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翠云
(唐山師范學院 外語系,河北 唐山 063000)
關注貧困問題,是奧威爾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在《巴黎和倫敦落魄記》中奧威爾曾經坦言:“……我的主題是貧困?!盵1,p265]作為一名作家,奧威爾從英國中產階級出身的視角俯身下來,本著公共知識分子的良知與責任感,向讀者描繪了一份人間貧困圖譜,揭示了在殖民地以及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內大量存在的貧窮現(xiàn)象。他人道主義情懷的目光所及既有遠在殖民地掙扎的當?shù)赝林灿邪l(fā)達資本主義社會角落里汗流浹背的工人,更有顛沛流離在街頭的乞丐與流浪漢。他們膚色各異,口音不同,奧威爾混跡其中,以親身感受來思考貧困的真實涵義,探究貧困根源,努力尋找一條解決、消除貧困之道。
奧威爾關注的貧困人物比較集中地存在于各個階段的作品當中,這表明他對這一主題關注的執(zhí)著與嚴肅。他的早期作品如《緬甸歲月》《絞刑》等,以及后來的《馬拉喀什》等關注了生活在極度貧困之中的殖民地國家中的土著人口,他們的悲慘生活狀態(tài)讓身為帝國警察的奧威爾靈魂上背負了沉重的負罪感。他帶著“贖罪”心理辭職,并一頭扎進社會最底層,甚至流落街頭,親身體驗乞丐與流浪漢的顛沛流離,從而對資本主義制度的罪惡有了深刻認識。這段經歷成就了后來的《巴黎倫敦落魄記》。到了20 世紀30年代,在《通往維岡碼頭之路》中,奧威爾則將關注的目光投向貧富分化日益嚴重背景下貧困的工人階級群體,從政治層面上初步關注貧窮問題,并確立了民主社會主義思想。在奧威爾看來,貧困首先是指物質上的貧困,同時包括精神上的。而物質貧困容易導致窮人精神上的貧困,使窮人遭受雙重貧困的壓迫。因為以當時的社會價值標準,物質財富的多寡決定了人格尊嚴與否。奧威爾同時注意到了為富不仁者精神上的貧瘠,以及一貧如洗的人在精神上的富有。幾種因素疊加,決定了奧威爾對不同類別的貧困人口的基本態(tài)度。他無限同情窮人飽受的物質上的貧困之苦,理解窮人因物質貧困造成的精神困頓,但與此同時為他們的麻木感到悲哀。相比之下,他對窮人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分享以及樂觀精神給予了極大的肯定與歌頌,同時對為富不仁者進行了辛辣的批判。
殖民地人民的苦難生活是奧威爾作品中的重要內容。奧威爾在《緬甸歲月》,以及《絞刑》《射象》《馬拉喀什》等短篇小說中描繪了在殖民統(tǒng)治下飽受政治、經濟雙重壓迫的土著人的形象。奧威爾認為,殖民者對殖民地人民的政治壓迫和經濟掠奪,是造成土著人物質上極度貧困的罪魁禍首。短篇紀實小說《馬拉喀什》中,土著人窮困潦倒,食不果腹,物資極度短缺,到處是流離失所的貧民,由于饑餓,驢子和貧民一樣枯瘦如柴。這里是法屬殖民地摩洛哥的一座城市,20 萬居民中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口除一身破衣爛衫外一無所有。奧威爾特別記述了一名阿拉伯路政工人跟游客討要喂給瞪羚的面包吃的故事。法國殖民者在這里進行殘酷的經濟侵略與掠奪,造成殖民地嚴重的貧困與落后,土著人生無保障,死后更無尊嚴可言。奧威爾不禁慨嘆:“當你看到那些人是如何生活,又如何動輒死亡時,你永遠難以相信自己是行走在人類之中?!盵2,p149]
與《馬拉喀什》描寫飽受物質貧困折磨的土著人形象不同,奧威爾早期作品《緬甸歲月》則更多地關注了土著人所罹患的精神貧窮。與殖民入侵、經濟掠奪同步,殖民者的文化入侵對殖民地文化形成了極大的破壞,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土著人對本民族文化的輕視和對西方文化的盲目崇拜?!毒挼闅q月》中緬甸姑娘馬拉美與弗洛里發(fā)生性關系后,立刻感覺自己身價倍增,不再是純粹的緬甸人,儼然一躍成為白人太太,開始瞧不起自己的同胞,覺得他們骯臟低下。這是殖民地土著人身份認同感發(fā)生錯位的典型的例子。小說中另外一個例子是維拉斯瓦米醫(yī)生,他無比誠懇地相信,自己作為一個印度人,屬于低劣而墮落的種族。他由衷地贊美白人,畢恭畢敬地稱俱樂部的白人為“尊敬的英國紳士”,為他們高唱贊歌:“他們都是世上的精英啊?!薄坝澥恳彩欠浅8呱械牡浞栋?!”而自己的民族,甚至整個東方人與白人相比起來,都欠缺英國人的“那種偉大而純正的品格”。他承認即使某些英國人很傲慢,“但在他們粗獷的外表下面,是一顆金子做的心”[3,p47]。他對英國推崇之至,即使備受英國人冷落怠慢,依然癡心不改。奧威爾筆下這類文化認同錯位、身份認同感錯位的土著人形象非常普遍,反映出奧威爾對土著民族面對強大的文化入侵,輕視否定本民族文化、向往殖民者的所謂“高層次文化”而感到的痛心與悲哀。
