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萬歷十三年(1585),張瀚致仕歸杭,仿香山九老故事,“與同鄉(xiāng)諸縉紳修怡老會,會幾二十人”(《武林怡老會序》)[1]643,后裒刻其唱和詩歌,名《武林怡老會詩集》。今南京圖書館藏其清抄本,即從原刻傳錄者。另有清光緒八年(1882)錢塘丁氏竹書堂刊本,《叢書集成續(xù)編》據之影印。卷首有萬歷十六年(1588)張瀚《序》,次為《怡老會約》,次各老畫像并小傳,卷末有沈友儒所撰《后序》。怡老會每年舉會四次,以四季目之,曰“春會詩”“夏會詩”“秋會詩”“冬會詩”,凡19人,得詩131首。是集不但展現了明代官員致仕后的唱和活動,還體現了明人觀念中的尊禮思想,展現了唱和者的情感世界。
怡老會的組織者張瀚就是一個崇尚禮教之人。張瀚(1511—1593),字子文,仁和人。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萬歷元年(1573),張居正舉薦他為吏部尚書,而在當時廷推的候選人中張瀚只位列第三。在任職吏部尚書的五年里,張瀚盡心輔助張居正,政績卓著。萬歷五年(1577),張居正父親病故,張居正理應丁憂守喪,但他不愿交出權柄,指使親信力倡“保留”之說,并讓皇帝下詔“奪情”。張瀚為了維系綱常禮教,不惜忤之?!睹魇芳o事本末》載:“奪情議起,遂邀中旨,屬瀚留居正。居正亦自為牘,風之使留己。瀚若不喻其意者,謂:‘政府奔喪,當以殊典恤之,宗伯事也,何關吏部?’居正乃令所善客說瀚。瀚不聽,又不欲顯居其名,乃偕三尚書密晤居正,動以微言。居正大不悅,于是有詔切責瀚,謂瀚奉諭不復,無人臣禮。是時,廷臣爭惴傈,各倡保留之議。瀚拊膺太息曰:‘三綱淪矣!’居正益怒,嗾臺省劾之,以為昏耄,勒令致仕?!盵2]被迫致仕后,張瀚回到家鄉(xiāng)杭州,結怡老會,以遠離政治。但他維護儒家綱常倫理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且將其貫穿到怡老會的唱和活動中。今觀《武林怡老會詩集》,尊禮的思想體現在如下幾方面。
首先,詩集編排上遵從“四序”。《武林怡老會詩集》在結集方式上有一個特點,就是按照“春會詩”“夏會詩”“秋會詩”“冬會詩”的形式進行編排。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會期以四季仲月”(《怡老會約》)[1]644,即怡老會每年舉行四次,會面時間在每季的第二個月。諸老唱和的詩歌就被編排在這四季之中??追f達《禮記正義序》曰:“夫禮者,經天緯地,本之則大一之初;原始要終,體之乃人情之欲。夫人,上資六氣,下乘四序,賦清濁以醇醨,感陰陽而遷變。”[3]1這里的“六氣”指的是自然氣候變化的六種現象:陰、陽、風、雨、晦、明,“四序”指的是春、夏、秋、冬四季。禮是人情的表現,人“下乘四序”,故是集的編排遵循四季的次序,就不僅是對唱和活動的真實反映,還體現了編者對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禮的關系的深度思考。這一點或許不容易見出。但倘若將其與《周禮》一書的編排方式比較,二者之間的相似點就一目了然。《周禮》的基本內容是講設官分職的,全書由六部分組成,分別是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考工記。六官與天地四時相配,體現出“以人法天”的自然主義思想。我們不能絕對地說《武林怡老會詩集》的編排方式完全借鑒了《周禮》,但二者對“四序”觀念的認同則是毋庸置疑的。而對“四序”的認同,正是早期儒家禮制觀念中的要義?!抖Y記·禮運》言“故圣人作則,必以天地為本,以陰陽為端,以四時為柄”[3]434,“四時”即“四序”,它是圣人制禮的出發(fā)點,是禮的重要一環(huán)。
