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陸《管仲》校釋三則*

吳 祺 白於藍

關(guān)鍵詞： 清華陸；《管仲》；校釋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陸)》一書見有《管仲》篇，[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陸)》，中西書局2016年。公布至今，研究文章層出不窮。筆者此文，擬在諸家研究基礎(chǔ)上，對簡文個別字詞的釋讀談點看法。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

《管仲》篇簡6～7有一段話，整理者釋文如下：

整理者注【一五】：“執(zhí)，《論語·子路》‘執(zhí)事敬’，劉寶楠正義：‘猶行也。’即，讀爲‘節(jié)’?！抖Y記·文王世子》‘興秩節(jié)’，鄭注：‘猶禮也。’緣，順也，《管子·侈靡》：‘緣地之利。’繩，《廣雅·釋詁三》：‘直也?！盵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陸)》第114頁。網(wǎng)友海天遊蹤贊同整理者釋“”爲“緣”，將之讀爲“循”，謂“緣、循音義相關(guān)，‘緣繩’即‘循繩’”。[注]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清華陸〈管仲〉初讀》第53樓“海天遊蹤”發(fā)言(2016年4月24日)。黃縣人認爲此字爲“彖”字本貌，將其讀爲“援”，訓爲“牽引、引持”，又認爲可讀爲“牽”。[注]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清華陸〈管仲〉初讀》第66樓“黃縣人”發(fā)言(2016年5月14日)。網(wǎng)友ee將其括爲“遂”，並加上問號，以示存疑。[注]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清華陸〈管仲〉初讀》第4樓“ee”發(fā)言(2016年4月17日)。網(wǎng)友暮四郎訓“(繩)”爲“繩墨準則”。[注]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清華陸〈管仲〉初讀》第15樓“暮四郎”發(fā)言(2016年4月18日)。

按，整理者讀“執(zhí)即”爲“執(zhí)節(jié)”，正確可從。但整理者訓“執(zhí)”爲“行”，訓“節(jié)”爲“禮”，均不可信?！皥?zhí)”字古有持、守之義?！墩撜Z·堯曰》：“允執(zhí)其中?！被寿妒琛罚骸皥?zhí)，持也。”《大戴禮記·四代》：“君之言善，執(zhí)國之節(jié)也?！蓖跗刚洹督庠b》：“執(zhí)，持也。”《孟子·萬章下》：“敢問交際何心也?！壁w岐注：“問交接道當執(zhí)何心爲可者?！苯寡墩x》：“執(zhí)，持也，操也?！薄抖Y記·曲禮上》：“執(zhí)爾顔?！编嵭ⅲ骸皥?zhí)，猶守也?！薄墩撜Z·述而》：“《詩》、《書》、執(zhí)禮。”朱熹《集注》：“執(zhí)，守也?！薄肮?jié)”古有節(jié)操之義?！稄V韻·屑韻》：“節(jié)，操也?！薄肚f子·庚桑楚》：“固以死償節(jié)?！背尚ⅰ妒琛罚骸肮?jié)者，至操也?！薄段倪x·盧諶〈覽古〉》：“屈節(jié)邯鄲中。”李善《注》：“節(jié)，猶操也?！薄洞蟠鞫Y記·文王官人》：“雖有隱節(jié)見行?！蓖跗刚洹督庠b》：“節(jié)，操也?！薄皥?zhí)節(jié)”一詞古書習見，即守持節(jié)操。《後漢書·卓茂傳》：“束身自修，執(zhí)節(jié)淳固?！薄斗ㄑ浴Y騫》：“執(zhí)節(jié)沒身，不屈王命?！本淅?。

“履”古有踐行之義?！秴问洗呵铩ば⑿小罚骸岸Y者，履此者也?！备哒T《注》：“履，行也?！薄秶Z·吳語》：“而後履之?！表f昭《注》：“履，行也?！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載時以象天?！彼抉R貞《索隱》：“《大戴禮》作‘履時以象天’。履亦踐而行也?！?/p>

《列子·湯問》：“內(nèi)得於中心，而外合于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guī)矩?！?/p>

《淮南子·繆稱》：“故行險者不得履繩，出林者不得直道。”