比這種認同錯位更讓奧威爾感到痛心的,是土著人面對殖民者的雙重壓迫表現(xiàn)出來的麻木被動。在殖民地轟轟烈烈的民族獨立運動前夜,連殖民者自己都已經認識到殖民主義即將壽終正寢,而土著人還蒙在鼓里,依然習慣性地逆來順受,把自己遭受的苦難看作天經地義,缺乏反抗意識。由于白種人在殖民地推行愚民政策以及奴化教育,在土著人中強化“白人是主子”之類的謊言,土著人對此不加甄別全盤接受?!恶R拉喀什》中,奧威爾不無悲哀地描寫了一個黑人士兵對白人發(fā)自心底的順從與恭敬。面對白人,他的眼里“沒有敵意、沒有蔑視、沒有慍怒、沒有好奇,而是充滿了深深的敬意”[2,p149]。殖民主義造成土著人的愚昧和屈從,而土著人的愚昧又反過來支撐殖民制度的存在與繼續(xù),在奧威爾看來,這種愚昧與精神上的貧瘠是這個民族的最大的悲哀。然而,奧威爾并非對土著人的覺醒完全不抱希望,他相信白人的謊言早晚有一天會被土著人戳穿,因此他發(fā)出質問:“我們還能愚弄他們多久?他們倒戈相向的日子離現(xiàn)在還有多遠?”[2,p149]這種對土著人由衷的人道主義關懷,使他成為“一代人的冷峻良心”[4,p7]。
奧威爾本人作為大英帝國一分子,在緬甸做帝國警察長達5年,深諳殖民統(tǒng)治給殖民地人民造成的罪惡。他筆下的土著人過著愚昧落后、備受欺壓的日子,飽受物質貧窮與精神困頓之苦。奧威爾憎恨殖民者在殖民地所犯下的罪行,對土著人表現(xiàn)出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懷。他呼吁關注被殖民地人民的生存權利,呼吁不同文化之間的平等,表達了對飽受貧困之苦的土著人的悲憫。
在緬甸做帝國警察的經歷讓奧威爾靈魂上背負了沉重的負擔,贖罪情結使他最終辭掉了待遇優(yōu)厚的職務,與帝國主義決裂。之后兩年,他混跡于巴黎和倫敦社會底層,目睹和經歷了種種人間苦難,甚至一度與流浪漢一起,體驗了毫無尊嚴、顛沛流離的生活。在之后出版的《巴黎倫敦流浪記》中,他描述了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繁榮的背后,蜷縮在社會陰暗角落里的流浪漢和乞丐人群,給這個社會最底層的特殊人群刻畫了一幅幅生動可信、令人唏噓的人物群像。
混跡于流浪漢當中,奧威爾才發(fā)現(xiàn),在巴黎、倫敦這樣的發(fā)達資本主義城市角落里,流浪漢現(xiàn)象是如此普遍,這讓中產階級出身的奧威爾感到震驚:“奇怪的是許多人,有成千上萬人,竟會像很多四海為家的猶太人一樣,在英國到處流浪?!盵5,p216]他甚至猜想:“在英國肯定有幾萬名流浪漢,每天不知消耗多少能量浪費到無用的走路上?!盵5,p217]英國是個階級差別極其分明的社會,不同階級之間存在著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不可逾越的高墻,阻擋了階級之間的溝通與交流。從小接受的中產階級教育告訴奧威爾,流浪漢是懶惰、無所事事的家伙。他們品質低劣,是非常危險的怪物。而當他混跡于流浪漢之中時,他才發(fā)現(xiàn),流浪漢與乞丐其實跟自己一樣,都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正常需求,只是因各種原因淪為赤貧后,他們滿足正常需求的權利都被剝奪,不得不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不幸。奧威爾總結出了流浪漢面臨的三種主要不幸。首先是饑餓:“饑餓會讓人變得軟弱不堪、腦內空空,比較像流感后遺癥,仿佛整個人變成了水母,或者血被抽掉,換上了溫吞水。”[5,p37]其次是性饑渴,因為他們幾乎接觸不到女性。