其次,畫像編排上以齒為序。張瀚有感于白居易舉香山九老會時“繪圖畫像,流傳迨今,使人羨慕無已”(《武林怡老會序》)[1]643,故請畫師繪制了與會16人的畫像,附于詩集卷首。另有金鐘、張溥、錢文升三人畫像缺失,《怡老會約》對此也作了說明:“畫像不全,具緣會日偶遇徐生,遂次第起描,不終日而十余人皆具,后補寫傳來,不能一一,遂僅刻如左。”[1]644可知集會時畫家徐生不能全部描繪,后雖傳來,卻未及刻出。這16副畫像的編排順序,以年齡的高低排列,依次為:潘翊 90歲、褚相 84歲、沈蕃83歲、林鳳83歲、顧楫82歲、王體坤81歲、孫本81歲、張翰79歲、陳善76歲、郇鑒76歲、朱璣75歲、張洵75歲、饒瑞卿75歲、沈友儒72歲、吳臬72歲、許岳71歲。這種以年齡大小為次序,而不以官銜高低為次序的排列方式,遵循的就是“序齒不序官”。而“序齒不序官”實為怡老類結社的一般原則。白居易的香山九老會就按年齡大小排列詩歌,司馬光的洛陽耆英會也規(guī)定“序齒不序官”(卷之八《秋社》)[4]。武林怡老會繼承了這一點,同時又有創(chuàng)新,這主要體現在畫像的內容上。16副畫像皆栩栩如生地展現了致仕官員們的神情樣貌。其中,尤以張瀚的畫像最為繁復精美、生動傳神。張瀚的畫像是唯一一幅將手及腰帶以下部分畫出來的作品。張瀚官至吏部尚書,在眾人中官階最高,是怡老會的發(fā)起者和組織者,還是詩集的編撰者,這些都決定了他的核心地位。畫家徐生作畫時,顯然考慮到了這一點,故重點描摹張瀚的畫像,凸顯他的領導地位。從而使畫像以齒為序的同時,兼顧到了以貴為尊。
再次,主會形式上迭為主賓。張瀚《序》曰“集余嘉樹里第,已而訂為四會,選勝湖山,迭為主賓”[1]643,說明怡老會的主會者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輪流做東。從參會者的詩歌中,也可以印證這一點?!扒飼姟敝校蜣瑢懙馈皯抑韪的攴沁~,更喜元規(guī)客滿樓”,褚相寫道“逍遙主人抱高致,浩歌劇飲義皇時”,朱璣寫道“主人盛宴逢歡候,客子頻過入醉鄉(xiāng)”,沈友儒寫道“主人豈謂山濤老,招客何閑阮籍狂”,可知這次秋會的主會者是沈蕃?!暗鼮橹髻e”踐行的是孔子“禮之用,和為貴”的思想,有利于調動參會者的積極性、營造和諧的氛圍、實現集會的公平合理。
最后,雅集活動時有禮有節(jié)。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聚會前要遵時守約、聚會時要飲食有禮、落座時要尊長為右。例如,《怡老會約》第一、二條對會期、會日、會處作了說明:“會期以四季仲月,若有事,不妨或前或后”“會日、會處任主會者定,先期三日,總一柬傳達書知,至期不復邀,巳刻咸集?!盵1]644就是對儒家禮儀中守約、守信思想的繼承。第三條:“飲食各充其量,客不固辭,主不強勸,輿從各自給,仍戒勿搶嚷?!盵1]644就是對主、客、仆這三類人用餐禮儀的規(guī)范:主人不能過分勸酒、客人不能過分推辭、隨從不能搶食吵鬧。再如,諸老聚會時要讓長者上座。潘翊在《春會詩》中寫道“類聚自慚居席右”,潘翊的官職不如張瀚高,卻居于“席右”,遵守的仍是序齒。這種安排既是對前代怡老會的效仿,又是對古今禮制的遵從?!抖Y記·曲禮上》規(guī)定“群居五人,則長者必異席”[3]21,洪武己未年詔曰:“致仕者居鄉(xiāng)與人敘坐,惟于宗族、外祖家及妻家及尊卑;若筵宴則別設席,不得坐無官者之下;如致仕官胥會則敘爵,爵同則序齒。”(卷25《紳》)[5]
