通過水運轉(zhuǎn)輸?shù)?，萬歷《貴州通志》卷十八《糧餉》載：“湖廣額解本省糧米一十萬二千四百石，共折銀三萬七百二十兩整?！薄八拇~解本省糧米一十萬九千七百五十三石，共折銀三萬七千四百七十四兩五錢。”[14]411大量軍需轉(zhuǎn)輸主要是辰州、沅州等地方完成，這些物資轉(zhuǎn)輸也影響到人口遷徙和文化傳播。麻陽人因善于操舟駕船，“麻陽船”成為轉(zhuǎn)輸?shù)崆臀淞赉浣鞲芍У闹髁Α?/p>

麻陽地接貴州，從麻陽到貴州東部有地利之便。麻陽是辰州衛(wèi)屯守之地，歷史上也有不少遷到云南的軍籍移民，這在麻陽族譜中可以得到印證。《李氏族譜》載：“麻陽李姓分兩支遷入……由江西一道進入楚地沅郡，后均成居浦市，均義居沅郡，均保居麻邑西門街。均保生五子，長、四、五子（明初）領(lǐng)兵去云南鎮(zhèn)守邊關(guān)?！盵9]25《麻陽姓氏》載：“（符氏）到明朝洪武帝命御林軍由辰州至云貴掃清群蠻，招民填補地方，以便耕讀，為安天下之計。宗杰子發(fā)盛、發(fā)明、發(fā)真、發(fā)龍四兄弟于永樂二年（1404）由北京真定府邵州老鴨鄉(xiāng)遷湖南暫住常德府。后發(fā)盛移徙麻陽，發(fā)明（成寶）仍居常德府后遷云南?！盵9]71

麻陽地方族譜資料中的傾向性表明，自麻陽以外地區(qū)向苗疆遷徙的記載具有很強的虛構(gòu)成分。正如西方漢學(xué)家眼中的元明時代，朱元璋治下的疆域并不等同于忽必烈“統(tǒng)一”的疆域，明廷在建立初期放棄了元代治下的胡人區(qū)；既然元人聲稱統(tǒng)一了天下，那么明朝必不能稍遜于彼，明代的國家話語中始終充斥著“天下一統(tǒng)”、“一統(tǒng)萬方”等說法[3]27。這一“胡漢分野”、“華夷之辨”的潛在意識形態(tài)，對地方的影響就是地方大族“以華”自居的自我認知，以及謀求地方政治生態(tài)中更高的合法身份，所謂移民史實的真實性倒是其次了。麻陽移民外遷，政治形態(tài)上來看是“華”的影響力擴大，既有國家政策支持，又存在“華夷分野”中的政治語境優(yōu)勢，這種影響的結(jié)果就是麻陽向外遷徙的地方資料中保留了真實移民史實。

五、余論

傳統(tǒng)移民史和民族史研究非常關(guān)注移民史實與移民族裔成分的討論，但缺乏對地方移民文獻“作偽”的解釋。本研究發(fā)現(xiàn)：麻陽作為自宋代以來西南移民的重要樞紐，其以家譜為代表的地方文獻在元末明初的記載有所失準(zhǔn)。麻陽地方族譜資料中的傾向性表明，自麻陽以外地區(qū)向苗疆遷徙的記載具有很強的虛構(gòu)成分。作為苗疆中心的麻陽，其地方族群并非通過移民方式進入。明代初年，麻陽地方大族通過歸順明廷，由“化外之民”變?yōu)椤熬帒酏R民”，實現(xiàn)了地域族群政治身份和價值態(tài)度轉(zhuǎn)換的歷史進程。地域族群在政治認同與自我身份認知的變化，不能說明區(qū)域人口再生產(chǎn)的事實，但揭示了軍籍家族所謂對“移民記憶重構(gòu)”的影響。隨著麻陽地方族群身份轉(zhuǎn)換，麻陽成為明廷經(jīng)略貴州和苗疆的戰(zhàn)略中心，也為后來麻陽人口外遷奠定了歷史基礎(chǔ)。此后，麻陽移民外遷具備合乎體統(tǒng)的政治心理支撐和國家政策支持。在“華夷分野”政治語境優(yōu)勢條件下，記錄麻陽為出發(fā)地向外遷徙移民運動的地方資料，則較大程度上保留了真實移民史實。華夷之辨的心理進程不僅僅存在于政治軍事的移民行為當(dāng)中，以所謂“移民記憶”為標(biāo)志的族群地域文化心理和中原向心力，是明初以來王朝經(jīng)略邊地留下的政治遺產(chǎn)。

注釋：

① 洪武時期37次，永樂時期19次，其他時期19次。

② 政協(xié)麻陽苗族自治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麻陽姓氏》，內(nèi)部資料，1994年。本文時間統(tǒng)計以族（宗）支統(tǒng)計，不以姓氏統(tǒng)計；本文統(tǒng)一以126次可考時間計算時間比例。