再次是由于找不到工作,流浪漢被迫無所事事,飽受無聊的痛苦,而這在奧威爾看來相當令人消沉、奪人志氣[5,p220]。奧威爾從“天賦人權”的思想出發(fā),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西方資本主義階級社會的癥結:流浪漢現(xiàn)象本是社會財富分配不公的產物,赤貧使得流浪漢和乞丐的正常需求得不到滿足,這本應問責社會制度的不公,然而,社會為了逃避責任和義務,卻故意將他們的形象妖魔化,污蔑他們是好逸惡勞、游手好閑的懶漢,骯臟低下,令人厭惡,是污染城市環(huán)境的垃圾,人人可以唾棄。于是本該由社會承擔的責任落在了社會最弱勢的流浪漢和乞丐群體身上。奧威爾再次選擇站在弱勢的一邊,為被壓迫者和受害者發(fā)聲,用他的文筆和洞察力,還原給讀者一個個真實的流浪漢的形象。
貧困的惡果就是身體和精神上都被摧垮,然而,奧威爾筆下的流浪漢和乞丐都是面對逆境不肯輕易屈服的正面形象,這有別于其他作家筆下的流浪漢小說?!栋屠鑲惗芈淦怯洝分絮送鹊孽U里斯長期受疾病和饑餓的折磨,然而為生計所迫依然到處跑著找工作。每次面試前,他們都鼓足了勇氣面對苦難的生活,卻頻頻遭拒,飽受失望之苦,但依然硬著頭皮互相鼓勵打氣,相互攙扶,繼續(xù)奔波在求職的路上,不放棄一絲絲哪怕是渺茫的希望。鮑里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時,沒有向故友追債來解自己的燃眉之急,而且還反過來安慰鼓勵朋友,要堅強、勇敢地渡過難關[5,p33]。這與中產階級宣揚的所謂“流浪漢都是無所事事的懶惰的家伙”大相徑庭。很多乞丐有自己的一技之長,如馬路畫家博佐靠自己畫畫的手藝乞討。從他對其他馬路畫家的批評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畫工非常自信。而且,雖然已經淪為乞丐,“他做到了保持頭腦健全而且思維活躍,所以什么也不能讓他向貧困屈服”[5,p179]。博佐可能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然而他還在數(shù)星星,讀左拉的小說、莎士比亞的戲劇,“在思想上還是個自由人”[5,p179]。流浪漢們最熟悉的不幸就是饑餓,對此流浪漢們不得不絞盡腦汁,積極應對。奧威爾憑借個人體驗告訴讀者:“我對饑餓的記憶,主要是完全懶得做任何事?!盵5,p179]可流浪漢們卻不得不克服這種生理反應,要么到處奔波找工作,要么典當自己可憐的家當,即使到了無計可施時躺在床上不動,目的也是避免消耗體力,而不是人們所污蔑的那樣好逸惡勞。他們的處境令人感到辛酸:“我們手頭只剩下六十生丁了,就用這點錢買了半磅夾洋蔥的面包。之所以要夾洋蔥,是因為洋蔥的氣味可以持續(xù)一段時間,讓人產生最近剛吃飽的幻覺”[5,p53]。這就是奧威爾筆下描繪的流浪漢的真實形象:生活的苦難給他們帶來的不幸遠遠大于常人想象,但他們依然積極面對,某種意義上,他們才是生活的斗士。
此外,奧威爾筆下的流浪漢大都閃爍著溫暖的人性的光輝。赤貧挾持之下,流浪漢們卻克服了生理需要的困難,做出自我道德約束的倫理選擇。帕蒂·雅克已經淪落為流浪漢,卻“天性慷慨”,“從來不去偷東西”,即使饑餓難耐,牛奶觸手可及,非常想喝,卻依然毅然轉身走開[5,p160]。流浪漢中間還存在著寶貴的分享和互助精神,給予彼此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愛。盡管他們都餓,但為了別人,他們可以將自己解決溫飽的食物無私地讓給別人,而且還要照顧到別人的尊嚴。帕蒂·雅克看見路邊紙包里有兩個三明治,便會堅持和同是流浪漢的奧威爾分享[5,p159];流浪漢肖迪會把拾到的煙頭分給奧威爾。奧威爾筆下收容所里的失業(yè)工人和農民,看起來衣衫破爛,營養(yǎng)不良,毫無美感,但各個都很友好,沒有任何邪惡或者危險的傾向[5,p159]。流浪漢之間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因此他們選擇了分享,選擇了人與人之間相互支持、相互溫暖、友善相待,其中包含著樸素的做人道理,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芒。這更加凸顯了社會援助的缺失以及為富不仁者的冷酷與殘忍。