亦見“履繩墨”，如：

《楚辭》卷十四：“志怦怦而內(nèi)直兮，履繩墨而不頗。”

《風俗通義·佚文》：“言當承憲履繩墨，動不失律令也?！?/p>

古書中“執(zhí)”、“履”二字?？蓪ρ?，如：

《新書·容經(jīng)》：“沉乎明王，執(zhí)中履衡?！?/p>

《晉書·阮籍傳》：“手執(zhí)圭璧，足履繩墨?！?/p>

網(wǎng)友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指出《淮南子·主術(shù)》“聖主之治也，其猶造父之御，齊輯之于轡銜之際，而急緩之于唇吻之和，正度于胸臆之中，而執(zhí)節(jié)于掌握之間，內(nèi)得於心中，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guī)”與簡文可對讀。[注]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清華陸〈管仲〉初讀》第17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發(fā)言(2016年4月18日)。按，該段文字亦見“執(zhí)節(jié)”與“履繩”，與簡文“執(zhí)即(節(jié))(履)(繩)”可相參。

二

《管仲》簡23有一句話，整理者釋文如下：

“貞良”一詞典籍習見，常用來指忠貞賢良之人。如：

《楚辭·九嘆·憂苦》：“放佞人與諂諛兮，斥讒夫與便嬖。親忠正之悃誠兮，招貞良與明智?！?/p>

《楚辭·九思·憫上》：“貪枉兮黨比，貞良兮焭獨?！?/p>

《楚辭·九思·傷時》：“愍貞良兮遇害，將夭折兮碎糜?！?/p>

《論衡·累害篇》：“以毀謗言之，貞良見妬，高奇見噪。”

《抱樸子·外篇·博喻》：“讒佞作威，而忠貞者切齒?！?/p>

《後漢書·周舉列傳》：“然公卿大臣數(shù)有直言者，忠貞也；阿諛茍容者，佞邪也?！?/p>

《後漢書·翟酺列傳》：“勉求忠貞之臣，誅遠佞諂之黨。”

《晉書·陶回列傳》：“當親忠貞，遠邪佞?！?/p>

《後漢紀·孝靈皇帝紀中》卷二十四：“忠貞奉公，不與佞倖同?！?/p>

簡文中亦是“貞良”與“佞人”相對，與上引典籍相合。

三

該篇簡25～26有一段話，整理者釋文如下：

“傾”字古有仄、衺和欹之義。《説文》：“傾，仄也。”《廣雅·釋詁二》：“傾，衺也?！薄独献印范拢骸案呦孪鄡A。”陸德明《釋文》：“高下不正貌?！薄抖Y記·曲禮下》：“凡視，上於面則敖，下於帶則憂，傾則姦?！笨追f達《疏》：“傾則姦者，傾，欹側(cè)也?！薄稘h書·王嘉傳》引《書·洪範》：“人用側(cè)頗辟，民用僭慝?！蓖跫谓忉屩^：“國人傾仄不正，民用僭差不壹?！睂O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王嘉以側(cè)爲傾仄者，馬注‘無反無側(cè)’亦云：‘傾，側(cè)也?！盵注]孫星衍： 《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04年，第310頁。簡文之“(傾)”當即仄、側(cè)、不正之義。

“傾巧”一詞典籍習見，如：

《漢書·劉向傳》：“興者傾巧士，謂上疑堪。”

《漢紀·前漢孝元皇帝紀》：“待詔鄭朋華龍等者，皆傾巧人也?！?/p>

《晉書·宣帝紀》：“帝以達言行傾巧不可任，驟諫不見聽，乃以達領(lǐng)新城太守，封侯，假節(jié)。”

《晉書·張軌傳》：“伯父長寧侯祚，性傾巧，善承內(nèi)外?！?/p>

《晉書·王恭傳》：“時陳郡袁悅之以傾巧事會稽王道子，恭言之於帝，遂誅之。”

