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富(安慶師范大學圖書館)
姚瑩是一位典型的桐城派文人,同時也是近代最早一批“開眼看世界”并從事邊疆史地研究的代表人物。在近代第一次邊疆危機中,他敏銳地觀察到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邊疆、放眼域外地理的重要性。作為桐城經(jīng)世派的先驅(qū),[1]他在傳統(tǒng)學術(shù)框架的邊緣地帶發(fā)揚先賢史地之學以及桐城文人的文獻編纂傳統(tǒng),①其一生主要精力都傾注在邊疆事業(yè)上,治邊、研邊、記邊合一,留下了多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邊疆史地佳作,將中國傳統(tǒng)沿革地理的視域范圍從內(nèi)地擴大轉(zhuǎn)移到遙遠邊疆,并以其一人之識力同時關(guān)注了西北與西南陸疆、東南海疆和域外地理。
姚瑩邊疆史地著作的成書,既受到其作為學者型官員的個人從政與親歷邊疆的經(jīng)歷以及桐城派作家擅長為文敘事論理的寫作技法等因素的影響,②也與他對各類文獻史料的悉心發(fā)掘和嫻熟運用密切相關(guān)。
1.1 西北陸疆史地專論——《識小錄》
《識小錄》雖是姚瑩晚年于蓬州任上始著手整理,后復委托鄱陽陳方海代為編校,實此書于三部中寫作最早。嘉慶戊辰(1808)姚瑩初中進士,客兩廣總督百齡幕府。當時兩廣為沿海夷務最繁之區(qū),姚瑩在此目睹和接觸了大量夷人夷事和域外情勢,這成為姚瑩撰述《識小錄》的重要緣起。他在后來成書的《康輶紀行》中憶及這段經(jīng)歷時提到:“瑩自嘉慶中,每聞外夷桀驁,竊深憂憤,頗留心茲事,嘗考其大略,著論于 《識小錄》 矣”。[2]1
《識小錄》于道光十三年(1833)編校成書,道光二十九年(1849)始行刊印。全書共八卷,其卷四為西北史地專論,有《內(nèi)旗外旗之別》《喀爾喀內(nèi)附始末》《卡倫形勢》《新疆兩路形勢》等9篇,為“姚瑩研究邊疆史地和敵情外事的第一部著作”。[3]
1.2 東南海疆史地專著——《東槎紀略》
《東槎紀略》系姚瑩首次臺灣任上所著。在姚瑩一生不算復雜的履歷上有過三度赴臺經(jīng)歷,分別是嘉慶二十四年至道光二年(1819-1822)、道光三年至五年(1823-1825)和道光十八年至二十三年(1838-1843),這在有清一代任職臺灣的官員中實不多見。更重要的是他將在臺之觀察經(jīng)歷與治理方略行諸文字,匯為一編,撰成《東槎紀略》五卷。卷一主論民政軍政,卷二、卷三主論噶瑪蘭地情、開發(fā)與治理,卷四議臺灣兵事,卷五談民變與平亂事,主題明確,體例清晰,從臺灣的戰(zhàn)略地位、歷史地理到軍政民情、治臺方略靡所不究。
按其自序,《東槎紀略》單行本當最終編定于道光九年(1829),又按吳序,當刻印于道光十二年(1832)。此后又有道光二十九年(1849)《中復堂全集》本及同治六年(1867)《中復堂全集》增補重刻本印行。此外,該著還有沈楙惠輯一卷本道光二十九年《昭代叢書》壬集本行世,[4]部分重要篇章則被收入丁曰健增輯、同治六年刊印的《治臺必告錄》中。如果說《識小錄》關(guān)于邊疆和域外史地的認識尚較淺顯的話,《東槎紀略》已可稱得上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邊疆史地專著。作為一部以臺灣為敘事中心的邊疆史地研究的代表作,《東槎紀略》“恰好是世人所稱許的姚瑩兩大成就的結(jié)合”。[5]