怡老會對禮儀的要求無疑是嚴格的,連張瀚本人都說“靜躁疾徐同適意,醉來翻覺禮文苛”,一個“苛”字,寫出了他的真實感受。武林怡老會之所以如此重禮,首先與張瀚本人的思想經歷有關。他從小誦習孔孟之道,把儒家禮教作為立身處世的一貫原則,曾說“吾儕誦法孔孟,童而習之,白首不失”(《武林怡老會序》)[1]643。明乎此,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張居正對他有恩,他卻在奪情事件中絲毫不肯讓步?!稄?zhí)坠к补珎鳌吩唬骸笆菚r朝紳爭倡保留之議,一國如狂,而忠義之士觸忤雷霆,幾不保六尺。士大夫氣折而不敢動,微公,誰為綱常左袒者?公雖歸,而名重于九鼎大呂。公之賢,寧俟蓋棺論定耶?”[6]給予了他高度評價。奪情事件后,張瀚的政治生涯宣告終結,但卻為他贏得了巨大的社會聲望。甚至連萬歷皇帝都對他感念有嘉,《明史》記載:“居正歿,帝頗念瀚。詔有司給月廩,年及八十,特賜存問。卒,贈太子少保,謚恭懿?!盵7]就很能說明問題。所以,張瀚用政治前途換來的道德優(yōu)勢,一定會成為他立身處世的一貫法則,這也就是怡老會具有尊禮特點的根本原因。
同時,怡老們對前代結社的的效仿,也為他們的結社唱和活動平添了幾分崇禮色彩。這其中就包括“白傅之香山、祁公之睢陽、潞國之洛都”這三大集會活動,以及“國朝以來,名公鉅卿相繼后先”在東南都會杭州的雅集,這些集會雖“越數十百年而彌為人所膾炙”,但與武林怡老會相比,皆相形見絀,蓋因怡老會“閑適擬香山而不慕禪、齒侔睢陽而不嘆老、禮酌洛都而不苦節(jié)”,故“此其為會,近古未有”[1]665。這些,沈友儒在《武林怡老會詩集》的《后序》中言之甚詳。諸老也在詩中多有申說,如褚相的“漫夸洛社耆英勝,且樂芳春燕會便”,顧楫的“花間擬作耆英會,人間從教真率便”,王體坤的“何當獨美香山后,喜共追芳洛社前”等??梢哉f,既想效仿前人,又要超越前人,在這種心態(tài)支配下,怡老會必然文飾禮約,不同于普通民眾的生活聚會。諸老以“賢”字為韻腳唱和的詩歌有11首之多,足見他們當日是如何互相吹捧,又如何以賢者自居。如林鳳的“四時佳興夸同野,獨愧追陪命世賢”,顧楫的“須知賓主殷勤意,吐握從來集眾賢”,王體坤的“頹齡久已慚駒隙,何幸賡歌附大賢”,郇鑒的“冠裳濟濟皆名世,喜動星躔兆聚賢”,饒瑞卿的“歌詠太平齊壽考,風流不說永和賢”等詩,皆是明證。古人認為“禮義由賢者出”[8],又說“圣人制禮,賢者俯就”[9]。耆老們以“賢”標榜,對禮的推崇也就不言而喻了。
怡老結社,還以教化為念。沈友儒說諸老“雖居閑處逸,猶思訓迪鄉(xiāng)邦、扶翊名教。方今道化隆盛,而士習稍漓,前輩渾厚,醇龐之風徒可相像,幸有卓爾大雅如我公者,表率其間,以匡以植,其為世助,諒非小補”(《后序》)[1]665。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10]136,結社唱和本為消閑娛樂,諸老卻念念不忘垂范鄉(xiāng)梓,他們對禮的踐行可謂到了自覺的地步。
總之,張瀚本人對禮的堅守、諸老對先賢結社的效仿及教化鄉(xiāng)邦的觀念,皆促使怡老會在詩集的編排方式、畫像的編排次序、主會形式、雅集唱和等諸多方面體現出了鮮明的尊禮色彩,從而使《武林怡老會詩集》具有了異量之美。