奧威爾筆下的流浪漢大都充滿了樂觀主義精神。鮑里斯和奧威爾強忍饑餓四處求職時,為了能看起來體面一些,總會有些小把戲令人忍俊不禁。有一次去一家餐館找工作之前,鮑里斯“在一家珠寶店窗前停下來,用力地拍打他的臉頰,使它看起來比較紅潤”[5,p51]。即使已經赤窮,鮑里斯仍然不忘精心裝扮自己,系上領帶,遮蓋衣服上的洞,在鞋底里小心地塞上報紙,在襪子破了的地方涂上墨水,打扮得讓人不會想到他最近一直睡在塞納河的橋下[5,p28]。這讓我們體會到赤貧者的樂觀和自尊。這種樂觀的精神動力和積極向前看的生活態(tài)度,贏得了奧威爾的極大尊重。
這些流浪漢和乞丐雖物質上貧窮,但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富足的。他們沒有什么文化,沒有上流社會的口音,沒有有錢人標榜的“教養(yǎng)”,更說不出“人賦人權”之類深奧的理論,但他們卻樸素地踐行人性的善。他們精神上的自尊有時甚至超越了物質上的貧窮,從而顯現(xiàn)出人格魅力與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正是這些正面的流浪漢的形象,徹底扭轉了奧威爾從小接受的中產階級教育,并將其贖罪意識轉化為奧威爾式的、強烈的人道主義責任感和人文主義關懷:關注人的生存狀況、強調人的價值與尊嚴,捍衛(wèi)人的自由平等的權利。這成為后來奧威爾民主社會主義思想的萌芽。
如果說奧威爾在《巴黎倫敦落魄記》里關注了20年代經濟危機時期最底層的被壓迫者的話,那么在《通往維根碼頭之路》中,他則把目光投向了貧困的工人階級群體。在19 世紀至20 世紀的英國,工業(yè)化程度越高的地方,貧富差距就越大,貧窮現(xiàn)象就越突出。在英國工業(yè)革命重鎮(zhèn)曼徹斯特,貧富之間的鴻溝已經到了難以逾越的地步。在這種背景下,1936年1月,奧威爾接受了英國左翼讀書俱樂部領導人戈倫茨的派遣,作為“不是受害者自己,而是見證人”的作家,來到英格蘭北部工業(yè)區(qū),對謝菲爾德、曼徹斯特、利茲、維根等煤礦工業(yè)都市的工人窮困狀況進行實地調查,據(jù)此寫成紀實性小說《通往維根碼頭之路》。這本書被稱為“最佳社會學報告”。書中,奧威爾以新聞記者冷靜、詳實的筆觸,向讀者展示了一幅幅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工人階級的人物肖像。
正如他曾經走上街頭與流浪漢乞丐一起流浪一樣,在英格蘭北部他住進了骯臟的牛肚店二層的小旅館,深入到工人階級的家庭,一筆筆計算他們微薄的收入與各項支出,蜷縮起一米九二的身體跟曠工一起下到井下采煤作業(yè)面,零距離了解煤礦工人的生活與生存狀態(tài),收集到大量客觀、詳實、具體的資料,據(jù)此給英國工人階級描繪了一幅幅真實的貧困群像。
奧威爾首先注意到的是工人階級居住條件之惡劣。奧威爾開篇細述了房東布魯克斯家的境況:一家人住在賣牛肚的店鋪樓上,到處可見黑色油垢,污水桶惡臭沖天。房間內擁擠不堪,廢品滿地,蟑螂亂竄。布魯克斯兒女成群,妻子久病在床,一家人擠一張床睡覺,腳都無法伸直,仍要騰出一點空間租給附近煤礦的礦工以貼補家用。而礦工們?yōu)榱耸讉€錢,幾人同租一個床位輪流睡覺[6,p5]。工人們的住房不但窄小、難看、骯臟得可怕,而且四面都被“噴著廢氣的工廠、臭氣熏天的運河和硫磺煙滾滾的礦渣堆”圍繞著[6,p47]。這里隨處可見的骯臟和惡臭直接造成煤礦工人家庭精神上的頹廢。顯然生活跟體面已經毫不相干,終于有一天餐桌下一個裝得滿滿的尿盆讓奧威爾難以忍受決定離開。作為一個旁觀者,奧威爾感受到了煤礦工人對生活的沮喪和絕望:“不僅僅是因為骯臟、惡臭和糟糕的食物,還因為那種毫無意義停滯衰老的感覺?!盵6,p14]他們像蟑螂一樣爬來爬去,干著永無休止的臟活,然后不停地抱怨。在生活的重壓面前,更多的人選擇了沉默和無語,于是就有了奧威爾筆下那個著名的肖像。奧威爾把工人階級對生活的焦慮和挫敗感濃縮在煤礦城市維岡一個貧民窟里的女孩臉上,她在寒冬時節(jié)跪在屋外,用棍子捅一個臭烘烘的堵塞的排水管:
