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碩
(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海南 海口 270203)
《乾嘉詩壇點將錄》(作者按:以下簡稱《錄》)是乾嘉詩壇的一部奇書,其以《水滸傳》為藍(lán)本,評論兩朝詩人“或揄揚才能,或借喻性情,或由技藝切其人,或因姓氏聯(lián)其次”(藍(lán)居中語),表乾嘉148位重要詩人詩風(fēng)、事跡而出之。主創(chuàng)陳文述、舒位以乾嘉詩人論乾嘉詩人,自較后世論者更得其實。故我們可以將此《錄》視為一部獨特的乾嘉詩史。
葉德輝宣統(tǒng)辛亥(1911年)《重刻足本詩壇點將錄敘》云:“光緒丁未,從長沙舊書攤購得同治己巳巾箱本,遂付梓人刊行。旋獲傳鈔武進(jìn)莊氏舊藏足本,較余本少訛字,諸人里貫事跡亦較余本稍詳。然所缺者猶多。余據(jù)吳鼎雯《詞垣考鏡》、李富孫《鶴徵后錄》及郡邑詩選、各省志乘、諸人詩文本集、集中碑傳文字補(bǔ)之,而是書遂臻完善?!雹俅撕蟆靶梁ケ尽奔闯蔀榇藭耐ㄐ斜荆瑯I(yè)師張寅彭教授編《清詩話三編》收錄此書,即以此本為底本點校。惟今人楊揚從謝國楨先生舊藏《金絲玉壺齋隨筆》中過錄此書另一版本②,取與葉氏兩刊本對勘,則非特字句差異甚夥,點將人物、次序也大有不同。惜楊揚并未就此不同深入探討,僅出校記羅列異同。而此“金絲玉壺齋本”之價值迄今亦未得到學(xué)界的充分重視與發(fā)掘。楊揚之后,僅有今人周文靜已對此書作了校訂。③周訂本的不足在于雖然羅列眾本文字異同,惜不加裁斷。它本有足訂正底本處,可據(jù)其他材料考訂諸本異文之是非處,亦不能考證而后擇善從之。一味拘泥于不動底本之原則,故致校記博而寡要,讀者則無所適從矣。而于“金絲玉壺齋本”與通行本的大差異,也無所論及。鑒于此,有必要對此書諸本異同、及諸本系統(tǒng)源流作一厘清,以便探求此書作者點評詩人的用意。除上述葉氏兩本、“金絲玉壺齋本”外,筆者另收集王文濡輯《說庫》本、雷瑨編《清人說薈》本、《滿清野史》三編本、金武祥《粟香隨筆》本、笏盦鈔藏本、東方雜志本等6 個版本,互相勘證。茲請略述上述諸本之情況。
此本前除有“鐵棒欒廷玉”序外,另有葉德輝丁未年序,有藍(lán)居中《鈔訖記后》,有諸人題詞,并附有《東林點將錄》及葉氏《點將錄附考》等五種材料。正文下署名為“玉爐三澗雪山房贊”。點詩人145人,小傳較略,有贊語34條。間有錯字,如王芑孫贊語:“斷斷不附和,顧公在座?!薄皵鄶唷睂崬椤褒圐嚒敝`等。
此本無丁未本前五種材料,并“鐵棒欒廷玉”之序亦無,只有葉德輝辛亥年所作長序,署名與丁未本同。此原因即葉氏此本序中所言者:“馀有詳略及集名異同,則二本可以參觀,不贅補(bǔ)也?!雹薮吮军c詩人148人,小傳詳于丁未本,有贊語35條。誤字較丁未本少。故葉德輝評武進(jìn)莊氏本曰:“較余本少訛誤。”
此本乃影上海文明書局民國四年石印本《說庫》。其中所收《錄》前,僅有“鐵棒欒廷玉”序。正文下署名為“清大興舒位”。點詩人148 人,僅有字號、贊語,無小傳,人物、贊語、排序與辛亥本全同。
此本乃影民國十七年掃葉山房石印本《清人說薈》。此本前亦僅有“鐵棒欒廷玉”序。署名為“大清舒位”。點詩人148人,僅有字號、贊語,無小傳,贊語前有“贊”字提起。人物、贊語、排序亦與辛亥本同。然有此本一點可注意者,辛亥本“丑郡馬夢文子麟”下小傳有“正白旗人”,此本人名則作“夢文子麟正”,似據(jù)辛亥本而刪除其人物小傳、詩集時,涉下文“正”字而誤。又辛亥本“喪門神”下有“一作陳東浦奉茲”,此本作“陳東浦受茲”,而丁未本作“陳東甫”,東方雜志本⑨同此本作“陳東浦受茲”。惟辛亥本人名不錯處,此本則往往有錯。如上言陳奉茲,此本誤作“受茲”;又徐夔誤作徐夔彝(東方雜志本此處亦誤)、沈清瑞誤作沈情瑞之類,此等處丁未本亦不誤,大抵可推知此本當(dāng)由東方雜志本而來。
