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軍,楊倩倩
(天水師范學院 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1)
乾元二年立秋之后,杜甫因安史之亂和對時政的痛心疾首而放棄了華州司功參軍之職,“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1]523途徑秦州、成都、夔州等地,度過了一段長達九年之久而又布衣飄零的“草堂”生涯(本文所引杜詩作品或詩句,均出自該版本,不再一一標注)。如果把杜甫58齡的人生分為五個階段,那么,從天寶十五載(756)春離京到乾元二年(759)冬入蜀,屬于他人生的第三個階段,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期;從上元元年(760)春寓居成都至大歷三年(768)春離開夔州,結(jié)束了他流寓巴蜀、滯留夔府的草堂生涯,則是他人生的第四個階段,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高峰期。由此可見,杜甫漂泊西、南天地間的草堂生涯,乃是杜甫人生歷程中極不尋常的九年——九載寓居三地,兩座詩歌高峰,共流傳下來900多首詩歌,僅存詩數(shù)量就超過了現(xiàn)存杜詩的一半,可謂蔚為大觀,堪稱獨步詩唐。這難道不應視作中國乃至世界詩歌史的一個奇跡嗎?
杜甫幾乎終其一生都在關(guān)心朝政和民生疾苦,以天下為己任,具有儒家“仁者愛人”的仁愛精神和積極入世的濟世情懷,尤以九載草堂生涯這一時期為最。
公元759年立秋之后,杜甫棄官西去秦州,這在詩人的一生中是一大轉(zhuǎn)折、一大關(guān)捩,無異于一個分水嶺。以此為標志,正式開啟了他58齡人生中一段別具風貌的草堂生涯。有學者做過統(tǒng)計,在流寓隴右時期,類似于“三吏”“三別”之類記實敘事性描寫國家不幸與人民疾苦的作品較少,但對現(xiàn)實、歷史和自身的思考卻更多也更加深入,對生活本質(zhì)的揭示更加深刻。他將杜甫寓秦時期的作品分為五類,分別是遣興抒懷詩、詠物敘事詩、懷人寄贈詩、登臨寄行詩、生活綜述詩。[2]53-57在此期間,即在從華州到成都的“一歲四行役”中,他寫下了將近120首詩作。如《秦州雜詩二十首》記敘在秦州的游覽和感懷;《佳人》記錄了自己的悲慘遭遇,抒發(fā)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從秦州到同谷、從同谷到成都又寫下各12首紀行組詩,記載沿途所見的山川景物、風土人情。這些詩中都充滿了一種感懷身世、憂國憂民的感情,與他此前創(chuàng)作的“三吏”“三別”等號稱“詩史”的不朽之作一起“構(gòu)成了他個人和整個唐詩的現(xiàn)實主義的高峰”。[3]前言8杜詩名篇《鳳凰臺》《同谷七歌》就創(chuàng)作于詩人寓居同谷草堂之時。
如果把流寓隴右秦州和同谷稱作杜甫草堂生涯的第一期或第一站,那么,寓居天府成都草堂則是其草堂生涯的第二期或第二站。
自乾元二年歲末抵達成都,一直到永泰元年(765)夏,因嚴武忽然病卒,杜甫在成都失掉了憑依,加之蜀中軍變,兵戈不息,詩人一家便離開成都順江東下止于三峽夔府,前后差不多有五年半的時間。這中間他雖然曾有一年多到外地游訪避亂,但主要的生活都是在成都度過的。成都號稱“天府之國”,這里自然環(huán)境、經(jīng)濟條件都比較好,他在這里的生活相對來說比前一段草堂生涯要好得多。依靠蜀中官府親友的資助,杜甫在浣花溪畔建成了一所草堂,開始定居下來。他用詩歌盡情地歌詠自然景物、記述自己在那佳山秀水之間的游賞活動??墒?,他卻始終保持著與時代的密切聯(lián)系,并牽系和關(guān)注著時局的變化,時時不忘“兵戈未息人未蘇”的現(xiàn)實。安史之亂中,他“不眠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病馬》),渴望早日平息戰(zhàn)亂;亂平之后,他更殷切企望“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鳳凰臺》)。他這一時期寫下了400多首詩歌,總的特點是具有很強的抒情性,且有不少是抒發(fā)傷時念亂、憂國憂民感情的律詩。如《蜀相》《聞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征夫》《遣憂》《釋悶》《有感五首》等,反映了當時的政治事件、戰(zhàn)爭消息和社會狀況。