何宗美先生認為怡老詩社的性質在于“怡”,即娛樂性,其賦詩唱和只是“怡老”的一種方式[11]。張瀚形容怡老唱和時的情形是“閑賦一詩,不必盡成,事或相妨,不必盡至,陶陶然謂為山澤散人良是,謂為宦途棄置腐朽亦是。行止語默,食飲嘯歌,各率其性,效沂水之詠,尋陋巷之樂,適意放志,謂為老邁疏狂亦是”(《武林怡老會序》)[1]643。今人論及武林怡老會的詩歌旨趣,不外乎《會約》中的“山川景物之勝”“農圃樹藝之宜”“食飲起居之節(jié)”“中理快心之事”這四項[1]644。事實上,耆老們所賦之詩豐富、所怡之情多樣,遠非以上內容所能牢籠。具體而言,有以下方面。
一是繪耄耋之容、祈壽考之愿。耆老們已非少年,不再擁有少年人的紅顏皓齒,對于自己的容顏,他們格外關注,盡付于詩。褚相筆下的同人是“相看盡是白頭年”;顧楫筆下的自己是“烏紗白發(fā)貌森森”,雖然白發(fā)垂髫,卻眉慈目善、有神仙風度;孫本的“一境衣冠多耄耋,半空樓閣集神仙”、王體坤的“珠談玄論人盈坐,皓首龐眉客并仙”,將老年人的風姿仙化,既是夸張,又是祝福。諸老中,既有身強體健者如吳臬,“雅會幸逢筋力健”;又有老態(tài)龍鐘者如朱璣,“輿從莫嫌歸路偏,憐余顛趾步難行”。雖體質不一樣,但對健康長壽的祈愿卻是一致的。朱璣的“人生壽考忻康健,世際雍熙樂委蛇”,張翰的“時逢明盛多祺壽,誼洽邱園共委蛇”,郇鑒的“事從真率偕多壽,天啟閑情偏四時”,潘翊的“向晚起歸思,悠悠樂且康”,無一不是對健康長壽的祝福。
二是興桑榆之嘆、行及時之樂。耆老們年事已高,年齡最大的潘翊時年90歲,年齡最小的許岳時年也71歲了。一想到時光流逝,諸老便興出桑榆之嘆。金鐘在《春會詩》中寫道“累沾雨露培衰質,那覺光陰似投梭”,表達了時光流轉,而自己年邁無所作為的惆悵。張翰的“殷勤共保桑榆日,莫遣耆英擅昔賢”,表達了對晚景的留戀,這與他在《序》中所說的“彼修短定命,聚散常理,一時交歡,轉眼陳跡”如出一轍[1]643。面對光陰飛逝,諸老希望抓住時光、及時行樂。沈蕃說“升平樂事歸吾黨,老去流光惜寸金”,又說“毋忽桑榆景,永矣勵明約”。諸老行樂的方式很多,他們或杖策山林,舒懷心志;或舉杯花前,陶情詩酒;或秉燭夜游,慨然長嘯;或蕭寺尋春、法堂聽禪;或閣樓觀書、泛舟湖津……從他們的詩中,很難讀到老年人的落寞或失意,更多的是集會時的欣喜,是對自然的贊美、對盛世的謳歌。春會中,褚相寫道:“東南山水勝無偏,盡說西湖是洞天。明教敢窺方外術,靈區(qū)何異地行仙。悠悠鷗鷺牽心賞,靄靄煙霞擁壽筵。投老幸逢明盛日,四朝簪珮一時賢?!盵1]652金鐘也寫道:“西湖風物自年年,投老歸來卻有緣。二月看花頻載酒,三秋待月好移船。布袍藜杖余生計,樵唱漁歌總樂天。為惜歲華忙里過,且拼尊酒日流連?!盵1]654二詩歌太平、頌盛德、寫自然、抒閑情,代表了這群耆宿的心聲。
三是情契釋道、希冀立言不朽。同古代大多數士人一樣,耆老們以儒立身,又濡染釋道。當其歸隱山林之際,釋道之情便分外鮮明。不妨一看潘翊的《春會詩》:“杖屢追隨數往還,林皋何幸樂馀年。漫看駒隙匆匆過,閑訂鷗盟事事便。類聚自慚居席右,杯傳莫惜醉花前。石湖門第長春圃,心遠從來地自偏?!盵1]652此詩用《莊子》白駒過隙、與鷗訂盟的典故,表達了和陶淵明一樣“心遠地自偏”的隱退思想。林鳳的“結廬面孤山,時誦《南華》篇”提到了他讀《莊子》的情形。其它如朱璣的“功名富貴由前定,對此忘機羨獨賢”,沈友儒的“慚余久矣忘機事,醉狎群鷗向夕陽”,皆是道家出世思想的流露。耆老們還聚會禪院,品茗聽偈,以禪入詩。饒瑞卿的詩敘述了他們某次聚會禪院的情形:“斷煙殘靄散春陰,花里禪房喜共尋?;貥桥_通海僻,諸天色相出云深。