我有時間看到她身上的一切:她的麻袋布圍裙,她的笨重的木鞋,她的凍紅的胳膊?;疖嚱涍^時,她抬起頭來,距離這么近,我?guī)缀蹩吹搅怂难酃?。她的圓圓的臉十分蒼白,這是常見的貧民窟姑娘的憔悴的臉,由于早產、流產和生活操勞,二十五歲的人看上去像四十歲。在我看到的一剎那間,這臉上的表情是我見到的最凄慘絕望的表情。[6,p15]
然而,工人高勞動強度及微薄收入之間的不成比例更讓奧威爾感到震驚。在煤礦城市維岡,奧威爾和工人一起經歷了煤炭開采的實際過程,見識了礦工工作條件的惡劣與危險。奧威爾把井下作業(yè)的環(huán)境比作地獄,因為“人們想象地獄里面有的東西這里大部分都有——灼熱,噪音,混亂,黑暗,污濁空氣,以及最重要的,無法忍受的狹窄空間”[6,p18]。礦工在井下無法站立,熱得只能光著身子,蹲跪蜷臥,連續(xù)挖煤長達七個半小時,黑暗中還得躲避礦下各種危險的障礙和亂石,生命安全完全得不到保障。這樣的工作,奧威爾坦承“會在幾個星期內要了我的命”[6,p29]。煤礦工人的勞動強度之大更是令人咂舌,“每個礦工在同樣的時間里平均可以開采8 400 噸煤;足夠在特拉法爾加廣場鋪上兩英尺厚的煤,或者可以給七個大家庭提供超過一百年的燃料”[6,p39]。而如此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如此巨大的勞動強度,煤礦工人的收入相比之下卻是可憐至極,“所以從這個產業(yè)整體來看,礦工實際可以拿到手的錢會大約略少于2 英鎊一周”[6,p38]。這樣的收入往往只能勉強供家人糊口。惡劣的工作條件使得曠工傷殘甚至死亡的事件時有發(fā)生,但往往得不到及時的補償,礦工的存在為現(xiàn)代工業(yè)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卻只能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生活對他們來說只是無盡的茍且,有時甚至不得不靠騙取政府可憐的救濟款維持。
奧威爾并沒有止步于對工人階級物質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同時關注到了生活重壓之下工人階級精神上的困頓。工業(yè)發(fā)展造成工人階級物質生活貧困的同時,也造成了他們人格上的低下,屈從命運而失去抗爭精神。他們面對壓迫麻木不仁,似乎毫無怨言,只是一味靠省點房租、省點取暖費節(jié)儉過活,習慣性地彎腰弓背行走在社會邊緣。奧威爾不由得感慨,“礦工被忘記就像我們身上的靜脈被忘記一樣”[6,p23]。工業(yè)區(qū)住房嚴重短缺的情況下,大量住在貧民窟里的房客對房子的骯臟破敗習以為常,只是巴望著自己運氣夠好,能在這兒一直住到死。
這些狀況一般都被視為理所當然,雖然不總是如此。有些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世上存在像樣的房子,把臭蟲和漏水的屋頂當作上帝的旨意;另一些人則尖酸謾罵他們的房東。但所有人都死死地守住自己的住處,以免更糟的情況發(fā)生。[6,p47]
所有這些讓奧威爾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奧威爾曾在巴黎和倫敦顛沛流離,使他對下層社會生活有所體會,但到了北部工業(yè)區(qū)首次接觸到真正的工人階級后,他對貧困的理解才開始具有了社會性和階級性,成就了他在政治上的“頓悟”。在《巴黎倫敦落魄記》中,奧威爾曾經站在中產階級的視角,為解決流浪漢等赤貧問題而要求政府給流浪漢提供工作機會。因為當時在他看來,流浪漢飽受貧窮和人格低下之苦,僅是因為他們沒有工作機會。然而,英格蘭北部工業(yè)區(qū)的工人大都是有工作的,而他們面臨的貧困狀態(tài)迫使奧威爾重新審視對貧困根源的認識,于是就有了當時頗受爭議的《通往維根碼頭之路》的第二部分。這里,奧威爾以下層中產階級的視角,剖析了個人政治思想的演變,對英國的階級問題進行了闡述,對資本主義、法西斯主義進行了批判,并首次明確表明了自己的社會主義立場。這本書也因此成為奧威爾社會主義信仰確立的宣言。