從永泰元年夏到大歷三年早春杜甫放船出瞿塘峽,為詩人草堂生涯的第三站,也是最后一站。
杜甫羈旅夔州瀼西與東屯草堂期間,創(chuàng)作力空前的旺盛,在近兩年的時間里作詩超過450首;在抒發(fā)傷時念亂、心系家國情感方面,其廣度、深度和力度均超越了過去,更將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推向了絕頂。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的詩往往帶有總結(jié)的性質(zhì),屬于詩人另一層面的“詩史”——心史或自傳。如《夔府書懷四十韻》《遣懷》《昔游》《壯游》《歷歷》《諸將五首》《秋興八首》等?;蜃窇涀约嚎层敛挥龅囊簧?,或回顧安史之亂前后唐王朝由盛到亂由亂至衰的變遷,反映時代面貌,總結(jié)歷史教訓,彰顯仁者情懷,極具思想價值和感人力量。盡管杜甫當時在夔州期間的生活是艱難苦恨,潦倒窮愁,但即便在這種境遇之下,仍“窮年憂黎元”,不失一顆情系家國、感念蒼生的仁者之心。如《白帝》《宿江邊閣》《登高》《又呈吳郎》《虎牙行》《歲晏行》等許多優(yōu)秀的篇章,都是表現(xiàn)杜甫仁者情懷的千古絕唱。
縱而觀之,杜甫辭官西行的這段“草堂”生涯與“漂泊”歲月總的來說是艱難的、痛苦的、悲劇性的,他雖因自身的不幸遭遇和艱難處境而悲傷而苦恨,卻失意而不失志,落魄而不消沉,依然未墜素業(yè),不改仁者初心與詩圣詩心,始終如一地蒿目民艱、悲天憫人,為天下為蒼生長歌短吟。無論是從詩人情懷,還是從其詩歌造詣,均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雙圣”境界,更將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推向了無人企及的巔峰。綜觀杜甫這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人詩興高漲,數(shù)量可謂驚人;詩風可謂別開生面,不同凡響;詩歌主體是對家國時政、人民疾苦的反映和對愛國精神、仁者情懷的抒寫;詩歌主調(diào)富有沉雄之氣和崇高之感,集中體現(xiàn)了杜詩“波瀾老成”“沉郁頓挫”的典型風格。確如鄧魁英、聶石樵所言:“杜甫的一生是用詩歌譜寫的一個悲劇,它的意義在于揭露了唐王朝盛極而衰這個歷史時期的各種矛盾、動亂、黑暗和腐朽,揭露了形成他的悲劇的那個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從而展示了他那種堅韌、不屈、崇高、偉大的人格和精神?!盵3]前言12-13是的,杜甫的一生,幾乎與盛唐相始終。而所謂的盛唐,對于“滿京華”的冠蓋來說,乃是“一個最好的時代”,而對于象李杜這樣“獨憔悴”的天人地圣而言,卻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杜甫的悲劇正在于他“遭遇了不該遭遇的厄運”。然而,艱難苦恨,玉汝其成——正是這樣的時代及其際遇,才鑄造了他那種“堅韌、不屈、崇高、偉大的人格和精神”,亦玉成了他那雄宏悲壯,光焰萬丈的不朽杜詩。其詩圣詩心在其草堂生涯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可謂體現(xiàn)得最為“充實而有光輝”。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正是這樣一首廣為傳誦、備受關(guān)注,亦最能見出詩圣“充實而有光輝”的仁者情懷的名篇。
眾所周知,境遇影響心態(tài),而心態(tài)又決定創(chuàng)作。那么,公元761年,杜甫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故?大唐的時局又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詩人又處在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此乃解讀該詩的前提,也是關(guān)鍵。