此本前亦僅有“鐵棒欒廷玉”序,不署撰人。此本格式、內(nèi)容與《清人說薈》本全同,錯訛處亦全一致,可見與《清人說薈》本同出一本。
此本乃一殘本,《粟香隨筆》作者金武祥徑言《錄》作者為舒位,題作《詩壇點將錄》,且過錄了“鐵棒欒廷玉”之序。此本僅點詩人51人,無小傳,無詩集。所點人物及贊語,與辛亥本全同。因而可以說,辛亥本包含了此本。
據(jù)整理者楊揚言,此本乃“謝國楨先生原來收藏金絲玉壺齋隨筆稿本中過錄舒位原作早期抄本”。?按,此語似不確。諸刻本“母大蟲”一將領(lǐng)下,均點陳筠樵聲和無異,而楊揚整理按語云:“金本此處先點為陳筠樵,涂去;改為錢中諧,又涂去;最后改為顧晴沙?!?又諸刻本“神算子”一將領(lǐng)下,均點蔣知讓,而楊揚按語云:“鈔本點此將原寫作蔣藕船知讓,后加括略號,改為吳敬儒?!?又諸本“兩頭蛇”下均點徐夔,而楊揚按云金本改徐夔為徐堅。據(jù)此數(shù)例,知金本當(dāng)是在今傳刻本之祖本上,作出了修改。且金本小傳、著作等均詳于丁未本,疑陳文述等人修改原《錄》之人選、排位等的同時,并對原《錄》作了增補(bǔ)。?又考今金本所點而不見于諸刻本之人物,如李旦華、張錫祚等年輩太早;何道生為陳文述居京師時詩友,蔣元益則為彭兆蓀岳父?,要無一人見于舒位集中。據(jù)王樂《舒位年譜》,桂葉書堂之會與舒位下世所間不過一年,此一年中舒位居于儀征,而彭兆蓀乃在安慶胡克家幕中,陳文述則在蘇州,三人分居三地,舒位似無獨改此《錄》之情理。又據(jù)繆朝荃《彭湘涵先生年譜》,彭兆蓀于嘉慶21年3月起,因胡克家移鎮(zhèn)吳中,故彭隨之。嘉慶23年胡克家歿后,彭即館于蘇州孫均(古云)之百一山房,直至嘉慶25年秋方赴杭州依林則徐為止。此數(shù)年間彭頻繁往來太倉、吳中。孫均為陳文述摯友,陳文述《孫古云傳》云:“及來吳門,所居為畢秋帆尚書舊宅也。高臺曲池,君復(fù)加以營建。屬蘭陵戈山人疊石仿獅子林,百一山房規(guī)模不減京師。郭頻伽、彭甘亭東南名宿也,君皆延之別館?!?據(jù)此以推,彭、陳當(dāng)有會面憶舊之可能。遂頗疑此本之修訂,有陳文述、彭兆蓀之參與。故楊揚言此本為“早期抄本”已有歧義,言“舒位原作”更似有誤。故特為辯證如上。今楊揚所據(jù)以整理之金本原本已不可見,惟其《匯錄》中于葉氏刻本與金本之異文有詳細(xì)校記,故可據(jù)其整理本可推還出金本原貌。此本前有金絲玉壺齋主所作題記,以及“鐵棒欒廷玉”序兩種材料。署名也為“玉爐三澗雪山房贊”。此本點詩人138人,不及兩刻本多,但與丁未、辛亥兩本在所點頭領(lǐng)上差別非細(xì),且于某頭領(lǐng)當(dāng)屬哪位詩人,有反復(fù)改動的痕跡可見。最重要者,此本的贊語為50條,較葉刻本多出近三分之一,其價值為諸本之最。
此本扉頁有鈐印曰:“碩庭手翰”“潘印志萬長壽”??芍藶橥砬宀貢遗酥救f藏本。志萬高祖潘奕雋為《點將錄》中人,屬“神算子”下。此本贊語、人物、次序都與丁未刻本相同。惟在文后另多出羅聘等24人。此24人中張庚已見《錄》中,此重出。另23人則未屬何頭領(lǐng),且其他各本皆無,當(dāng)非原作者諸人所點。茲錄如下以備考:羅兩峰(聘)、管韞山世銘、申笏山甫、朱草衣、劉孟涂開、梁舟山同書(《頻羅庵集》)、厲樊榭鶚(《樊榭山房集》)、沈伯邨闌(《潗清草堂集》、《潗溪□唱集》)、諸草廬錦、徐雪廬熊飛(《白鵲山房集》)、嚴(yán)海珊遂成(《海珊詩鈔》)、黃莘田任(《香草詩鈔》)、高其倬(《味和堂集》)、紀(jì)曉嵐昀(《文達(dá)遺集》)、張南藥鵬翀、胡書巢、符幼魯、張庚(《瓜田詩鈔》)、黃野鴻、徐仙芝蘭、黃小松易、桂未谷馥(《未谷詩鈔》)、朱酉生綬(《知止堂集》)、沈閏生傳桂。