1.3 西南陸疆史地與域外地理專著——《康輶紀行》
《康輶紀行》是姚瑩因抗英保臺獲罪、貶官四川時期,兩次奉使乍雅途中寫就的有關(guān)西藏史地和域外地理的專著,也是姚瑩影響最大、聲譽最高、研究最多的一部邊疆史地著作。自道光二十四年(1844)十月至二十六年(1846)二月歷時一年又五個月間,姚瑩兩次“藏差”往返“冰山雪窖”萬余里,“逐日雜記”沿途見聞。凡所經(jīng)行程、途中崎嶇艱險、地方道里遠近、藏地風俗人情、康衛(wèi)山川形勢、語言制度及所訪西洋情事、諸教源流皆詳考博證,備錄不遺,撰成《康輶紀行》這部曠世杰作。
來新夏先生稱:“清代中期,學界頗多留心邊疆史地,但注重西北者較多,其能全面研究西北、西南者,當推姚瑩”。[6]而最能直接反映姚瑩“全面研究西北、西南”著作的莫過于《識小錄》及《康輶紀行》?!犊递捈o行》是一部日記體著作,初稿撰成于姚瑩奉使西藏歸來的道光二十六年(1846)。后姚瑩辭官歸里,重加繕寫,邀同里方宗誠參與校訂,葉棠繪制所附地圖并跋,訂為十六卷單獨刻印,此后又編入《中復堂全集》本刊行。太平天國運動期間,桐城淪為太平軍與清軍反復爭奪之地,原書藏版被毀。同治六年(1867),其子姚濬昌在安福縣署整理重刻。
姚瑩史地著作注重對史料的遴選以及對史實的考證求索,同時不拘篇幅保存了大量有關(guān)邊疆治理和域外史地的第一手資料,因而頗具史實與文獻價值。細考之可見,其邊疆史地著作的文獻來源類型多樣,既有官修史志典章、政府文書檔案,也有個人詩賦文集、私人往來書信乃至踏雪臥冰、訪諸野老的實地考察資料。
姚瑩雖為博聞廣見之傳統(tǒng)桐城派文人,但受多年仕宦經(jīng)歷影響,每到一地必十分關(guān)注并勤加搜集地方史乘與地志輿圖。這從其史地著作時常征引前人論著,特別是各類方志資料,蒐集各家、博采眾長、論析考辨中可以顯見。一些方志資料是姚瑩公署案頭必備,一些則在差旅途中隨身攜帶不時覽閱。這些志書是姚瑩考察邊疆風俗民情與山川情勢的最初依據(jù),也是其思考治理對策與書寫心得的基本史料及考訂對象。
具體而言,姚瑩邊疆史地著作頻繁引述或介紹的史地文獻多達數(shù)十種,主要有以下幾類:其一為地理總志、方志和輿圖,如《大清一統(tǒng)志》《皇輿全覽圖》《太平寰宇記》《四川通志》《衛(wèi)藏圖識》《西藏志》《八旗通志》《臺灣府志》《諸羅縣志》《鳳山縣志》等;其二為正史地理志和列傳,如《尚書·禹貢》、新舊《唐書·吐蕃傳》《資治通鑒(胡三省注)》《明史·烏斯藏傳》等;其三為水文山川類專志,有《水經(jīng)注》《水道提綱》等;其四為私家志書及行記,如《益州記》《大唐西域記》《藏爐總記》《徐霞客游記》《西域聞見錄》《北征紀行》《西招紀行詩》《綏服紀略圖詩》《臺海使槎錄·番俗六考》《蛤仔難紀略》等;其五為域外地理圖籍,包括多種海外地圖文獻,既有歷代中國學者所著之《佛國記》《真臘風土記》《海國聞見錄》《海島逸志》《四洲志》《海國圖志》等,也有來華西方傳教士所著之《萬國圖志》《職方外紀》《坤輿全圖》《坤輿圖說》等。