《全晉文·閻式〈復羅尚書〉》：“辛冉傾巧，曾元小豎，李叔平非將佐之才?！?/p>

至於“朁”字，整理者讀爲“僭”似亦不確，典籍中從未見有“僭”與“譌”並舉之例。筆者認爲，該字似當讀爲“譖”或“讒”。“譖”與“讒”音義皆近，從字音上來講，“譖”從“朁”聲，“讒”從“毚”聲，上古音“朁”、“毚”均爲從母清部字，兩字雙聲疊韻，例可相通。白於藍師曾指出典籍中從“毚”聲之字與從“朁”聲之字?？苫ネ?，並有相關(guān)舉證。[注]白於藍： 《釋“”》，《中國文字研究》第二十一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86頁。從字義上來講，“讒”、“譖”古多互訓，均有毀謗之義?！墩h文》：“讒，譖也。”《大戴禮記·千乘》：“利辭以亂屬曰讒?！蓖跗刚洹督庠b》：“讒，譖也?！薄都本推肪硭模骸白嬚槧幷Z相觝觸?！鳖啂煿抛ⅲ骸白嫞嘧P也。”《孟子·梁惠王下》：“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朱熹《集注》：“讒，謗也?！薄肚f子·漁父》：“好言人之惡謂之讒。”《逸周書·皇門》：“是人斯乃讒賊媢嫉?！敝煊以都栃ａ尅罚骸扒赊o傷善曰讒?！薄豆騻鳌非f公元年：“夫人譖公於齊侯。”何休注：“加誣曰譖?！薄对姟ご笱拧ふ皡n》：“譖始竟背?！标悐J《詩毛氏傳疏》：“譖，讒言也?！薄墩撜Z·顔淵》：“浸潤之譖?！被寿┦瑁骸白P，讒謗也?！敝祆洹都ⅰ罚骸白P，毀人之行也?！蓖趿ο壬J爲“譖”與“讒”爲同源字關(guān)係。[注]王力： 《同源字典》，中華書局2014年，第651頁。典籍中有臣下讒毀君王的記載，如《書·盤庚下》：“罔罪爾衆(zhòng)，爾無共怒，協(xié)比讒言予一人?！笨追f達疏：“今我無復罪汝衆(zhòng)人。我既不罪汝，汝無得如前共爲忿怒，協(xié)比讒言，毀惡我一人?！?/p>

關(guān)於“譌”字，整理者引《説文》訓“僞言也?！盵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陸)》第117頁。筆者認爲，該字於此似當讀爲“僞”?！墩h文》：“僞，詐也?！薄稄V雅·釋詁二》：“僞，欺也?！薄短ば~》：“離乎情者必著乎僞?！狈锻ⅲ骸皟^，虛也?！薄睹献印る墓稀罚骸皬脑S子之道，則市賈不二，國中無僞?！苯寡墩x》引《淮南子》高誘注：“僞，虛詐也?！薄痘哿找袅x》卷八“僞行”注引《韻英》：“僞，詐妄也，不實也?！薄兑住だM辭下》：“情僞相感而利害生?！笨追f達疏：“僞，謂虛僞?！薄抖Y記·樂記》：“著誠去僞?！笨追f達疏：“僞，謂虛詐也?！薄痘茨献印m真》：“德蕩者其行僞?！备哒T注：“僞，不誠也?！钡浼谐Ｒ姟白嫛迸c“僞”於同段文句中出現(xiàn)，如：

《左傳》襄公四年：“恃其讒慝詐僞，而不德于民?！?/p>

《管子·五輔》：“五經(jīng)既布，然後逐姦民，詰詐僞，屏讒慝，而毋聽淫辭，毋作淫巧?！?/p>

《管子·明法解》：“故詐僞之人不得欺其主，嫉妒之人不得用其賊心，讒諛之人不得施其巧，千里之外不敢擅爲非?！?/p>

綜上所述，本句簡文可以重新整理爲：“夫年(佞)者之事君，必歬(前)(傾)與考(巧)，而後朁(讒、譖)與譌(僞)，以大又(有)求?！?/p>

附記： 小文初稿完成於2016年7月，並於2016年12月初投至《簡帛》編輯部。後檢知子居先生於2017年1月14日在“中國先秦史”網(wǎng)站發(fā)表《清華簡〈管仲〉韻讀》一文，亦將簡文“良”讀作“貞良”，敬請讀者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