③ 洪武時期37次（洪武二年5次），永樂時期19次（永樂二年9次），其他時期19次。

④ 參見貴州省民族研究所編：《<明實錄>貴州資料輯錄》，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頁。另參見：譚子美，李宜仁主編：《麻陽民族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36頁：“明朝時，麻陽轄域?qū)拸V，今天的鳳凰也在麻陽境內(nèi)……五寨長官司的地域一度也在麻陽縣境內(nèi)……五寨地方不是屬朝廷直接經(jīng)制的‘省地’，而是仍為不服‘王化’的苗蠻居住的‘生地’?！?/p>

⑤ 田世新主編：《田氏源流》，1997年，藏麻陽檔案館，第2頁。光緒和民國的《田氏族譜》均有載。

⑥ 關(guān)于田氏在元代麻陽地域社會的作用，其實際情形相對復(fù)雜，地方族譜材料與正史互相參照。光緒六年修麻陽官村《田氏族譜》，卷之首，其朱印后文字意思待查，由于田氏先祖為元朝麻陽主薄，其可能為蒙古文?！对肪砭攀ぶ镜谒氖幌隆ぐ俟侔恕酚涊d：“義兵千戶所。至正十年七月中書奏準(zhǔn)，于……湖南道州路、武岡路、湖北靖州路等處，置義兵千戶所，每所置千戶一員、彈壓一員、百戶十員。仍于義兵內(nèi)推選才勇功能，充千戶、彈壓、百戶之職。首領(lǐng)官、都目各一員，于本省都吏目選內(nèi)注授，并從本道帥府節(jié)制。湖南道州二處千戶所，于帥府分司處設(shè)立，本司調(diào)遣。湖北靖州一處，從本省摽撥鎮(zhèn)守調(diào)遣?？偠ň攀鶈T，給降宣敕牌面印信?！?/p>

⑦ 光緒六年修麻陽官村《田氏族譜》，卷之首，《古跡遺聞補·萬戶侯》，第40～41頁?，F(xiàn)藏麻陽錦和鎮(zhèn)官村。

⑧ 合川瑛公裔仁義房二十二世孫田光松收集整理：麻陽官村《田氏族譜》卷一《概述·麻邑田氏之由來、淵源及遷徙》，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三十日，第4頁。

⑨ 光緒六年修麻陽官村《田氏族譜》，卷之首，《始祖五公像圖》，第14～18頁?，F(xiàn)藏麻陽錦和鎮(zhèn)官村。

⑩ 筆者經(jīng)過考察，浙江光緒《余姚縣志》參考《湖廣通志》，《湖廣通志》參考《麻陽縣志》，其文獻轉(zhuǎn)載線索清晰。

? 光緒六年修麻陽官村《田氏族譜》，卷之首，《祠堂·天乙閣》，第6頁?，F(xiàn)藏麻陽錦和鎮(zhèn)官村。

? 宣統(tǒng)三年辛亥歲孟春月續(xù)修麻陽《黃氏族譜》，《吳元今主誥命銘詞》，館藏于麻陽檔案館。

? 宣統(tǒng)三年辛亥歲孟春月續(xù)修麻陽《黃氏族譜》，《彥裘余三公房敘》館藏于麻陽檔案館。

? 即黃道溪司。

? 宣統(tǒng)三年辛亥歲孟春月續(xù)修麻陽《黃氏族譜》，《寶公房續(xù)修譜敘》館藏于麻陽檔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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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rimination of Hua and Yi: A historical explanation of ethnic migration and migrants memory in Miao region in Ming Dynasty

HUANG Quansheng1, SUN Jian2

( 1．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China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Yichang 443002, Hubei, China ; 2．Center for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Studies, Fudan University, Yangpu 200433, Shanghai, China )

Traditional study of migration history and ethnic history focuses on the discussion of migration facts and identities of migrants, but lacks an explanation of the counterfeit in local migration documents. At the turn from Yuan to Ming Dynasties, native people of Mayang in Miao region changed their political identity and value because they had changed, after amnesty and enlistment of Ming Court, from uncivilized people to subjects of the empire. This change of political identity and individual cognition in local ethnic groups cannot explain the reproduction of local population, but it can show the effect of military families on the reconstruction of migrants memory. Mayang acted as a strategic center where central government practiced its management of Guizhou and Miao region after the change of identity of ethnic groups. A line is draw to the north of Mayang as a political border of civilization according to whether the people are naturalized. Change of identity of natives in Mayang formed a base for its emigration. Discrimination of Hua(Han Chinese) and Yi (ethnic minorities) can be seen in the political and military migration. Local cultural psychological identity of ethnic groups and centripetal force of central China marked by migrants memory is a political heritage of imperial management in border areas since the beginning of Ming Dynasty.

Miao region, Mayang, discrimination of Hua and Yi, development of Chenhe, migrants memory

2018-10-11

國家社科基金“宋元以來武陵山地人口外遷與文化交融史研究”（18BZS060）；重慶市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西南大學(xué)西南歷史地理研究中心項目“明清以來武陵“神州”（辰州）“湖廣填四川”研究”（20500612）。

黃權(quán)生（1977-），男，重慶巫山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移民史。

孫 ?。?991-），男，河南鶴壁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歷史人文地理。

C952

A

1673-9639 (2018) 12-0038-09

（責(zé)任編輯 黎 帥）（責(zé)任校對 車越川）（英文編輯 謝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