典章文獻是了解邊疆政治、經(jīng)濟制度與民族、宗教狀況的基本工具書,當代政書對于處理邊疆事務、改進邊疆治理更有直接的指導和參考功用。姚瑩在邊疆史地著作中有效利用了清中葉以來編修的幾部重要典章文獻。
(1)《清會典》。清代共修過五部會典,分別是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光緒五個朝代,合稱《五朝會典》,距姚瑩關(guān)注邊疆事務時代最近的一部是《嘉慶會典》,輯錄于嘉慶六年(1801),告成于二十三年(1818),由大學士托津、曹振鏞任總裁。
(2)《《清朝通志》。乾隆年間嵇璜、劉墉等奉敕撰《續(xù)通志》,是為十通之一,書中紀傳自唐初至元末止,二十略自五代至明末止。隨后又撰《皇朝通志》,所載典章制度自清初至乾隆五十年止。在寫作《康輶紀行》的過程中,如卷一《乍雅兩呼圖克圖緣起》,姚瑩除援引《四川通志》《衛(wèi)藏圖識》等介紹康衛(wèi)及乍雅地理外,還大量征引參酌了《清會典》《清朝通志》等史料,對兩藏僧相爭的宗教背景及西藏地方政治源流作了詳細交代。這既有助于處理雙方糾紛時做到胸有權(quán)衡、有理有據(jù),也有意識地摘錄保存了一批涉藏制度史料及相關(guān)制度在藏區(qū)實施狀況的案例記錄。
姚瑩于地方治理向有心得,對地方官吏的職責使命也有著清晰把握。他既勤于政務、善理紛爭,又十分注意在處置或協(xié)理政務過程中觀察思考,用心總結(jié),撰寫了大量涉及邊疆治理、海防建設、撫夷之策的奏議公文及往來書信,為主政者及后來者提供參考和鑒戒。此類文獻多被他系統(tǒng)收錄在相關(guān)文集中,其最具特點的一部當屬《東槎紀略》。
《東槎紀略》五卷25篇,其中16篇專門論述治臺保臺方略,即卷一《復建鳳山縣城》《改設臺北營制》《改配臺北班兵》《籌給艋胛營兵米》《籌議商運臺谷》《籌建鹿耳門炮臺》《埔里社紀略》,卷二《籌議噶瑪蘭定制》,卷四《臺灣班兵議》(上、下)、《復笛樓師言臺灣兵事書》《復笛樓師臺灣兵事第二書》《答李信齋論臺灣治事書》《與鹿春如論料匠事》等。此外,首尾兩篇《平定許、楊二逆》《陳周全案紀事》,雖為平亂紀事,實亦攸關(guān)地方穩(wěn)定與治理。此類文字收錄集中,既彰顯了姚瑩對提倡經(jīng)世之學的高度熱忱,又展現(xiàn)了其“不為詹詹小言”、所論諸事“切實詳備,鑿鑿可見之施行”[2]527的遠見卓識。姚瑩曾反復強調(diào)一個合格的守令要做到“審其勢而察其機”,反對那種“或習近閭閻而闇于制度,或銳意興革而昧于事情,逐末者忘本,務名者乖實,言之娓娓而無所用”[2]528的庸吏。而他初次赴臺短短三年時間即形成了上述對臺灣形勢全面把握及全臺方略周詳贊畫的深刻見地,可見其從政之積極有為。故姚瑩因《東槎紀略》中提出的眾多施政方略與具體建議得以在十幾年后獲道光皇帝贊許“熟悉情形,才守兼優(yōu)”[7]并再授臺灣兵備道當非偶然,而此后其政見與治術(shù)在鴉片戰(zhàn)爭抗英保臺中一一收到了成功實踐更屬必然。此亦正見姚氏選擇保存這類文獻于治世之有益。