此本前僅有“鐵棒欒廷玉”序,署名“玉爐三澗雪山房贊”。此本所點人物、次序、贊語均與辛亥本同。持與辛亥本、丁未本細(xì)勘,則此本人物小傳詳于丁未本,而略于辛亥本;惟少數(shù)人物著作之卷數(shù),此本詳于辛亥本。舉“入云龍王蘭泉”為例。丁未本作:“入云龍王蘭泉昶,有《春融堂集》?!?辛亥本作:“入云龍王蘭泉昶,字德甫,號述庵,青浦人。乾隆十八年進(jìn)士,官刑部右侍郎,著《春融堂詩文集》?!?此本作:“如云龍王蘭泉昶,字德甫,號述庵,青浦人。官刑部右侍郎。著《湖海詩傳》四十六卷,《春融堂詩文詞集》六十八卷?!?如右文所列,“乾隆十八年進(jìn)士”一句為此本所無,而著作卷數(shù)則此本更詳。另有“大刀蔣心余士銓”“霹靂火趙甌北”等少數(shù)人亦如此例,不贅舉。又如“急先鋒周箌云”,辛亥本作:“為漢,字心渠,浦江人。官湖北縣丞?!?此本僅作:“為漢,浦江人?!?又如“小尉遲陳桂堂”下,辛亥本作:“廷敬,奉賢人。字兆桐,乾隆辛丑進(jìn)士,官辰州府知府,有《古華詩鈔》。”?此本僅作:“廷敬,奉賢人?!?此類辛亥本于人物生平、著作等詳于此本者,乃普遍情況,無慮數(shù)十人。如所點“雙槍邵無恙”“井木犴翁朗夫”“轟天雷侯夷門”等將,皆此類也,此不贅舉。且此本后有孟森先生跋語云:“此為武進(jìn)莊氏所鈔……苕夫先生囑附報梓行?!?按,莊鼎彝,號苕甫,江蘇武進(jìn)人。據(jù)孟跋,知此東方雜志本即葉德輝所謂“武進(jìn)莊氏本”,為莊氏親囑梓行。又據(jù)上文3本對勘的結(jié)果,知本文開頭所引葉德輝辛亥本前《敘》所云“光緒丁未”云云一段,確然可信。至如辛亥本王昶、蔣士銓、趙翼等人本集卷數(shù)較此本略,則葉氏辛亥本《敘》云:“馀有詳略,及集名異同,則二本可以參觀,不贅補(bǔ)也?!?光緒丁未為1908年,東方雜志刊此莊氏本為1909年,宣統(tǒng)辛亥為1911年,此本既早辛亥本兩年刊行,王、蔣、趙等又皆享大名之人,著作俱在,材料遠(yuǎn)較周為漢、邵颿、翁照等人易得,故葉氏“不贅補(bǔ)也”。
考今武進(jìn)莊氏本與金本點將差異極大,故知武進(jìn)莊氏本未據(jù)金本以改訂。然觀金本點將又時與辛亥本、武進(jìn)莊氏同,而與丁未本不同。如“小尉遲”一將,金本與辛亥本、莊氏本同點陳廷慶、孫韶兩人,而丁未本無此將。又如“菜園子”裨將,金本與辛亥本、莊氏本同點金兆燕,而丁未本無裨將。則金本當(dāng)與武進(jìn)莊氏本之祖本有所關(guān)聯(lián),或即以莊氏本祖本為底本作出改訂。又辛亥本小傳經(jīng)葉德輝增補(bǔ)而詳于武進(jìn)莊氏本,莊氏本小傳又詳于金本,金本小傳又詳于丁未本,故頗疑在葉德輝以前,傳鈔者中即有人對此《錄》作了增改,且恐非一人、一次,而是不斷有人增改。武進(jìn)莊氏本即此不斷增補(bǔ)過程中之一本。此亦吾國小說、野史一類著作流變之常態(tài)也。至此本最初原貌,經(jīng)此200余年的增刪,恐已難復(fù)原。至葉氏據(jù)武進(jìn)莊氏本重為增訂而刊刻之,此《錄》之內(nèi)容方固定下來。上所列《說庫》《滿清野史》諸本皆據(jù)葉氏兩本而來。至此,推考此書流傳過程為:舒、陳等五人于筵席上寫好初稿之后,此本即于文人同好之間傳鈔?。傳鈔過程中,時有增改。舒位歿后,陳、彭等人或又對詩人名錄作了全面修改。然此修改本卻不同于當(dāng)初初稿之流傳廣遠(yuǎn),而不知何故竟不為世知。世間所流傳者,仍是由初稿不斷增改的各種鈔本。同治間藍(lán)居中鈔本即此類本,光緒丁未葉德輝刻本、武進(jìn)莊氏本,亦皆此類,惟此本較詳細(xì)、完善而已。而陳、彭等之修改本當(dāng)時雖不傳,后竟為孫少山所得,金絲玉壺齋主又借而鈔之,錄為副本。此本為謝國楨所得。然謝氏亦未刊布之。直至為程千帆、楊揚排印整理,此本方公布于天下,即金絲玉壺齋抄本。