醉扶靈壽觀空界,宴坐烏皮聽法音。莫道香山多勝事,此中更可滌煩襟?!盵1]655這次聚會中,張瀚的“披圖萬相元無相,悅耳潮音是梵音”、吳臬的“更喜老僧能愛客,茗杯頻送解煩襟”、許岳的“潮音夜半歸僧舍,春色林蕪照客杯”也都表達了對禪寺的向往、對禪師的感謝和對禪理的參證。需要說明的是,盡管耆老們情契釋道,但釋道思想在他們的精神世界里并不占主導地位。他們難以割舍的還是儒家的“立德”“立功”與“立言”。對他們而言,結怡老會是他們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的一場華麗“表演”,是他們快要走下人生舞臺前的最后一次“高歌”。通過雅集,他們足以與前代著名怡老社團相媲美;通過賦詩,他們實現了與古今文壇騷客相比肩。他們毫不掩飾內心深處的這種想法,饒瑞卿說“品題翰墨留芳躅”、顧楫說“敢提新句刻瑯玕”。張瀚將《武林怡老會詩集》“鋟梓成帙”后,讓諸人“各存一本,遺諸后人”(《武林怡老會序》)[1]643,就是對立言不朽的踐行。
然而,就所怡之情而言,武林怡老會并沒有提出比前代怡老會更多的內容。例如,描寫老年人的容貌、神態(tài),在他們崇拜的香山九老會那里已經有了。九老中,胡皋寫有“霜鬢不嫌杯酒興,白頭仍愛玉廬薰”,鄭豦寫有“東洛幽閑日暮春,邀歡皆是白頭賓”等詩句,武林怡老會無非在數量上有所增加、角度上有所變化而已。其它像惜時行樂、情契釋道、立言不朽等,前人也或多或少地提及,怡老會也只不過將其充實化、明顯化罷了。與同時或稍后的怡老結社相比,武林怡老會的活動內容也相對有限。例如,尤侗《真率會約》中提及的活動就有飲食、賦詩、讀書、寫字、彈琴、弈棋、談史、談經、談禪、談山水乃至說鬼等多項內容[12],遠較武林怡老會豐富。
武林怡老會真正獨特的地方在于所怡之情更趨平和、更同質化。作為怡老結社的起點,白居易的香山九老會映照百代、影響深遠。明清江南地區(qū)的124家怡老社團[13],幾乎全都效仿“白社”而來,武林怡老會也不例外。如果讀一讀白居易會昌五年(845)結九老會時所賦之詩,就會被一股強烈的情感所觸動:“七人五百八十四,拖紫紆朱垂白須。手里無金莫嗟嘆,尊中有酒且歡娛。詩成六韻神還壯,飲到三杯氣尚粗。嵬峨狂歌教婢拍,婆娑醉舞遣孫扶。天年高邁二疏傅,人數多于四皓圖。除卻三山五天竺,人間此會且應無?!盵14]詩人坦言“手里無金”而“尊中有酒”,措辭直白、語言露骨?!吧襁€壯”“氣尚粗”“狂歌”“醉舞”等詞,清晰地勾勒出一位放縱不羈的老者形象。反觀怡老會之詩,情緒則平和得多。張瀚詩曰:“梓里衡門地亦偏,只安耕鑿戴堯天。一時朋舊憐同道,何處蓬萊訪列仙。自喜圖書供鑒賞,不煩歌舞媚賓筵。殷勤共保桑榆日,莫遣耆英擅昔賢?!盵1]654詩人先說自己生活的故鄉(xiāng)遠離鬧市,他安心躬耕于太平盛世。接著說他邀約了一群同道中人,像列仙集于蓬萊一樣雅集。他們一起讀書而無歌舞。最后希望諸老同前代怡老會中的諸賢一樣,保重身體,共度晚年?!稄?zhí)坠к补珎鳌酚涊d張瀚離朝時的情形是“遂奉旨致仕,公北面稽首,曰:‘臣耄不能任國事,然寧負相君,不敢負陛下。’”[6]足見張瀚所反對者僅張居正而已,對皇帝、對朝廷,他仍忠心不二。所以,我們從他的詩可以讀到盛世之音,卻看不到偏激之詞、放縱之意。其他諸老的詩中也充斥著大量頌盛之詞。林鳳的“恩重絲綸予告還,每依山斗樂堯年”、顧楫的“懸知國老承天錫,故舊猶沾圣澤偏”,皆像極了應制詩,簡直是臺閣文學的下移。