上一年的春季,杜甫一家入住新建的成都浣花溪草堂,這時詩人已是年將百半之人了。經(jīng)過四年顛沛流離的生活,這只大唐落難的“鳳凰”總算有了一個棲止之所、安身之地。草堂背向成都,臨近百花潭,是一個極幽雅的江村。那里的翠筱、紅蕖、楊柳、梅蘭、水鷗、黃鸝都吸引著他,詩人或流連山水,游覽名勝古跡,或經(jīng)營藥圃水檻,和鄰居農(nóng)民往來。這時故人裴迪、高適、韋偃、嚴武等都先后來到了西蜀,他們經(jīng)?;ハ鄬ぴL,飲酒唱和,詩酒風流。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詩興倍增,用詩歌描繪草堂周圍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長,到了761年秋,先是堂前“倚江柟樹草堂前,故老相傳二百年”(《柟樹為風雨所拔歌》)的“柟樹”為秋風所拔。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緊接著“暫止飛鳥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堂成》)的“新巢”卻又被一場秋風給毀了。巢猶如此,這更讓詩人情何以堪!偏偏又趕上連夜大雨,由此聯(lián)想到安史之亂爆發(fā)后舉家顛沛流離、居止維艱的慘狀。這又怎能不令多愁善興、悲天憫人的杜甫徹夜難眠,感慨萬千,百憂交集!于是,便奮筆寫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首體現(xiàn)他仁愛情懷的絕唱之作。
從隴右秦州開始,杜詩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一個獨特現(xiàn)象,即與其人生抉絕而豪邁的轉(zhuǎn)身相應,杜甫的詩歌生涯亦隨之一變,呈現(xiàn)出別開生面的態(tài)勢:由向“上”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轉(zhuǎn)而為向“下”的“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由以“詩史”為主的杜詩轉(zhuǎn)而為以“圖經(jīng)”、以“心史”為主的杜詩;風格上也以沉郁濃重的悲涼之色取代了盛唐前期詩歌中瑰麗明朗的豪宕之氣。其中,大量悲秋意象的運用及悲憫情懷的抒發(fā),成為這一時期詩歌抒寫的一大主題。從詩歌意象情感色彩看,其隴右詩意象多具“悲涼”情調(diào),抒寫極具個性化色彩的身世之悲、秋士之感。步入人生之秋,置身于大唐多事之秋和隴右邊郡之秋的杜甫“老去才難盡,秋來興甚長”,不但不因生計維艱、萬方多難而減其政治熱情,相反,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其創(chuàng)作熱情空前高漲,詩歌風貌別開生面。再從物象特征看,杜甫隴右詩,尤其是其中的詠物詩意象又多具“弱”“微”“病”“殘”“廢棄”的異樣特點,幾乎都為弱小細微或病殘廢棄之物。這是杜甫以自己特殊的身世境遇和獨特的審美心態(tài)去觀物、體物、感物,把對人的“悲憫”之心推及到與人同樣有生命的動植物,特別是那些被棄擲被損壞的弱小病殘之物上而產(chǎn)生的一種超越個人境遇和人生體驗的精神意緒,它表現(xiàn)了詩圣杜甫一種高遠境界與慈悲無量的性情,一種“推己及物”、物我合構(gòu)的天人合一精神。事實上,在杜甫其后流寓成都和夔州的草堂生涯詩作中,此類意象數(shù)量倍增,“悲涼”情調(diào)更濃郁,個性化亦更鮮明顯豁。那“日暮不收烏啄瘡”(《瘦馬行》)的瘦馬,那“蕭蕭半葉死”(《病橘》)的病橘,那為“秋風所拔”的柟樹,那被“玉露凋傷”(《秋興》其一)的楓林,那滄江之上夜半的篳篥聲(《夜聞篳篥》)、秋原江村傳來的慟哭聲(《白帝》),以及《宿府》一詩所寫“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等等,在一片衰颯蕭條的秋風中,襯出亂世的哀愁與個人的遲暮之感,既是極具杜詩沉郁悲涼風格的意象,也是極具時代特征和個人寫照的個性化意象。