由上述《乾嘉詩壇點將錄》版本的基本分析可知,這九個版本可分為三個大系統(tǒng)(甲)丁未本,笏盦鈔藏本。(乙)辛亥本,東方雜志本(武進(jìn)莊氏本),《說庫》本,《清人說薈》本,《滿清野史》三編本,《粟香隨筆》本。(丙)金絲玉壺齋抄本。
除極個別人名、詩集名的??毙枰獏⒖肌肚迦苏f薈》本等版本之異文外,我們大致可以說,有校勘價值的版本,即丁未本、辛亥本及金本等三個本子。這三個本子中,丁未本年代最早,亦最簡陋,舛誤亦最多。辛亥本經(jīng)名家葉德輝增訂,雖并不能如葉氏所言的“臻于完善”,然人物最多、材料最詳盡是其優(yōu)勢。而金本之改訂或為舒位下世后乃成,故其內(nèi)容相對而言或已不能反應(yīng)此書的原始面貌,然其最大優(yōu)勢則在于贊語最富與所點詩人與諸本之差異。筆者的博士論文即對此書作校證,比較三本長短,最終選擇了丁未本作底本,而吸收金絲玉壺齋本贊語于相關(guān)人物名下,且于按語中細(xì)論金絲玉壺齋本與底本所異處之短長,以及此等差異所反映的筆者的用意,庶幾能合兩本之長于一編,使此書“臻于完善”。
注釋:
①見葉德輝辛亥刻本《乾嘉詩壇點將錄》前,收錄于楊逢彬、何守中整理《雙槑閣景闇叢書》,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615頁。
②見楊揚整理《乾嘉詩壇點將錄》,程千帆、楊揚《三百年來詩壇人物評點小傳匯錄》,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文言及,簡稱《匯錄》。
③見周文靜《〈乾嘉詩壇點將錄〉研究》,揚州大學(xué)2013年碩士論文。
④收錄于楊逢彬、何守中整理《雙槑閣景闇叢書》,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8年版。
⑤同注④。
⑥同注①。
⑦見王文濡輯《說庫》,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⑧見雷瑨編《清人說薈》,臺灣華文書局“中華文史叢書”第十一輯,1968年版。
⑨此本詳情見下文。
⑩影印本《滿清野史》3 編第14 種,臺灣文橋書局,民國61年。
?金武祥《粟香隨筆》第5筆卷3,清光緒刻本。
?同注②
?見《匯錄》,第3頁。
?見《匯錄》,第28頁。
?見《匯錄》,第32頁。
?詳黃碩《乾嘉詩壇點將錄校證·成書時間及作者補(bǔ)考》,上海大學(xué)2017年博士畢業(yè)論文,第29頁。
?詳黃碩《乾嘉詩壇點將錄校證》,上海大學(xué)2017年博士畢業(yè)論文,第94頁、第248頁。
?(清)陳文述《頤道堂文鈔》卷13,清嘉慶12年刻道光增修本。
?上海圖書館藏
?見東方雜志第6年(1909年)第1期、第2期“專件代小說”欄。
?同注①,第598頁。
?同注④,第621頁。
?東方雜志第 6年(1909年)第1期“專件代小說”,第2頁。
?同注④,第625頁。
?同注23,第5頁。
?同注④,第638頁。
?東方雜志第 6年(1909年)第2 期“專件代小說”,第15頁
?同注27,第18頁。
?同注④,第616頁。
?詳黃碩《乾嘉詩壇點將錄校證·成書時間及作者補(bǔ)考》一節(jié),上海大學(xué)2017年博士畢業(yè)論文。