如果說香山九老會的詩歌還各具面目,那么武林怡老會的詩歌則剛好與之相反。從題材選擇到詩歌結構,從意象到用典,陳陳相因,如同一個模具里刻出來的面孔。以《冬會詩》中的兩首為例。錢文升詩曰:“陽回大地日初長,喜集華居共舉觴。龐皓不殊香社老,高明并入仲由堂。獨慚淹蹇匡衡疏,猶幸瞻依潞國光。太史若占賢哲聚,乘槎應在斗牛傍?!盵1]664沈友儒唱和的詩曰:“喜逢陽復日初長,社老雍容共舉觴。道義漫夸真率會,雅歌偏稱遂初堂。圖書四壁供清玩,袞繡三朝接寵光。早晚蒲輪征大老,珮聲仍在紫宸傍?!盵1]664這兩首詩,除了頸聯略有變化,其他三聯幾乎一樣:首聯點出物候,言陽日復還、眾人舉杯;頷聯點出集會,言怡老會如同香山會或真率會;尾聯言志,設想眾人追隨張瀚的美好前景。讀者很難從這兩首詩歌里面見出作者的個性。雖說唱和詩講究唱者與和者前呼后應,難免模擬因襲,但倘若作者習慣了屋下架屋,床上施床,那么寫出來的詩歌在藝術性上必然大打折扣?!段淞肘蠒娂分?,舉目皆是香山、洛社、白社、耆英、真率、蘭亭等陳詞濫調,俯拾皆是忘機、鱸魚、白鷗等慣常典故,讀了令人生厭,難免產生審美疲勞。
這些,皆使得武林怡老會的詩歌缺乏真實的情感、缺少時代的氣息。就怡情的深度和廣度而言皆有欠缺,無法臻于一流詩歌的境界。事實上,怡老會中的詩人始終無法忘懷政治、無法真正做到毫無顧忌。他們食君之祿、受君之恩,縱然歸隱林下,還是以朝廷官員的心態(tài)自居。孫本明知張瀚已經致仕,仍寫道“只恐山公行詔起,不禁零落竹林賢”,如果不是戲謔之言,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了。
先秦儒家早就討論過情與禮的關系。《禮記·禮運》把情比作耕耘的田地,把禮比作耕耘的工具:“禮儀以為器,人情以為田”[3]434,情需要禮的節(jié)制和約束,“故圣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3]438。這種情禮關系被怡老會所繼承。所以,怡老會諸人既崇禮、又怡情,但歸根結底還是以禮節(jié)情。朱璣寫詩說“歸來禮度都忘卻,冠帽猶知不敢偏”,就是這種情形的真實寫照,他可以忘掉禮之儀——“禮度”,卻不能不顧禮之器——“帽子”,尊禮的思想早已植入到他的靈魂深處。
有趣的是,諸老詩中又常有“忘禮”的描寫。張翰的“名都不改湖山勝,故老相忘禮度便”,饒瑞卿的“共把襟期洽,殊將禮數忘”,沈蕃的“去住陶然忘禮教,伊誰解整角巾偏”,皆表達了他們對繁冗禮節(jié)的厭倦。這其實并不矛盾:一方面他們從心底遵從儒家禮教、踐行禮儀規(guī)范;另一方面,怡老會的本來目的就是為了怡情,繁冗禮節(jié)只會令人生厭。于是,整部《武林怡老會詩集》就在尊禮與怡情這兩股力量的較量下,呈現出了獨特的風貌。事實上,他們愈是言說“忘禮”,心中對禮的掛念就愈是強烈。
怡老會諸人對情禮關系的完美闡釋,集中體現在沈蕃的這首《秋會詩》中:“龐眉行卻杖,鶴發(fā)坐聯裾。俗變衣冠古,情真禮貌疏?!弊髡啐嬅及装l(fā),拄杖前行,與諸老聯袂落座。因居鄉(xiāng)隨俗,故不著官服,但頭上仍舊戴著帽子,大有古樸之風。他們聚會時一定非常開心,情到深處,乃至少了繁冗禮節(jié)?!白擇铡睂懧渥鶗r的井然有序,“衣冠”寫著裝的一絲不茍,這二者皆是尊禮的表現?!扒檎娑Y貌疏”是全篇的點睛之筆。請注意,他們并沒有“違禮”,只是“禮疏”而已。情與禮之間,只有量的多寡,而無質的改變。情深則禮疏,并非有情而無禮??鬃诱f他“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10]12。顯然,怡老們追求的正是這種“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