顯然,《茅屋為秋風所破》這首詩所寫“秋風”“茅屋”意象,與杜甫草堂生涯之秦州詩悲秋意象群、夔州詩秋興意象群,應屬同一系統(tǒng)同一風格的典型意象,而且,“悲秋情調(diào)”與“仁者情懷”在該詩中達到了高度融合統(tǒng)一。細諳可知,此詩所寫雖是一家一己的不幸遭遇,展現(xiàn)的卻是天下蒼生置身亂離之世的苦難境遇——在狂風淫雨無情襲擊的八月秋高之夜,杜甫腦海里翻騰的不僅是“吾廬獨破”的個體不幸,而且更是“天下寒士”茅屋俱破的廣大苦難。換言之,杜甫此詩的別出心裁、難能可貴之處,更在于詩人并沒有停留在對“破”境的層層遞進極力夸張和渲染上,而是欲擒故縱,由抑而揚,筆鋒突然一轉(zhuǎn),縱筆寫道:“安得廣廈千萬家,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比绱诉€不夠,繼而寫道:“嗚呼!何時眼前突?,F(xiàn)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是唯有圣者才有的大情懷、大境界!又何嘗不是杜甫其人境界的“鳳凰涅槃”和杜甫其詩意象的“美學升華”呢?誠如霍松林先生所解:
別林斯基曾說:“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偉大,不論是他本身的痛苦,或是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這首詩里描寫了他本身的痛苦,但當我們讀完最后一節(jié)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單純地描寫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過描寫他本身的痛苦來表現(xiàn)“天下寒士”的痛苦,來表現(xiàn)社會的苦難、時代的苦難?!鸥@種熾熱的憂國憂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變革黑暗現(xiàn)實的崇高理想,千百年來一直激動讀者的心靈,并發(fā)生過積極的作用?!盵4]531
另有學者這樣評論道:
杜甫的這種仁愛精神在他對“平人”“失業(yè)徒”“遠戍卒”“天下寒士”等的關(guān)懷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在《又呈吳郎》一詩中,詩人對曾是自己鄰居的老婦人充滿同情與牽掛,囑咐“吳郎”予以關(guān)照。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中,詩人遭遇了喪子之痛,卻“吾寧舍一哀”,因為他聽到里巷的嗚咽,想到了他人同樣的遭遇,想到了自己“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都尚且如此,而一般的“平人”“失業(yè)徒”“遠戍卒”,境況不是更加糟糕嗎?這是由一己之悲到天下人之悲的升華,這是何等的情懷!這種情懷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詩中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置身于風雨飄搖的茅屋之中,想得更多的卻是天下寒士的遭遇,“安得廣廈千萬家,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之句,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會發(fā)出震撼人心的力量?!皢韬簦『螘r眼前突?,F(xiàn)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之句,是一種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自我犧牲精神的高揚,可以說,此詩是杜甫仁愛精神的最高升華。[5]14