在姚瑩看來,但凡有用于世的文字皆當輯錄保存。即便編纂個人文集,他也毫不吝嗇筆墨篇章為使其深感危機重重的清朝邊疆治理與研究主題專篇載錄他人著述以資旁參。其《識小錄》卷四“西北史地”九篇采自口述史料,而《東槎紀略》卷二《籌議噶瑪蘭定制》一篇錄自官府檔案,兩者皆充分體現(xiàn)了姚瑩善待史料的文獻留存意識。
嘉慶十六年(1811),姚瑩在兩廣總督松筠幕府做事。松筠曾兩任伊犁將軍,前后居西北塞外近20年,熟諳西北史地,著有《西招紀行詩》《綏服紀略圖詩》等,詳載西域疆域地制。姚瑩對邊疆史地和域外地理的興趣或是源自這一時期與松筠的交往。施立業(yè)先生在梳理姚瑩此段經(jīng)歷后即明確認為“《識小錄》中有關(guān)西北史地者均曾咨詢松筠或經(jīng)其審核”。[8]從文本分析來看,姚瑩于《內(nèi)旗外旗之別》開篇即清楚無誤地提到與松筠的往來,當時松筠“以與惜抱先生有舊,頗相接待”。[7]論及西北地志,姚瑩認為其時官私載記已不下30多種,其中大部分都是“各記所聞,或考諸傳志,互有異同”,惟松筠所著兩種最為詳確。經(jīng)對比諸書,發(fā)現(xiàn)“間有不合者”,于是“從容以請,公又為剖其是非”。[9]99除了篇首的交代,姚瑩在《俄羅斯通市始末》《卡倫形勢》《西藏》諸篇中也都多次提及松筠;數(shù)十年后,姚瑩還曾在《康輶紀行》卷十六“夷酋顛林繪圖進呈說”條中追憶松筠。以上均可見松筠對于姚瑩此后專注留心邊情及中外交往之事影響至深。而姚瑩也不沒故人之誼,原原本本將當初請益松筠所得之言悉加整理,載于個人集中,確為西北史地研究留下了一筆珍貴史料。
《籌議噶瑪蘭定制》也是一篇非姚瑩本人撰著而被收入姚氏集中的公文檔案。道光二年(1822),姚瑩在噶瑪蘭通判任上因別案遭劾去職內(nèi)渡,次年適同里舊交方傳穟調(diào)任臺灣,復渡臺入其幕參贊政務一年有余。方傳穟和時任閩浙總督趙慎畛就臺灣治理、兵防與開發(fā)事務多有征詢姚瑩意見,此后一些重要治臺決策如商運臺米定額制度、臺北營制改設方案、臺灣兵營治理辦法等均在姚瑩直接參與下相繼出臺。這段時間姚瑩無官在身,加之此前對臺灣大略已有較深入調(diào)查,得以撰寫系列政略文章,后大都編入《東槎紀略》。特別是在姚瑩傾注心力的噶瑪蘭開發(fā)問題上,因他在任上去職,許多籌備已久的事務未及施行。恰方傳穟署臺灣府,呂志恒補噶瑪蘭通判,在趙慎畛的直接過問下,要求新入籍的噶瑪蘭各項地方制度盡速籌議,“往竣其事”。[2]567由此在廳府之間產(chǎn)生了大量公文,所謂“志恒條列應造冊者十事,議行及停罷者二十事,傳穟覆核,上之院司,悉如所議奏咨”。至此,“蘭制始定”。[2]567姚瑩對這批關(guān)涉噶瑪蘭賦稅田畝核定、城垣衙署建造、倉谷儲備、設隘防守等制度性條款的往來公文極為重視,逐條加附“志恒議曰”“傳穟復核曰”等提示語,備載照錄,獨立成卷。事實上,在噶瑪蘭定制的籌議過程中,姚瑩正在方傳穟幕中,且因他熟稔蘭地事務,必預事其中,協(xié)助參定。噶瑪蘭定制的形成,姚瑩的個人貢獻自不可忽視。姚瑩在文集中還如此長篇累牘摘錄有關(guān)公文檔案,足見其對于保存邊疆開發(fā)與地方治理文獻“俾后來者考鏡”[2]567的真摯情懷。這些文獻亦實實在在成為今人觀察清代邊疆經(jīng)理、研究臺灣墾政及宜蘭地方史不可或缺的核心史料。