作為一個人道主義作家,奧威爾忠實地向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幅令人心酸的貧困人物群像,其中既包括殖民地的被壓迫者,也包括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的赤貧者以及廣大的工人階級。除此之外,奧威爾還關注到一個更為小眾的貧困群體,那就是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貧民窟里的外國人。奧威爾初到巴黎,作為一個外國人,居住在一個外國人扎堆的貧民窟。這里極度貧困,環(huán)境惡劣,治安混亂。而這里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都處在孤獨和“半瘋癲”的邊緣。語言不通,文化不融入,經濟來源不穩(wěn)定,最終把巴黎的貧民窟變成一個充斥著骯臟、暴力、怪人成堆的地方:“他們已經陷入人生那孤獨、半已狂亂的軌道,不再努力去過上正?;蛘唧w面的生活?!盵5,p3]這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從文化角度來說,這些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背井離鄉(xiāng)到一個陌生國度謀生的外國人,注定蜷縮在陽光完全照射不到的角落,成為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貧困人口中的最底層。
奧威爾始終不懈地在作品中探究貧困的根源,這種探究伴隨著他在政治思想上的苦苦求索。對于殖民地人民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貧窮,奧威爾很早就已經認識到這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罪惡的結果[7,p5]。他認識到他在土著人面前的負罪感其實是當時緬甸所有的帝國警官都會有的經歷,雖然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把這種愧疚隱藏起來。奧威爾是從帝國警察機構內部看透了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掠奪本質,對民族與文化之間的不平等比局外人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這最終導致他與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決裂。而在歐洲大陸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普遍的流浪漢和乞丐現(xiàn)象,則讓他認識到了殖民地以外的階級之間的不平等。奧威爾坦然承認英國的階級差別,稱其為“水族館的透明玻璃”[8,p5]。無論是破衣爛衫街頭流浪,還是與工人同吃同住,這些都是奧威爾從行動上打破階級界限的努力,盡管最終均無果放棄。經過兩年時間巴黎和倫敦街頭的流浪,經過北英格蘭兩個月的跋涉和實際考察,奧威爾比當時很多同情無產階級的中產階級人士更加了解無產階級,也更清醒地認識到,資本主義制度和工業(yè)化發(fā)展是造成經濟危機、導致社會財富分配不均、大量工人淪為赤貧的根源。貧困是在階級不平等基礎上產生的,然后貧困反過來又加劇了不平等。奧威爾認為,要解決社會貧困現(xiàn)象,靠那些同情無產階級的中產階級人士提出的資本主義社會改良方案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那些愿意稱無產階級為兄弟的人其實并不了解無產階級,因此往往在與“兄弟”真正接觸后立刻轉向另一個極端。他們對無產階級的親近只是來自對自己所處階級的不認可。這就造成真正面對面時,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就像兩種異邦文化對壘,最終發(fā)展成一場戰(zhàn)爭。與此同時,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仇視也使得資產階級改良成為不可能。奧威爾對貧困人物的人道主義關懷走向了對貧困現(xiàn)象的關注,并最終引領他在思想上走向了民主社會主義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