拜讀杜甫此詩,也令人不由想到范仲淹《岳陽樓記》結(jié)尾的那段話:“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唯斯人,吾誰與歸!”[6]中編第二冊,225以此觀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乃是杜甫草堂生涯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里程碑式的力作。而此詩“安得”句也就無疑成為杜甫草堂生涯詩歌創(chuàng)作中仁者情懷的一個典型標志,當然也是熠耀后世,垂范來昆的“杜甫仁愛精神”的生動寫照。
綜上,對《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詩之“詩人詩心”的分析可知,杜甫從來就不是一個吟風弄月和顧影自憐的詩人,他秉持仁者情懷、永葆濟世之心,常常由自己的不幸遭遇推想天下人的不幸遭遇,將一己之悲升華為天下人之悲,將自己的人格境界推向了儒家所崇尚的“圣域”。無怪乎有學者將杜甫的這種仁愛情懷稱為“推己及人的人道主義精神”,并將其與杜甫以民為本的人文精神、人天同構(gòu)的天人合一精神一起提升到“全人類”的層面和“世界性”的高度。他說:“人類的存在有其一套倫理價值體系,人道主義是這一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杜甫體現(xiàn)在家人、朋友,乃至天下的仁愛精神,實際上是一種推己及人的人道主義精神。推己及人既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處理人倫關(guān)系的個性特征,同時又體現(xiàn)人類文化的人道主義的共同價值追求。”因而“得到世界范圍內(nèi)的廣泛認同”、“達到人類倫理價值的同構(gòu)”,[5]14-15因而千百年來一直激動讀者的心靈,并產(chǎn)生了積極、深遠、廣泛的影響。
杜詩的魅力,不僅在于其詩歌所表現(xiàn)出來的仁者思想情懷,而且還在于其作為千古詩圣非凡的藝術(shù)造詣。這種天才的藝術(shù)締造力,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詩中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杜甫后期創(chuàng)作大都徹底擺脫了樂府舊題的束縛,是完全意義上的無復依傍的自命新題,為中唐新樂府運動導夫先路,率先垂范?!睹┪轂榍镲L所破歌》正是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期間大量創(chuàng)作的“即事名篇,無復依傍”新題樂府系列詩作中的名篇,既體現(xiàn)了杜甫博大的仁者情懷,又讓我們驚嘆其非凡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力。
第二,眾所周知,李杜都是有唐一代用意象說話的圣手,而杜甫在成都創(chuàng)作的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確為詩人用意象說話的杰作,而“茅屋”“秋風”“廣廈”作為全詩的核心意象,被詩人化腐朽為神奇,并賦予了多重含義。
從意象來分析,“茅屋”意象蘊含三重含義。首先,指杜甫當下居住的成都草堂,即“頻來語燕定新巢”的新巢。這是不言而喻的;其次,指遭受安史之亂的唐朝。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不僅對當時的社會政治造成了分離,而且使人民無家可歸,國家支離破碎。此時的茅屋,指的便是經(jīng)過了戰(zhàn)亂之后變得破敗不堪的“國家”;三是又暗寓詩人自己的人生理想。“茅屋”為秋風所破,這何嘗不是詩人理想抱負為時代風云所破的象征呢?
“秋風”從意象來分析,也不僅僅是指大自然的秋風的意思。在詩人的筆下,與“茅屋”形成意象組合詩意關(guān)聯(lián),便衍生出大唐的禍亂——“安史之亂”及杜甫所遭遇的人生挫折等深層意蘊,換言之,杜甫所表達的乃是社會、時代所面對的“秋風”。開元盛世之后,唐王朝國富民安,但是在后期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安史之亂的爆發(fā)成為唐朝走向衰落的轉(zhuǎn)折點。而這里的“秋風”主要就是喻指安史之亂。若再聯(lián)系詩人自己的人生遭際,此時的“秋風”又何嘗沒有杜甫所遭遇的人生挫折的意味呢?