姚瑩一生履歷與邊疆關(guān)聯(lián)密切,三次渡海赴臺、兩次奉使入藏,加之對邊疆史地的獨特情懷,為他提供了在文獻之外切身體驗邊疆、開展實地考察的良機。實地考察形成的調(diào)查資料也成為其史地著作的重要文獻來源。這在《東槎紀略》與《康輶紀行》兩書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
姚瑩在臺期間,既對臺灣作為東南屏障、“海外要區(qū)”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有著深刻而獨到的宏觀認識,也對臺灣島內(nèi)的民族民情、地方社會、兵防要隘、地形地貌及交通線路等作了細致入微的考察。其《噶瑪蘭原始》《噶瑪蘭入籍》,重點梳理了臺灣東北之宜蘭縣的早期開發(fā)進程,特別是關(guān)于原住民與漢人在生存空間爭奪中引發(fā)的漢番沖突、漳泉粵三籍械斗等歷史場景的回顧與分析,成為地方官吏及清廷決策的重要依歸;《西勢社番》《東勢社番》記錄了噶瑪蘭西勢二十社、東勢十六社原住民的開化歷史及番社名稱、方位、人口、首領(lǐng)及有關(guān)制度情形;《沿邊各隘》《施八坑》則記沿山設隘及隘地之制;《噶瑪蘭臺異記》論及姚瑩在臺組織臺風救災活動并引申出姚氏對歷史進程的思考;《噶瑪蘭厲壇祭文》則體現(xiàn)了姚瑩在推動噶瑪蘭地方各族群和解和睦方面所做的努力,其中對臺灣當時四大族群漳、泉、粵及生熟番社歷史淵源的觀察有著重要的人類學與社會史研究價值。同時,姚瑩在史地領(lǐng)域的興趣專長則充分體現(xiàn)在《臺北道里記》的“雅潔”敘事中,19世紀上半葉臺灣北路的城鎮(zhèn)風貌、自然景觀、人口分布、道路交通被勾勒串連于一線,濃縮在一編。
如果說《東槎紀略》對臺灣史地的觀察有著較強地方治理色彩的話,那么《康輶紀行》則可謂姚瑩帶著明確考察目的撰著而成的一部川藏及域外風土“考察報告”。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令姚瑩深感國人“不勤遠略……若坐井觀天,視四裔如魑魅,暗昧無知,懷柔乏術(shù),坐致其侵凌”。[2]358鑒于此,他以為國為民的崇高責任感和使命感主動肩負起考察邊務夷情、徐籌制夷之策的重任,一面記錄西藏途中的所見所感,一面“就藏人訪西事”,[2]1所獲極豐。
在《康輶紀行》中姚瑩強調(diào)自己的考察活動與史地撰述目的非常明確,“非徒廣見聞而已”。如,他雖已參閱多部前人所著西藏文獻,仍不厭其煩詳載入藏途中所經(jīng)道路山川、藏俗民情、氣候物產(chǎn)等細節(jié),因他認為史書記載內(nèi)容具有時代性,故“今昔不同,要當隨時咨訪”。[2]1又如《舊唐書·吐蕃傳》記蕃地風俗“其人隨畜牧而不常厥居,然頗有城郭?!F人處于大氈帳……接手飲酒,以氈為盤”,對此他指出:“唐時至今千余年,俗亦不盡爾矣”,[2]244結(jié)合自己的親身聞歷修正了人們的固有認識。對于他素來關(guān)注的俄羅斯、英吉利諸外夷之遠近,在此次考察途中也獲取了全新認識。如“西藏外部落”條中,他得知“廓爾喀在后藏正南聶拉木及濟嚨界外,其東北為哲孟雄、作木朗、洛敏湯三部,皆為廓爾喀所并。其南即東印度也,今為英吉利所據(jù)”。