在尊禮與怡情這兩股力量的碰撞與調和之下,武林怡老會的詩歌呈現出了尚雅的特色。沈友儒在《后序》中指明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會崇真率,志尚清修,跡謝紛華,詠接風雅”。[1]665“風雅”指的是《國風》《大雅》和《小雅》,代指《詩經》?!霸伣语L雅”就是要接續(xù)前代優(yōu)良的詩歌傳統(tǒng),與杜甫所說的“別裁偽體親風雅”一樣。同時,它還要求詩歌應具備教化功能。諸老的詩歌在內容上“紀太平、宣情性,感慨諷喻”(《后序》)[1]665,就是詩教功能的再現。尚雅還要求語言雅馴,力避市井語、鄙瑣語,《會約》中對此作了規(guī)定:“市井鄙瑣自不溷及?!盵1]644像白居易“手里無金莫嗟嘆”這樣的話是不會出現在怡老會詩中的。今觀諸老詩,“雅音”“雅言”“雅歌”等詞匯頻繁出現,傳遞出了他們在語言方面的追求,沈蕃說“群公載酒開輕清宴,太宰揮毫倡雅音”,朱璣說“清標依寶樹,雅言霏玉塵”,沈友儒說“道義謾夸真率會,雅歌偏稱遂初堂”。在尚雅思想指導下,耆老們創(chuàng)作的詩歌溫柔敦厚、清正閑雅,許岳的《秋會詩》可以作為這種審美的典范:“廿載簪裾負歲華,歸攜初服臥煙霞。杖藜幸逐尚書履,結社還憐處士家。望里蒹葭秋漸杪,吟邊松竹興偏賒。清尊白發(fā)西泠棹,指點千山落照斜?!盵1]662詩言自己為官二十載,如今脫掉官服,重歸山林。有幸追隨前尚書大人張瀚,在山間隱士之家聚會。一眼望去,滿是秋天里的蒹葭和樹木,眾人在松間竹林吟詠,詩興是越來越長。手中的酒杯盛著清酒,諸老已白發(fā)蒼蒼,遠望那漂泊在西泠湖中的小船,不知不覺太陽已從山頂落了下去。措辭上,“簪裾”“初服”“歲華”“煙霞”等,皆是極雅致之辭。內容上,既擺出了自己二十年來為官的謙虛姿態(tài),又流露出對張瀚的贊美和感激。情感上,樂而不淫、有張有弛。其他人的詩歌也多與此相類,在一片雅音中將《武林怡老會詩集》的特色逐漸放大。
總之,怡老會的詩歌在情與禮之間,尋求到了一個平衡,而這個平衡也制約了他們的詩思、詩情和詩才。站在耆老們的立場上看,他們既然致仕,就意味著已經遠離朝廷和政治,那么,安享晚年對他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作為抒情言志的詩歌,只不過是他們附庸風雅、唱酬交往的工具而已。
在明代唱和詩集中,《武林怡老會詩集》的文獻和文化價值不容忽視。據李玉栓先生統(tǒng)計,明代的怡老社團共有90家之多[15],而留下社集的只有《小瀛洲十老社詩》《武林怡老會詩集》等少數幾家?!段淞肘蠒娂吠暾乇A袅松缧?、社約、社像、社友、社詩等,是研究怡老類社團的第一手資料。特別是社員畫像,前代怡老詩集中的此部分內容已經丟失,只有它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這對研究唱和詩集的編排體例及圖文關系皆大有裨益。作為杭州地域文學的代表,它接續(xù)了明代耆德會、恩榮會、朋壽會、歸榮雅會、歸田樂會、五老歸田會等杭州怡老社團的雅集傳統(tǒng),參與到了地域文化的建構中,使杭州成為繼洛陽之后耆老結社的又一重鎮(zhèn)。雖然其詩歌藝術水平有限,但它生動地展示了明代致仕官員的唱和活動和情感世界,將尊禮與怡情這兩種因素完美地融為一體,故在明代唱和詩集中獨樹一幟、別具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