從公元746年開始,杜甫先過了十年的京華求官生活,那是一段充滿了別樣困頓又辛酸的歲月。755年起,因為安史之亂的原因,又在戰(zhàn)亂中顛沛流離。后來雖然一度人在官位,但是政治的挫折與打擊使他內(nèi)心更加憤激不平。早先動蕩的生活讓他飽嘗國家破碎百姓流離失所和饑寒交迫之苦。目之所見都是家園破敗、百姓流離的悲慘現(xiàn)狀;耳之所聞,又多是戰(zhàn)亂紛紛、動蕩不已的消息,剛逃開了政治風暴,卻又遇上了生存危機。諸如此類,又怎能不讓詩人油然而生“茅屋為秋風所破”之喟嘆!現(xiàn)實際遇、時代風云投射在詩人的靈府,久之,便形成詩人特定而恒定的詩心,轉(zhuǎn)而將這顆詩心之興感之光輝投注到外在物事上,天人感應,物我契合,便凝結(jié)成既飽含外在環(huán)境氛圍又深具詩人身世與情懷的獨特意象;興發(fā)而賦詠,就是時代的投影、身世的寄托和詩心的顯影。對該詩茅屋為秋風所破之“秋風”意象,亦應作如是觀。
再來看“廣廈”這一意象。一則所指高大寬敞的居所。千萬間的廣廈庇護天下寒士就可以表明杜甫此時心中所想的是天下百姓蒼生都可以住上高大寬敞且不會被風雨所毀壞的房屋,所以此時此刻的廣廈對于杜甫來說,只是一個可以寄托、可以居住、可以躲避風雨的房屋;二則是指和平安寧的理想社會。杜甫草堂生涯所寫現(xiàn)實題材的詩歌多關(guān)注民生問題。衣食住行是生存的基本條件,而“廣廈”作為一個烏托邦的存在,所要表達的就是民生中的“住”這一大問題,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安居工程”。面對不懂事的“南村群童”抱茅而去的情景,杜甫只能嘆息,而他嘆息的不僅是被秋風和大雨毀了的茅屋,又何嘗不在悲嘆黎民百姓基本生存處境的舉步維艱!再結(jié)合他在同一時期所寫“憶昔開元全勝日,小邑猶藏萬家室”(《憶昔二首》),表明詩中的“廣廈”正是喻指他所期盼的這種大同社會。作為詩的結(jié)尾,同時也是全詩的升華之處,他由個人的茅屋被風雨損毀而進一步聯(lián)想到了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天下蒼生,渴望有廣廈千萬來庇護天下寒士,讓今天的我們讀來,一個蒿目民艱、心系民生,以天下為己任的仁者形象躍然眼前,令人景然!
正如語言除了本義還有引申義或象征義一樣,意象作為詩歌最小的也是最基本的詩意單位,也有“所指”與“能指”之別。上述三個關(guān)鍵意象:茅屋、秋風和廣廈,除了具有所指的特定義之外,就同時還蘊含豐富而獨特的能指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杜甫不但是語言表達的“頂尖高手”,無疑也是用意象說話的“超級圣手”。
第三,杜甫不僅是用意象說話的“圣手”,而且還是有唐一代最擅長設(shè)置詩眼的“圣手”。人言杜詩幾乎篇篇有詩眼,甚至有一些詩作如《聞官兵收復河南河北》竟達到了句句有詩眼水準?!睹┪轂榍镲L所破歌》正是一首巧設(shè)詩眼的典范之作。
寫詩有寫詩的方法,解詩亦然。然而,這方法不應該只局限于近年來在國內(nèi)學界頗為時尚和流行的一些來自西方的研究理念。換言之,這方法不應是西方的,而應是中國的。余英時先生說得好:“特別是這十幾年來,只要西方思想稍有風吹草動,便有一批知識分子興風作浪一番,而且用之于中國書的解讀上面,這不是中西會通,而是隨著外國調(diào)子起舞,像被人牽著線的傀儡一樣?!盵7]卷一,24因此,對于包括杜詩在內(nèi)的中國古典的分析解讀,最明智的做法是:回歸到中國古典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傳統(tǒng)中尋找答案。例如,中國傳統(tǒng)詩學中的“詩眼”理論及詩眼解讀法。
就杜甫的這首詩來說,其詩眼有二:一是詩題中的“破”字;一是詩尾中的“見”字。此詩先抑后揚,欲揚先抑,由秋風“破”茅屋、喪亂“破”家國、現(xiàn)實“破”理想的“破”的三重境界,最后逆轉(zhuǎn)向“破”境的反面而宕起“見”的三重境界:眼前“見”廣廈、“見”蒼生安居、“見”天下太平。章法由敘寫眼前現(xiàn)實的“破”境而想象未來理想的“見”境,自然嚴整;筆致由抑而揚由實而虛,沉郁頓挫;色調(diào)由灰暗而光明,翻出奇情;情感由沉郁而激昂,筆力勁健。作為讀者,若不讀“破”此詩之詩眼,又豈能“見”詩圣之詩心!杜甫真是有神來之想復又有神來之筆,從中可見杜甫作為千古詩圣其天才的藝術(shù)締造力。當然,《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也毋庸置疑乃是杜詩“沉郁頓挫”藝術(shù)風格的典范之作,此不贅。