[2]103姚瑩就此注意到英國早已占據(jù)整個印度并有覬覦西藏之野心,這是此前清朝知識界一直未能廓清的迷霧。即便是在姚瑩深為嘆服的魏源所著《海國圖志》中,亦誤以為“廓爾喀界西藏及東印度,攝兩強敵之間,……近日英夷西與俄羅斯構(gòu)兵爭達達里之地,其地橫亙南洋,俄羅斯得之,則可以圖并印度,故與英夷血戰(zhàn)。雍正五年,俄羅斯攻取西藏西南五千里之務魯木,以其地尚佛教,遣人至中國學剌麻,當即與廓爾喀相近”,[10]其中的地理認識和諸國方位頗顯混亂。姚瑩根據(jù)自己的調(diào)查咨訪辨證了魏源記載之誤,后來他的考訂成果還為魏源修訂《海國圖志》時所采納。同時,姚瑩認為對于外夷形勢,在參酌文獻記載及實地調(diào)查的同時還應重視海外輿圖的使用,故其《康輶紀行》末卷專載各類域外地圖并附以圖說,真可謂“于外夷之事,不敢憚煩”。[4]358
前揭姚瑩邊疆史地著作史料來源數(shù)種,可謂紛繁復雜、類型多樣。從姚氏著作的字里行間可以進一步發(fā)掘,姚瑩之所以能夠有效駕馭來源如此廣泛、體裁異常蕪雜的眾多材料,在于他處理史料時堅持了以下幾條基本原則。
乾嘉時期是傳統(tǒng)地理考據(jù)的全盛時期,姚瑩的史地撰述也吸納了乾嘉考據(jù)學研究方法的有益成分,善用多種文獻學手段開展地理考證。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地志輿圖類文獻和典章制度類文獻的取舍運用上,如他在《康輶紀行》一書中對西藏地理的考述。
在該書中姚瑩征引前人及當時志書數(shù)十種。對這些文獻,姚瑩不輕言盡信,也無隨意征引有利史料,而是秉持博覽詳考的原則,綜合運用版本、??薄⒈?zhèn)蔚仁侄?,“辨其真中之偽,而得其偽中之真”,?]248通過悉心考訂再加駁正或采用。細覽全書會發(fā)現(xiàn)姚瑩奉使西藏其實是一段崎嶇備至、辛苦遍嘗的旅程,不過為求深入了解西藏情形和沿途風物,做到言必有征,盡管姚瑩自謂“顧行笥少書,惟攜圖說數(shù)種,未能博證”,[2]1但從其所著征引來看,姚瑩前往西藏的行篋中至少攜有《四川通志》《西藏賦》等多部川藏地志及關(guān)涉藏俗藏制之官書文獻。這其中乾隆五十七年(1792)由馬少云、盛梅溪所纂《衛(wèi)藏圖識》頗為姚氏所重,全書引述達70余次之多。該書原是為進藏平定廓爾喀入侵西藏的清軍而編的一部藏地指南讀物,其最大特點是以圖為主,隨圖記程,詳錄山川、風土、民情、軼事等西藏社會各個方面,史料價值及記載可信度頗高。[11]但對其中訛誤,姚瑩則根據(jù)自己的博識與見聞毫不遲疑加以考辨。此外對域外地理的辨訛也同樣極為用心。正是因為姚氏史地著作堅守了“言皆征實”[2]521的基本原則,故“其所記風土人情、山川形勢,實有以證海國諸書之虛實,而救其罅漏者”。[2]522
姚瑩身處時代大變革之際,在傳統(tǒng)沿革地理注重對政區(qū)沿革、水道變遷的考證及地名、山川、名勝的記載等內(nèi)容框架之外,也進行了可貴的學術(shù)探索。特別表現(xiàn)在史料選擇上的不拘舊制、大膽創(chuàng)新,例如他以較長篇幅輯錄保存“松筠西北史地九篇”等口述史料和“籌議噶瑪蘭定制”等檔案資料,為他的史地著作注入了鮮活材料。這也是姚氏邊疆史地研究在歷史編纂學層面所作的嘗試和突破。