最后,談談這首詩中那堪稱杜詩中千古絕唱的“安得”句。
有學者研究,“安得”一詞,最早在詩歌之中使用是屈原,先唐偶有詩人使用,到了唐代,尤其是偉大詩人李杜的筆下便蔚為大觀。其中,李白在詩歌中大量使用“安得”一詞,共出現(xiàn)了20次,而杜甫總共在28首詩中使用了28次“安得”,使用次數(shù)更加頻繁,寄托情懷最為豐富,影響也尤其深廣。“安得”,儼然已成為杜甫的一句口頭禪,成為他感時懷抒、悲天憫人、向往和平、祈求風調(diào)雨順等非常之情懷的特殊術(shù)語,即一種范式化的個性化訴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安得”句已成為杜甫精神品質(zhì)的象征和縮影。[8]6在有唐一代詩壇,除了詩仙李白,可謂獨步詩唐,罕有其匹。最值得一提的是杜甫一生三“安得”,即“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洗兵馬》)“安得務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晝夢》)與“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其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是詩人自己在遭遇了人生極端困境之后發(fā)出的遙深感慨,這雖是詩人的冥想與愿景,但卻在寥寥的數(shù)語中將人性的溫暖、仁者的光輝無限放大。正如前文所論,正是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假雕飾的不帶功利的憂患情懷,使杜甫的詩篇富有深厚而又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使詩人的形象永遠閃耀著人道主義的光輝。此外,從遣詞用語看,本詩的“安得”句極具李白式的夸飾與氣骨:廈是“廣廈”、是“廣廈千萬間”,庇是“大庇”,寒士是“天下寒士”,安是“安(穩(wěn))如山”,令人驚嘆杜甫“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歌修為。無怪乎浦起龍要發(fā)出這樣的贊嘆:“末五句,翻出奇情,作矯尾厲角之勢。宋儒曰:包與為懷。吾則曰:狂豪本色。結(jié)仍一筆兒兜轉(zhuǎn),又復飄忽如風?!稏箻淦肪?,《茅屋篇》奇奡。彼從拔后追美其功而惜之,此從破后究極其苦而矯之,不可軒輊?!盵9]卷二,270另有學者評論,“安得”二字,都巧妙的把美好的愿望和“難得”的現(xiàn)實對照起來,欲揚先抑,欲擒故縱,比平鋪直敘的渲染或夸飾更具感人的力量,其意味是深長的,在藝術(shù)上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10]90可謂真正的心解與確評。因此,《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詩中的“安得”句才堪稱“杜甫精神”的象征和縮影,亦可謂杜詩28例“安得”句中的翹楚,乃至一部杜詩集中的一級名句。
結(jié)合杜甫去華適秦、流寓巴蜀、滯留夔州這九載草堂生涯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進而重讀其成都草堂時期創(chuàng)作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首力作可以發(fā)現(xiàn),不論從意象的嫻熟運用、詩眼的巧妙設(shè)置,還是“安得”句式登峰造極的打造,既可以領(lǐng)略到杜甫作為千古詩圣其崇高而博大的仁者情懷,又讓我們認識到杜甫作為千古詩圣其非凡的藝術(shù)締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