姚氏《識小錄》八卷,泛論學術(shù)源流,旁及經(jīng)史子集四部,皆求于時事有用?!拔鞅笔返亍本牌谌珪w例中稍顯突兀卻不害經(jīng)世致用、御辱圖強的主旨,且見姚氏保存文獻之功。首先,其對松筠本人邊疆著作《綏服紀略圖詩》《新疆識略》的整理而言,有補苴史料缺失、比勘史實訛誤的參考價值;其次,就西北史地學而言,姚瑩雖無專研西北邊疆之作,但所錄諸篇概論新疆、蒙古、西藏的民族、地理、宗教、風俗,詳述中俄邊界沿革與走向、邊防哨卡設置與駐軍以及俄羅斯、廓爾喀域情,稱得上是一卷近代中俄關(guān)系研究的先導性文獻。從學術(shù)史角度來看,姚瑩的大膽之舉做到了“博而不雜”。吳孟復先生即認為:“其中言旗制,言形勢,言通商,言兵額,言財賦,言漕運,皆兵農(nóng)之要務,其詳于西北地理及宗教關(guān)系,亦由當時事勢使然;其論述歷史人物與記載時人行事,亦皆有關(guān)時政,意取借鑒……惟其博洽多聞,詳審得失,然后心胸開闊,識見高遠”。[9]3-4姚氏《識小錄》一出,即引起當時專研西北史地的學人群體的關(guān)注,何秋濤在纂輯《朔方備乘》時就曾將姚著涉及中俄關(guān)系的內(nèi)容部分輯入其書。[12]
清代考據(jù)學的鼻祖顧炎武倡導經(jīng)世致用、重視實證博學的學術(shù)思想,引領(lǐng)推動了乾嘉考據(jù)學派的形成。其考據(jù)成果不僅堅持考辨文字音韻以通經(jīng)學、歸納古書通例的研究方法[14]和“以經(jīng)證經(jīng)”“去古未遠”的用證原則,[15]還高度重視驗諸實證,將所見所聞與文獻記載相印證的治學理念。然延至乾嘉學人并及道咸諸家,反而多遁入典籍,闇于搜討群書,遍考諸籍,實證精神漸失。尤其治邊疆史地者,既具博學宏識又能親歷其地者少之又少。
史地文獻是文史諸學科中最具應用價值的一類史料,這是近代經(jīng)世思潮在邊疆史地領(lǐng)域最先取得突破的一個重要原因。史地文獻撰著價值與水平的高低同撰者的見識及實地調(diào)查考察的效果息息相關(guān)。張承宗曾指出:“姚瑩治學的最大特點是注重調(diào)查研究”。[16]相比于同時期一些缺乏實踐經(jīng)歷的邊疆史地研究名家來說,姚瑩算得上是當時最具田野調(diào)查精神、重視實證研究的一位學者。前述《東槎紀略》《康輶紀行》諸篇多為姚瑩在東南孤嶼、西南巖疆的土地上深入史料記載的現(xiàn)場“訪諸耆老”“考諸案牘,咨詢舊吏”再核諸文獻的產(chǎn)物。
正是在遵循上述原則的基礎(chǔ)上,各類史料在姚瑩筆下化繁為簡、剔粗取精,最終融為一編,從而實現(xiàn)了其邊疆史地著作史料價值、學術(shù)價值與經(jīng)世價值三者皆備的著述效果。
[注釋]
① 參見(清)朱書《游歷記》、(清)姚鼐《新修江寧府志》、許結(jié)《〈桐舊集〉與桐城詩學》,程章燦《中國古代文學文獻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許結(jié)《從〈桐舊集〉到 〈耆舊傳〉》,《文獻》2011年第3期.
② 參見章永俊《鴉片戰(zhàn)爭前后中國邊疆史地學思潮研究》,黃山書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